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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钟声 1

过去,这座岛屿是需要钟声的。

那时,不是人人有手表。钟声响起,孩子们会认真地数,一共敲几下。这声音是众人的手表,缠绕在岛屿上空,从不出错。白天八点开始,晚上八点停止,十二个小时各从其位,切分得整整齐齐。钟声响起后,会有报时歌开始唱,女人绵软的声音,涨满了整座岛屿。

钟楼就在避风街8号。这里本属于一位眉毛很浓的吕宋富商,新中国成立后捐给了国家。一共两层半,最底下一层改作菜市场,没墙,带十八只大理石柱子,雕刻几何纹样的柱头,四里通透,挤满摊子,卖蔬菜和海鲜肉类。最靠近码头那一侧的柱子上,还镶嵌着一块石狮公,似笑非笑咧着嘴。

二层是红砖砌起来的,每面墙有一扇欧式拱形窗户,搭配琉璃。这里隔开了一间间商店,卖各色布匹和生活杂货,从一根针到一只太师椅都有,甚至还开着一家游戏厅。再往上,第三层原先只有一个圆塔,塔顶上一只长宽一米的方形钟,其他地方都是空地,铺着六角形的闽南红地砖,颜色烧得脆亮。

有人看上三楼空地,低价承包下来,以小圆塔为中心,铺上黄白相间的塑料雨披,挂了镜面灯球,放上音响和塑料桌椅,立个招牌叫“钟楼舞厅”,让人在这儿跳舞。只是,临近准点的时候,大家只能停下音乐,走到楼下,放个尿、抽根烟,等准点的钟声自动敲完,播完那首报时歌,再上去拧开音乐继续跳。也是因为这点麻烦,又是在菜场上头,所以价格特别便宜,来的人也不多。

小玉兔的爸爸说,这栋楼是在一个女人的身躯上建的。那个商人除了明媒正娶的本岛太太,在吕宋也有个家,带回一个皮肤白苍苍、眼珠透绿的女人。房子地基本来老塌、建不起来,直到有一日,那女人突然失踪,房子也迅速建好了。都说是那个女人打碎了太太的簪子,善妒的太太就把她放进地基里去了。爸爸说完故事,就带着玉兔进了舞蹈班。

玉兔记得是初春时候,汪水螺老师在钟楼舞厅办了那个成人舞蹈培训班。都说她的手能点石成金。经她指点的阿叔阿姨,还在对岸拿过奖。水螺老师爱穿一双带方形金属扣的亮皮鞋,转圈时凌厉又肯定,踏出熠熠生辉的步子。她总会说,跳舞一定要放松,当作在玩,一步步不要踏那么重,又不是练武术。步子越快,她跳得越好,似乎天生就适合这样的玩乐。兴致起时,她会突然把鞋子甩开,赤脚跳。

玉兔喜欢看水螺老师轻轻摆动裙子,就像海上撒网,有时突然伸出手来,手指绷紧,在虚空中拉绳索。水螺老师给玉兔买过一瓶芬达。她跟玉兔的爸爸添丁说过,添丁啊,离开这些年,她早不打鱼啦,对交谊舞更有兴趣,自己攒钱报班,很快练到能教别人。添丁啊,添丁啊,水螺老师叫玉兔他爸的时候,跟旧相识一样亲。

每周末,玉兔的妈妈要忙海鲜饭店的生意,爸爸就带她来避风街8号。老爸在三楼学跳舞,玉兔有时跟着扭两步,但坚持不了多久,就觉得无聊,拿钱去楼下跟同学天恩一起打电动。天恩是水螺老师的儿子,仔细辨认,他的眼睛跟他妈妈长得有些像,两枚幽黑的深潭。天恩也不愿跳舞,只是远远盯住水螺老师。楼下游戏厅有整排的拳皇,玉兔喜欢没命地乱按那些按钮,意外间也能放出几个绝招,把对方撂倒。天恩在的时候,总会赢过玉兔。玉兔剩点钱,就捎两瓶菊花茶上楼。她看见爸爸动作总是太过僵硬,让人忍不住笑。这时候瘦小的水螺老师,就会伸手捏住爸爸的肩头,他便像一只纸折的元宝——有棱有角、熠熠生辉,随时要被投进火盆里似的。

春天白雾散尽后,就是暑假。爸爸的舞已跳得很好。舞厅里,燥热的阳光被棚子筛去光线,只留滞涨的热气,充满圆形的大厅,像只热气球,随时可能跟着海风失控地起飞。里面三三两两的人,拖着淡金色的影子,跟烤久了的番薯一样,流淌出带热气的甜蜜汁液。闽南舞曲摇摆荡漾,爸爸脚步轻快,变得像少年人一样。

