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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隐之野 天人的故事

你讲了狐狸的故事,方丈讲了鬼故事,那么我来讲一个神的故事吧。其实也不是神,至少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神。他们的肉身跟我们没多大区别,寿命长一些,但也不能长生不老。不过,他们的力量更强大。两位都读过《封神演义》之类的书吧?打个比方的话,他们能制造书里说的那种“法宝”。法宝可以让他们排山倒海,上天入地,甚至能从虚空中创造出东西来。这么看,他们跟神也没太大的区别,而且他们也住在天上,那我就叫他们“天人”吧。

天人怎么来的呢?在远古时候,比传说中的伏羲氏、轩辕氏都要早……总之在极其久远的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拥有神一样的力量。然而灾难发生了。那是一场末日之战,就像佛经里所说的“大劫”,山崩地裂,烟云蔽日,无数人都死掉了。你们都经历过乱世,可是那次劫难更大,也更惨烈。整个世界都垮掉了。

垮掉之后,人们就有了分歧。有人觉得力量太大了并非好事。如果没有那些法宝,劫难也不会如此可怕。智慧乃是危险之物。人们不应当有文字,不应当有城镇,也不应当有邦国。有了这个,就有那个,就像一环扣一环的锁链,最后必然会走向劫难。于是他们放弃了智慧。就像你们的《道德经》里所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他们也是这么想的。这些人弃绝了一切,回到了最粗糙、最原始的生活。

但也有人不同意。他们觉得智慧是好的,力量也是好的。这场灾难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偏差,以后小心点也就是了。于是,他们带着智慧和力量,飞上了天空。他们既然能从虚空中造出东西来,也就不那么需要大地了。就这样,他们成了天人。

凡人和天人就此分道扬镳。凡人住在洞穴和茅屋里,不想再回忆过去的事情。时光流逝,一代又一代。他们先是拒绝智慧,然后是忘掉智慧,最后他们连忘掉智慧这件事都忘掉了。他们以为世界一向如此,而且会永远如此。

天人呢?他们在云海之上建立了天国。那是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金光灿烂,羽翼轻扬,比传说中的兜率宫更加辉煌。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有了变化,肢体更纤细,动作更轻盈。在天上待久了总会是这样的。他们非常鄙视地面上的凡人,觉得那些人野蛮愚昧,跟猪狗没什么两样。不过,根据古老的禁忌,天人倒也不去打扰他们。

交流还是有的。天人偶尔会把一些罪犯放逐到大地上。也有极个别性子古怪的天人自愿到那里去。他们想猎奇,想怀旧,或者打算享受一下被膜拜的感觉。是啊,凡人是膜拜天人的。他们早就忘掉了当年的末日之战,也忘掉了当年的分道扬镳。他们觉得天人是天帝派来的神使,天人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用这套说辞来糊弄他们。

飞回大地的天人受到很多限制。他们只能携带很有限的几样法宝,也不许向凡人教授任何知识,灌输任何想法。这是古老的禁忌。自凡人与天人分离起,就有这个禁忌了。

天人幸福吗?按理说他们应该幸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说到底,天人也是人,而人是不会真正幸福的。他们的法宝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强,但是他们并不幸福,而且渐渐仇恨彼此。也许仇恨会导致不幸福,也许是不幸福导致仇恨,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有人说仇恨源于争抢,这个说法不对。天人只要肯花心思,不用争抢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想他们就像那个柳生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恶意。一旦有了恶意,因果就开始起作用了。所谓公平和不公平,就是追逐自己尾巴的猫。水流汹涌,哪一滴水是因,哪一滴水又是果,我分辨不出。但总之,天人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天人分裂,战乱开始。《封神演义》里有很多神魔打仗的故事,天人之战大致也就是那个样子。星空间法宝纷飞,烈焰飞腾,就连地面上的人也能看到那些死灭之光。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间的交流断掉了,据说凡人发起了“绝地天通”,毁掉了天人建立的标识。但在一片混乱里,天人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大家自顾不暇,谁也顾不上滞留在地面上的天人了。

