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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钟声 2

玉兔的妈妈,阿霞,算是厂里最早懂得做生意的。

大家都跟添丁说,早看出阿霞不一般。她在刚进厂那阵,白天做会计,下午四点半就旋出来,跑到菜市帮妹妹摆摊。这里的摊子多,阿霞总会出奇招,比如她声音清亮,就会放音乐唱起来,招揽客人。菜市里的人都叫她小摊歌后。那时候阿霞年轻,嗓门已经很大,但阅历还浅,有人盯着她看时,还会微微脸红。

添丁最初是在一个潮湿的日子认识阿霞的。那天,雨算是勉强停了,这条街排水不好,路面积水涨溢,浮动着一些被风打下来的朱红三角梅,像一只只轻盈的纸船。阿霞站在一张崭新的红色塑料椅上,像个渔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河道上。她眼睛里噙着水,面庞波光潋滟,慢慢地唱着《渔光曲》。五分钟前,她刚跟妹妹吵了一架,她妹说完重话,扭头就跑进雨里了。阿霞想哭,又觉得没面子,还是努力高声唱起歌来。鼻孔里积着鼻水,喉头也发紧,她自己不甚满意,添丁的耳朵却听得发酸。每一根音线,都柔柔钻过耳膜,盘踞在他脑海里。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渔船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青灰色的雨披滴啦落着水,雀鸟在湿透透的树枝上发出零星的碎叫,往空气里撒了金粉。阿霞像个一无所获的渔女,眼眸委屈,却依然钉在原地。顶棚有些漏水,她蓬松弯曲的长发上面停留着水滴,像佩戴着满头细小的珍珠。河面映着她,双倍好看。

添丁心里被软软地推了一把,突然觉得非得走过去买点什么。走到摊子里,阿霞跟他说随便看,他才发现卖的都是女士用的发绳。阿霞会做生意,别人卖的发绳都是黑的,她不仅进了不同颜色的,还顺便串上一些塑料珠、贝壳或是铃铛,这样发绳就能用翻倍的价格卖出去。再搭配那只悬挂在正当中金光璀璨的灯泡,给每个货品铺上光彩。要不是落雨天,她的摊上人绝不会少。

“帮我小妹买的。”添丁不知如何就说了这句。那时他还不习惯说谎,鼻头每一只毛孔都在冒汗。添丁是独生子,根本没妹妹。

唉,第一句话就是谎话。即使是三十年后,阿霞还会遗憾地想。

添丁终归是顺利买下了那只发绳。不会讲价的憨呆,阿霞因此跟他笑了一下。发热的灯丝亮得像黄金,阿霞湿漉漉的卷发透出金光,以至于添丁闭上眼睛后,还残余光亮的纤维。

添丁的“妹妹”显然很喜欢阿霞的发绳,添丁总跑来买。不同颜色买了个遍之后,又开始带各种吃的——五香条、蒜蓉枝、绿豆糕、青果什……反正他在附近读技校,总归要经过这里的。他来了,也不管阿霞理不理他,就把东西分给大家,吃完,走掉。后来添丁也给阿霞带自己做的煎薄饼和蛋液甜粿,打开饭盒,会有香味的蘑菇云飘出来,隔壁摊子都能闻到。在闽南,一个男人愿意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大家都啧啧赞叹。

除了吃的,添丁还会附赠渔民俱乐部的电影票,说是他朋友办起来的,要大家斗热闹。东西吃都吃了,阿霞摆出为难的样子,要拒绝是绝对说不过去的。更何况周围的人也都吃了,阿霞的妹妹第一个抢着把姐姐推出去,旁边水果摊菜摊猪肉摊的也说,紧去紧去,你小妹忙不过来我们会凑手脚,别担心。

添丁忙活了一个月,阿霞还是一副若要不要的样子,电影已经看过三场,手还没牵过。阿霞妹妹说,这就对了,这样反而要成。

如果添丁不是突然消失了,菜市里的人都觉得这两人迟早要结婚的。

他们不知道,有个渔家女孩汪水螺,正赤着脚从渔船下来,挑着担子缓步走上岛屿。或许阿霞还跟她顺手买过几条黄翅鱼,却不会记住她。黑瘦的渔女,戴斗笠,穿宽大及膝的步裤,蹲在那里小小一丸,根本不起眼。

添丁有个老大,叫老鼠,负责在菜市收保护费。菜市场外面那圈,只要站在路上面做生意就得给钱。还没有人敢不给。大部分人很自愿,起码可以不停地赶走外地摊贩,也就这些少年人有体格能干这个,拖家带口的摊贩要是位置被占了,也未必打得过新来的外地人。更何况——用水果摊主的话说,外来的人,一来就是一串,占了一个位置,第二天左右的位置也能占走,人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帮人拴在一起,没有老鼠他们,外地人早就干翻岛上的本地摊。

