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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隐之野 鬼故事

当时卢生正在湖广一带游历。他这个人和我不一样,天性好动,在一个地方就待不住,再说他的职业本就是行商,好像是贩卖苎麻丝绸之类的东西。据他自己说,天下刚经过大乱,生意不好做,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那年夏天,他到了棘城。棘城不算大,城内有一万来人的样子。不过它是个水陆码头,也还算繁华。

卢生本来不打算在那里久留,但是他病倒了,在客栈里躺了好些天。等他身体彻底恢复,已经是七月中旬的样子,马上就到中元节了。他听客栈伙计说,这里的中元节很热闹,他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就索性等过了节再走。

中元节就是鬼节。他讲的是鬼故事,发生在这个日子当然很合理。据说在这一天,冥界的大门会打开,鬼魂可以自由出入人间。中元节是个人鬼混杂的日子。

当然,这只是传说。人们也未必真的相信,多半只是找个机会热闹热闹。可不知道为什么,棘城这里似乎格外重视中元节,办得很隆重。这天一大早,家家户户就在门口挂起了灯笼。还有的摆出稻草扎的假人,外面套上五颜六色的纸衣服,脖颈上挂着大串大串纸做的金元宝。到了下午,大家沿着街道两侧摆出了祭桌,上面堆放着各色供品,中间插着香烛,准备请鬼来享用。棘城的东西大道被清扫干净了,准备晚上的夜市。

等太阳落山,整个棘城都热闹起来,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几乎挤挨不开。见此情形,卢生也觉得奇怪,因为他从没想过棘城有这么多人。几乎每个小巷里都有人烧纸钱,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纸马、纸车、纸房子,做得还相当精美,看来棘城人对此真是不惜物力。在几处空地上,还请了僧人放焰口。僧人头戴毗卢帽,摇着法铃,念诵咒语。沙弥们准备好了一盘盘的面桃,等仪式结束的时候“撒四方”。不过最热闹的地方还是夜市,几百家档铺一字排开,都在大声吆喝,兜售各种吃食和玩具,看上去真是一片太平景象。我虽然没亲眼见到,但光听卢生的描述,就十分向往。

卢生独自溜达了一阵,在十字街口找了家酒肆,想吃点东西再逛。酒肆里早就人满为患,他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位置。后来还是跑堂的领他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有个单身客人,跑堂的赔着笑过去商量,问能不能拼个桌。那客人是个青年人,长得很俊俏,穿着一身黑袍,上面绣着大团大团的白色牡丹花,在人群中相当醒目。他侧脸打量了一下卢生,问了句:“老兄是本地人?”

卢生说不是。

那青年笑了一下,冲卢生拱了拱手,表示欢迎。

卢生谢过后,在对面坐下,点了两个菜,一壶酒。点菜的时候,那客人一直在观察他,等跑堂的转身离开,他开口搭话说:“老兄也是一个人客居棘城?”

卢生说是的。

客人从袖里取出一枚铜钱,抛在了空中。等它落在桌面上的时候,他用手掩住了,让卢生猜一猜是字面还是背面。

卢生当然很奇怪,问为什么要猜这个。

客人说,就是猜一猜而已。

卢生觉得对方想拿自己开心,但看看神色却又不像,就随口说是字面。

客人挪开了手,铜钱上显出“崇祯通宝”四个字来。客人点了点头,说:“那看来今年就是老兄了。”还没等卢生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客人就把话题岔开了,邀请卢生和自己一起喝几杯。

卢生本来就喜欢交际,何况这青年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两个人也就推杯换盏,聊了起来。这客人自称姓穆,就管他叫穆生吧。穆生似乎眼界很广,也有学问,讲起话来很有意思。但到底聊了些什么,卢生也记不太清了,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太让人吃惊,把前面的谈话都给冲掉了。

喝着喝着,穆生忽然停杯,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阵,他才回过头来,对卢生说:“你知道今天晚上棘城里有多少人吗?”

卢生当然不知道。

穆生说:“差不多有两万。”

这个数字不对。棘城人口只有一万上下,周围乡村就算有人进城过节,也不会太多,加起来决不会到两万。卢生向他指出了这一点,穆生却一脸严肃地说:“其中有几千是鬼。”

卢生一脸愕然,说不出话来。

穆生往楼下指了指,说:“你看到那个卖糖人的了吗?他正把糖人递给一个鬼。”

卢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确实有个卖糖人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从他的手里接过糖人。卢生仔细看了看那姑娘,没看出有什么异样,脸色确实有点发青发白,但那个岁数的姑娘往往如此。

穆生又指点着说:“你再看那个提着凤凰灯笼的孩子,也是个鬼。还有那个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你知道食盒里是什么吗?是她自己的头骨。她怕弄丢了,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

卢生张大嘴巴,看着穆生,以为他疯了。

穆生看到他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说:“我没疯。你可能不信,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卢生觉得一阵阵地害怕,想起身离开,却又不敢。穆生给他斟了杯酒,说:“你知道棘城前些年发生的事儿吗?”

