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的时候,添丁家吃饭都成问题。
老鼠接到风声,知道会被抓。临走前跟添丁说,我觉得这次事情大了,估计要关一年两年才能出来。他们之前小打小闹,进去出来,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这群少年仔,平常也就是聚在一起,得意出出风头。跟商户是收了钱,但也帮他们把地盘保住,没让外地人占去。闹最大的,是不久前跟那伙外地人打架,谁叫他们欺负水螺的卖鱼摊。
闽南语,指邻居。 老鼠家里人说,“血债”是绝对没有的。几个少年仔聚在一起,有时候拿把刀威风威风,也没有强抢过什么人,厝边 都看着呢。有女的就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但怎么能说是他带头作弄呢?对方都是自己愿意的。不知道里面是怎么说的,老鼠这个憨孩子,其实一点不机灵,把事情全揽了。他是讲义气,但不知道严打会有多严吧。大家都没想到贴出来的,是白底带红叉叉的告示。游街那天,大家拥去看。也有人在下面说,人家不是重罪,不至于要死啊。他家人到底是古意人,不知闹,不敢闹,还那么年轻,就枪毙了。
添丁一连几天,都梦见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头骨。白日行路,总感觉后脑有东西飞来,随时要击中他。他跟家人说,自己跟老鼠玩得不多,偶尔打打牌。老鼠没有说出添丁的名字。老鼠没提水螺。也没提手下。老鼠什么人的名字都没提。但添丁还是害怕,屁滚尿流地跑去山区避风头。
八个月后,事情过了。八个月在山上的日子,添丁想好了自己的未来,拿龙眼核和芒果枝子诸般推演、反复论证。回到岛上,才发现许多事改变了。
首先是水螺消失了。添丁一回来就跑去找水螺,发现她不见了。一开始她也被抓了,后来被定性为受侵害的妇女,配合地给了供词,很快就放出来了。水螺迅速找人结婚,丈夫同是讨海人。水螺自此消失,有人说她一直住在船上,也有人说在对面大岛有时候会看到她,打扮得颇为妖娇,让人认不出。大部分人从未在小岛上再看见过她。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她,于是她越发透明,变成一股清淡的影子,被忘记了。
然后添丁发现,阿霞即将是自己的老婆。他回到自己家,一家人跟阿霞在灶台做饭,连狗都围着阿霞。她在中心叫这个切菜,叫那个递菜,身上围着添丁阿母的围裙。众人看见添丁进门了,把阿霞簇拥出来。她见到添丁,拨了拨头发说:“来啦,坐着等吃。”就又返身进了厨房。
原来就在添丁跑路那阵,阿霞却精神起来,几乎每天都提着一篮吃的去添丁家。有时候是菜头、鸡蛋,有时候是北仔饼、蚵仔煎,跟着时令变化。添丁他妈开头总哭,后来也安静下来,回赠阿霞自己缝的物件。后来阿霞给女儿玉兔说起这段的时候,眼睛里分明闪着甘愿。她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起乱世佳人。就是在放电影的渔民俱乐部,他俩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乱世佳人》。在黑暗中,阿霞越看越觉得,添丁长得像白瑞德。而且他跟别人风度不一样,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声音那么轻,贴在耳边细声细气说。他谈电影的时候,大段说着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样子,都没有自己那样的地瓜腔。阿霞觉得自己声音,怎么那么响,一不小心就能把空气炸开一个洞。不管说什么,普通话听来就很文雅。就连骂脏话,哪怕说的都是同一个部位,阿霞就觉得普通话的傻逼比闽南话的鸡掰温和很多。她想,自己能做郝思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家里被炸塌了,她也能扯块窗帘继续撑起来。
添丁家里,早把阿霞当自己人。添丁后来开玩笑似的说,阿霞早就购买了他。一天一篮吃的,不容拒绝地购买了他。家人的明示暗示,都让他明白,婚姻是必须的道谢。更何况,阿霞准备开的饭店也需要人手。添丁的计划不再重要,继续活着才重要。添丁觉得,也行吧,本来就是愿意被摆布的人。女儿玉兔在回想起不同时候父亲和母亲的叙述时,会陷入迷惑,反正那是一个不在场的现场,拥有着过去记忆被现在记忆搅乱的证人。因此那个时空永远不能被准确地还原了,无法为现在的任何一方辩护。
某个吃完扁食汤的晚上,添丁带着阿霞爬上晃岩,岛屿的最高点。他那群朋友曾经在这里,把白色褂子衫绑在扫帚上,起劲地挥,也不知道在挥个什么。甚至有一瞬间,添丁说服自己相信了岛上的传言,或许老鼠没有被处死,他家人作出顺服的样子,其实早已经安排好了,执行的那天带着他离开了。平常当然知道,生活不会是这样的儿戏,可只要站在岛的顶点,总有不知哪里来的气魄灌满心胸,哪怕是现在漏风的心胸。他莫名地可以去相信一些自己想信的。
添丁装腔作势地说,满天星斗。阿霞感觉普通话里的这个词,说的是有一个巨大的斗,里面灌满了细碎的星星,好像钻石的粉末,然后大把大把地往蓝黑色的天上撒。他到底是读书人。她伸手指,你看,那菜市的钟楼发亮。
添丁抬头,长刘海糊到了油脸上,岩石上的风很大阵,从海洋吹来。他皱了皱鼻,最近有赤潮,鱼尸很多,蒸腾着一股死咸的腥味。水螺怎么样了,鱼肯定不好打。站在最高处看,这个岛这么小。但只要想,两个人就可以永远碰不上。他搂住阿霞。嗯,她比水螺更高大些。搂抱早就不够,他探手进去,阿霞身体更加暖热了。她“啪”一声抽疼他的手。
咱俩人什么时候作伙,添丁凑近阿霞耳边问。
死鲈鳗!她转身倚着栏杆,望着钟楼。
风声太大了,遥远的钟声都听不太清楚。阿霞自顾自喃喃,岛上人都说钟楼是吕宋富商盖的,什么富商,那时候还是个在街上给人剃头的穷小子。去吕宋,娶了当地绿眼睛的女人。那个女人,手指像芦笋,白白嫩,不像咱岛上女人的手,鱿鱼干一样,放进嘴里都嚼不动。他们夫妻俩挑着担子卖咖啡,卖杂货,卖蔗糖,就这样卖成了有钱人。
添丁好像没在听,他站在晃岩顶端,可以看见全岛红顶的砖楼在黑暗中变成暗暗的猪血色。楼里一方一方的小窗户,框住绵密灯光,一个个悬浮的家。阿霞还在说,说她想清楚了,要结婚。两个人一起,什么都能度过,哪怕是最难的时候。
三年后,添丁和阿霞有了女儿玉兔。
就在女儿十岁那年,添丁跟回来教跳舞的水螺一起,离开了阿霞,离开了这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