老鼠跟添丁说,当时一眼就看到水螺了。他说新来的,给钱!可老鼠眼前这个矮子女孩竟抬起头,盯着他,说,这钱我要拿来买鞋。我给你别的来换。老鼠的眼睛被她吸走,就说好,你要给我什么。

她来了,一切都乱了。

添丁第一次见到水螺,是因为老鼠把她带来山顶。岛上都知道,这是老鼠他们的地盘,临近夜晚从来不敢踏足。这是专属于他们的乐园。渔女穿着亮晶晶的蓝色塑料鞋,说自己叫水螺,是讨海的,此外一整晚没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啜着玻璃瓶里的甜水。这名字适合她,齐耳短发带着弧形,还真的像颗螺。其他人捡来山上的枯枝,点了火,一起烤番薯吃。

树叶枝子烧起来的苦焦味,噼里啪啦地炸开。夜晚露水降临,满山丘的土湿气。他们点着烟,灰白的气息弥散着,众人感觉到有些冷。有人热闹闹地冲进来,带了酒,“进贡”给老鼠。大家一人一口喝着,这才润滑热络起来。添丁总在晚上偷偷出现,他掏出扑克,老鼠大叫一声,恁爸今天要让你知死!就摆开架势洗起牌来。老鼠的手下们躲在暗处,忙不迭地和女朋友亲嘴,牌出得慢且不认真,毫无胜负心。水螺凑近老鼠,手轻轻放在他大腿上,可他却一动不动,眉头皱在一起。添丁紧紧盯着牌,所有的头脑都用在这上面了。三个回合,都是添丁大胜。

闽南语,指装腔作势。 你娘的,输得像国民党一样!老鼠说道。他兜里的票子都没了。把水螺轻轻一推,他跟添丁说,你们去迷宫玩。添丁脸马上红了。老鼠对水螺说,他爱假死 ,你帮我给他处理一下。其他人怪叫,添丁整个脑门全是汗。水螺不说话。干,不敢玩?老鼠对着添丁说,眼睛却看着水螺。起疯。添丁打算要起身回去,水螺突然揪住他的衣角,往迷宫拖。稍后他拽她手的时候,才觉得这女孩有一双铁手,满是茧子,手臂也紧而硬。迷宫里有些阴暗,久没清理,枯枝落叶在地面交叠着,青苔绵密而柔软地铺到墙上,有些潮湿角落里还冒出嫩白色的尖蘑菇,闪着微光。他借着月亮,第一次看见她乌暗的眼睛,那么寒凉、湿润,顺从又挑衅。他想起深秋季节,家里古树上掉下来的黑色果子,那种黏腻香甜的浓烈气味。他总是想捡起来咬一口,可阿母总说不能吃,就伸手拍落。

水螺嘴唇抿在一起,该是害羞了吧。添丁叼了根烟,细声说,干,在这里避一会儿出去,那群疯仔。可她突然说了声,干。后来的几分钟添丁都在眩晕当中度过,脑中被远处的钟声震得嗡嗡作响,水螺走的时候他都反应不过来。只记得她拍了拍腿上的叶子,膝盖上留下细枝的痕迹。他伸手想拉她,可是力气都消解了。他后来走出去作出镇定的样子,别人笑他那么快就出来了没本事,他还能敏捷地骂出一长串不重复的粗话。可是他知道,他的魂已经被融化了,附着在水螺的额头,变成微酸的汗液。他回家后还沉浸在震惊中,他忍不住去闻自己的双手,指缝间似乎还有水螺头发的味道,带着海风和盐味。那滑溜溜的头发,曾被他惊慌失措地按住。那晚上他醒了好多次,睡梦中只觉得热。迷宫。枯枝烧起的火。鱼的气味。他愿意为她下跪。后来的数十年,他还会重复地再做这样隐秘的梦,以至于再无法区分那段记忆的真假了。

水螺。添丁什么别的事都没兴趣了,打牌没再赢过。什么老鼠、阿霞,什么人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这个瘦小的女孩。从此之后,他可以是她的奴隶。后来他们还去过几次迷宫,没能走到迷宫的中心就精疲力竭。

水螺。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的心就变成被撞击的钟,发重,生疼,但还会笑出来。如今时间像柔软的潮水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拍,他鼻子上的毛孔绽开了,发际线磨磨蹭蹭地上涨了,眼睛下的肉袋子轻微地鼓出来,垂下去了。那个白面皮的少年人,现在被泡发了,疲倦了,手脚发紧。水螺啊水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