卢生摇头说不知道。

穆生交叉起双手,支着下巴,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他说:“当时正是战乱最烈的时候,到处都是难民,还有流寇。棘城这里本来还好,不在流寇的行军路线上,算是一小块太平地界。后来一大批难民来了,有好几千人,男女老幼都有,但主要是壮年男人。总之,他们来到了棘城。棘城人对他们还不错,安排他们住在公廨里,在城外还搭了茅棚。也开了粥厂,当然吃不饱,但也勉强饿不死。棘城人这么干,也是怕他们生事,打算这么敷衍几天,就把他们打发走。棘城太小,确实也养不起这么多难民。

“但是这些难民不愿意走。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怎么舍得走?可是棘城不愿意收留他们,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把棘城人都杀光,自己住在这儿。

“然后他们就真的这么做了。难民里精壮汉子多,一路逃难,身上又带了不少武器,棘城人偏偏又没有防范。确实,没逃过难的人,往往不明白人是多么危险的东西。难民们做好了准备,然后忽然发难,把四个城门都关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挨家挨户地杀了过去。他们怕棘城人跑出去,会找他们报复,所以干脆斩草除根。那一天,棘城里到处都是血,号哭声把鸟都给吓飞了。你看楼下的这条街道,挂着很多红灯笼,可当年,那些血把街道染得比灯笼更要红。

“杀了一天,然后又仔细搜了三天,把藏起来的人也都拖出来杀掉。到最后,棘城的人基本被杀光了。也有逃过一劫的,最多也就几十人吧,被杀掉的却有八九千。现在的棘城人都是当年的难民。当然,也有他们的后代。这些难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十几岁往下的人不知道这件事,可岁数稍微大点的都知道。他们只是绝口不提,希望这件事彻底被人遗忘。

“棘城特别重视中元节。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们还是害怕,想用中元节来安抚那些死掉的人的鬼魂。

“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鬼魂真的来了,而且就在他们身边。只是这些鬼魂失掉了自己的相貌,所以他们认不出来而已。为什么会失掉相貌呢?因为鬼魂没有肉体,只能凭想象来造出自己的相貌。而这些怨鬼已经忘了生前的事情,也就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相貌。不然的话,这些棘城人怕是要吓死了吧。”

听到穆生说的这番话,卢生瞠目结舌,身上一阵阵发冷,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穆生又望向窗外,指点起来:“你看那个卖炒栗子的老头,是不是挺慈眉善目?当年杀人的时候,可数他下手最狠。那个买栗子的女人,手里还扯着一个孩子,你看到了吗?她们都是被这老头杀死的。先砸死的孩子,就当着这女人的面。当然,那时候老头还没这么老,正年轻力壮呢。不过说来也怪,我发现每年这女人都会到老头儿这里买炒栗子,但买了也不吃。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些鬼还是模糊记得一点东西,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夜市里这么多店铺,这女人却不由自主,总是到老头儿这儿来。”

卢生终于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身来,说:“你喝多了。”

穆生笑笑说:“那就不喝了。你陪我走走好吗?我会向你证明我说的不是瞎话。”

卢生其实最好还是赶紧走开,但是他没有。也许是好奇心太盛,也许是那个青年有种奇特的力量,总之卢生没有拒绝这个邀请。两人结了账,并肩走下酒楼,来到夜市。穆生在袖子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枝红艳艳的花来,递给了卢生,说:“拿着它。谁盯着这朵花看,那就是鬼。”

卢生半信半疑地拿起这朵花,举在胸前。他们顺着人流朝前走,一路上,有人对这朵花视若无睹,也有人好奇地打量这朵花。这些人看完了花,还往往冲卢生微笑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穆生也不说话,只是引着他向前走。棘城不大,没多久两人就到了东城门。今天是中元节,照例不关门。他们就穿过城门,来到外面的郊野。那里有条小河,很多人正在那里放河灯。一盏盏红色的灯漂在水面上,向下游缓缓游去。远远望着,就像是漂浮的红带子。

穆生看了一会儿河灯,说:“放河灯是为了普度冤魂野鬼,可是在冥河上,漂的不是灯,而是骸骨。”说完,他将眼光盯着卢生的胸口。卢生顺着目光低头望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他手里擎着的并非鲜花,而是一根惨白的小臂骨。

卢生惊叫一声,将臂骨抛在地上。穆生俯身捡起臂骨,又揣回自己袖中,说:“现在你信了吗?”

卢生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问穆生:“你到底是谁?”

穆生仰面望着天上的月亮,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他缓缓地说:“我就算是吹笛人吧。”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笛子,大约两尺长,绿莹莹的,发出淡淡的幽光。卢生也不确定它是不是那根臂骨变的。

穆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来,然后朝东边的小山走去。卢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山不高,有月光照着,两个人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了山顶。从这里望去,小小的棘城尽在眼底。那里灯光明亮,照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亮线,就像一个棋盘。

穆生坐在一块石头上,愣愣地望着棘城,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转头对卢生说:“我该怎么做呢?”