玉兔愿意来舞厅,是希望遇到天恩。有时等不到人,她就拿出草稿本,写他的名字,但发现自己写出来那三个字后,心慌得很,甚至不敢看。四下望望,没人看,却已脸红。涂黑、撕掉,重新来,只写拼音缩写。再涂黑、撕掉。天恩还真的会在撕掉纸后不久,窜出来,给她一支裹着红色糖浆的油柑串。好险。你别回头,你背后有个女人……天恩总要在玉兔开心的时候,补一句吓唬她的话,让她差点呛到。

玉兔被吓到,好一阵不敢在晚上独自经过菜市,老觉得背后有双绿晶晶的眼睛在看自己。天恩看到玉兔害怕,又重新跟她说了那个故事。渔民阿嬷跟他说过,那女人是海上的蚌壳精,被那个老爷捞上来,没办法,才跟他走的。富商是个大坏蛋,后来蚌壳精找机会跳进海里,跑了。只要她还在逃,钟声就一直会响。那个富商觉得没面子,就拿自己太太出来做挡箭牌。玉兔这才觉得好些,不害怕了。

一日放学,玉兔缓慢、稀疏地跟着天恩,走到岛屿西边。隔着些距离,偷偷地,一脚一脚踩在他影子拖拽过的路途上。路的尽头像仙境一般发亮。玉兔走近了,看见一棵通体金色的银杏,掉下的叶子稀稀落落染了一地。啧,连影子都是闪闪发光的。怪不得今天风有点凉,还涌动着甜味。原来,秋天来了。天恩已经被她跟丢。她随手捡了一片银杏叶放进口袋,往回走,感觉今天已经完满。叶子后来夹在《魔卡少女樱》第五册里,被忘记了,金色的领域慢慢发出一些棕色的纤维,最终变得暗淡。

熟秋,玉兔发现爸爸逐渐变成另一个人。月亮的清辉降临在他额头上,一圆渐渐秃得光亮的额头。前额秃了,爸爸两侧的头发却留长了,齐肩,像玉兔一样自然卷。很多时候,玉兔都觉得他像石狮公,像那块立在街角的花岗岩石像。

天恩说过,花岗岩是又硬又软的,很奇怪。把膝盖磕在上面的时候,是硬的,用手轻轻触摸的时候,是软的。玉兔回答说,石狮公也是又死又活的,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嘴巴咧出来的幅度不太一样。她没说的是,天恩,也是阴晴不定的,被人撞见他和玉兔一起走,天恩就会突然生气,把玉兔远远甩掉。还有一次,玉兔和爸爸走在路上,天恩突然把一条死鱼甩到他们面前,爸爸差点滑倒,天恩却面无表情地走开。

玉兔在游戏厅等,天恩却一直没来。这个月,他不知从哪里积蓄的怒气,下课常常握着拳头,站在操场角落一动不动。有时还看见他捶墙。天恩一直拒绝跟玉兔说话,连在游戏机厅也是,闷头打游戏。男生都很奇怪。玉兔抬头,看到月亮出现干燥的裂纹。对哦,才想起爸爸今天跳舞跳到天黑,都没打算带她回去做饭吃饭,连菜都没买。玉兔把换来的游戏币都打光了,走到一楼,闻到炸枣的味道,觉得饿。返身找爸爸拿钱,上台阶,快到三楼,六点的时钟“荡,荡”地开始敲打,三两个人往下走,没有爸爸。六下钟敲完,是报时歌,唱到“海水鼓起波浪”时,她走到三层,音乐震耳欲聋,淹没全地。

爸爸贴着舞厅中心的小圆塔站住,有一双细手捂着他的耳朵,红色裙子贴住他的身体。爸爸的手也捂在对方耳朵上,汗的痕迹,在他头上闪闪发亮。灯球的强光扫过来,玉兔闭上眼,觉得爸爸像座裂开的雕像,里面有暗红的火光透出来。

报时歌停下,玉兔突然哑了。退了两步,努力大叫了一声“爸”。声音劈叉。有些忙乱、窸窸窣窣的反响,爸爸过来说,哎哟,太专心学跳舞,都没注意时间。他迅速拉她,到楼下买鸡胗和猪耳朵,都是她最喜欢的。刚才的红裙子,不是妈妈。玉兔从塑料袋里拿出鸡胗嚼着。爸爸难得亲热地搂住她的脑袋,用期盼的眼睛看住她,好像在求她提点要求,好让他做点什么。所以她顺从地摇摇头说,我还要吃梦龙。爸爸快乐地买了一支,拨开皮,递到她手上。整个菜市都会看见,添丁最疼这个娇滴滴的女儿。就在那刻,她感觉菜市深处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看她,那眼睛的主人长着水螺老师的脸。

冰淇淋在手里蔓延出一条乳河,冷吱吱,沿着手腕向下探。一边吃着,玉兔忍不住想,妈妈呢,她是不是还在忙。是不是还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