卢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穆生解释说:“是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呢?还是让过去的事情被清算呢?”

卢生还是不明白。

穆生就问他:“你觉得棘城里这些人该不该受报应?”

卢生思考了片刻,说当然应该。

“可是谁来惩罚?”

卢生说,既然有鬼,当然就有阴司,阴司自然会给恶人报应。

穆生摇头叹息说:“为什么人间没有报应,阴间就该有?人做不到的事情,鬼为什么就能做到呢?这不过是生人的妄想罢了。”

卢生登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穆生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跟你讲这些吗?每年我都会找一个人来,帮我回答这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你不是棘城人,又猜对了那枚铜板,所以你就是我今年要找的人。”

卢生结结巴巴地问是什么问题。

穆生说:“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吹一支镇魂曲,这样的话,棘城的鬼魂会继续遗忘。过了今天晚上,他们会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死于何事,不知道他们的仇人住着自己的房屋,用着自己的财产。他们不会知道,扼死自己孩子的那双手,正在用自己陪嫁来的铁锅翻炒栗子。他们也不会知道,劈杀自己妻子的那个人,正在自己购置的婚床上翻云覆雨。他们会懵懵懂懂地离开,去到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年之后,他们再懵懵懂懂地回来,和那些仇人一起过中元节。棘城将安然无恙。世上不会有公道,但会有太平。

“或者,我也可以吹起惊魂曲。鬼魂们听到以后,会记起以前的事情,恢复生前的相貌。他们会想起当年的血。他们会认出对面的仇人。他们会扑上去,用手掐,用脚踢,用牙咬。他们会疯了一样地血洗这座小城。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棘城将没有一个活人。无论是当年杀人的难民,还是他们的后代,都会变成一具具尸体。鬼魂将会找回公道。杀人者受到惩罚,但是棘城没了未来。杀人者的孩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也会跟着没了未来。

“我该吹起哪首曲子呢?我不知道,所以我会找一个人来帮我决定。现在我把这个权柄交给了你。你让我吹什么,我就吹什么。棘城的命运,就在你的唇间了。”

穆生将笛子放在口边,吹奏起来。笛声悠扬,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卢生不知道棘城里的人能不能听到。按照距离推算,多半听不到吧,但也许鬼是可以的。笛声像雪花一样飘落,堆在大地上。远处就是棘城,热烈的,红艳艳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城。那里有糖人,有炒栗子,有不倒翁,有五颜六色的稻草玩偶,有推着铁环跑来跑去的孩子,也有几千个游荡的冤魂。

笛子的旋律游移不定,有时高亢,有时低回。卢生形容说,那有点像在河上飞来飞去的蜻蜓,一面向着天空,一面点着水面,在水与天之间试探着,不知归宿。

那个选择就卡在卢生的嗓子里,他看看穆生,又看看脚下的小城,说不出话来。穆生不停地吹,吹了又吹,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候。他耐心地等着。夜还长,无论是鬼魂,还是他们,都有的是时间。

方丈停下不说了。讲这个故事花费了他太多精力,方丈长长喘了口气,垂下了眼睑。静静的夜里有风吹过,发出细微的声音,一时之间让人产生了幻觉,仿佛故事里的笛声就在远处缥缈地响起。

青袍客人说话了:“那么,卢生最后到底怎么选的呢?”

“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那么长老觉得呢?”

“我不知道。”

这时,玄衣客人接过了话头:“吹笛人每年都会找一个人,让他来做决断,对吧?”

方丈点了点头:“卢生确实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事情就很清楚了。这些年来,每个人都选择了镇魂曲。否则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这话很有道理。”

“既然这样,卢生为什么例外呢?他当然也选了镇魂曲。跟太平比起来,公正算得了什么呢?人们口上说要公正,其实要的都是太平日子。”

“吹起惊魂曲也并不真的公正。”青袍客人插话了,“杀人者的孩子什么都没做,也会跟着死。这是报复而已,并非公正。”

“父债子偿,也没什么不公正。”

青袍客人摇头不语,但也不再争论。

方丈说:“这样选择也许最好,没人承担得起真正的公正。但是话说回来,不愿承担公正,也就必然会有不公正。因果相循,越缠越深,没有办法的事情。”他长叹一声,转过了话头,“夜深了,两位也早些安歇吧。”

“长老,等一等,”玄衣客人转头对青袍客人说,“我们都讲完了,老兄就没什么故事好讲吗?我觉得老兄应该是个很有些故事的人。”

青袍客人没有回答。他望着庭院的角落,皱着眉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一个小小的黑影在那里飘浮,说不清是花瓣还是蛾子。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他们都以为青袍客人不会再说话了,他却忽然开口了:“故事倒是有一个,不过有点古怪,我怕讲不清楚。而且,讲了这个故事以后,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故事了。但是……”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了下去:“故事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