有些法宝可以进攻,有些法宝可以拿来防御,进攻和防御势均力敌,天人的战争也就陷入僵局。所以,当天人制造出终极法宝的时候,他们是何等的欢欣啊。星空震动,天界沸腾,天人觉得战争终于要结束了。这种终极法宝的威力超乎想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抗衡。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打个比方的话,有点像《封神演义》里的太极图。它可以穿透一切防御,把有形之物彻底抹掉,变成虚空混沌。

它终结了眼前的战争。敌人的身体化为星尘,他们的天城化为乌有,拥有终极法宝的天人获胜了。他们以为自己会开启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可是他们错了。因果的河流无法截断,敌人永远存在。他们消灭了旧敌人,就会出现新敌人。只是这次情况不同了,战斗的双方都拥有终极法宝。

最终证明一切都是梦幻。一旦有了无法防御的终极法宝,不光黄金时代结束了,所有的时代也都结束了。那些为终极法宝而欢呼的天人们,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死亡欢呼。天界迎来了自己的末日之战。天国崩塌,星桥断裂,天人们像秋风中的花朵一样,纷纷凋谢。

当然没有全都死掉。极少数天人在最后的日子里,登上云翼之车,逃往星空深处。他们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个新家园,可是没有。星空太过浩渺空虚,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有个天人想要折返。可是云翼之车里的其他天人并不同意。那场末日浩劫太过恐怖,逃亡者也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他们宁肯永远在星空流浪,也不愿回到修罗场。

于是,在云翼之车里发生了一些事。大家都死了,只剩下了那个要折返的天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无非是狼蛛般的互相残杀。我不说你们也能想象出来。

这位天人孤独地折返。可他为什么要折返呢?说起来还是有所牵挂。但是这种牵挂经不起推敲。当初逃亡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牵挂而留下。他想都没想,就抓住了最后一个机会,跳上云翼之车。只是在黑暗无边的星空里,在无日无夜的孤独里,牵挂才重新揪住了他。

但他注定找不回自己的牵挂。云翼之车也是难以描述之物。我们都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在天国里并非如此,可在云翼之车里,时光确实变慢了。它飞了三年,可在天国和大地上,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年。

天人知道吗?天人当然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回去呢?我也说不清。可能还是孤独吧,孤独像是一条毒蛇缠绕着他,像是一头猛虎啃噬着他。后来,我在书里读到过一句话,说是“狐死首丘”,就忽然明白了那个天人的心情。

可是他的狐丘已经不存在了。终极法宝的力量太过强大,云海上一片空空荡荡,连天国的遗迹都无处找寻。什么都没有了,连一点渣滓都没剩下,那场战斗竟是如此彻底。

天人在云海上游荡了两年。从那里,他能够察觉到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三千多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荒蛮,现在却有了城镇和文字,有了皇帝和王朝。凡人为什么改变念头了呢?天人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学会了凡人的语言文字。对于天人来说,这并不难。可他学得越多,越觉得这些人不过是在重复以前的循环。

在云海之上,他陷入了更大的孤独,比星空流浪的时候更孤独。他在噩梦里一次次惊醒,大汗淋漓。他用头去撞墙壁,用刀在臂膀上划出伤口。他驾驶着云翼之车追逐夕阳。那个火球永远悬在他面前,一片血红,永不落下,也永不升起,只是默默地闷烧着,就像他的孤独一样。他变得厌世,也厌己。

他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就像凡人下的围棋。黑子,白子,白子,黑子,变着花样地摆来摆去,也无非纵横十九条线,三百六十一个点。等摆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把棋子收回小盒里,好像它们从未落在棋盘上一样。一切都是虚空。天人能从虚空中变出东西,并不是因为本领大,而是因为万物的本质正是虚空。这么看问题当然很不对头,但是他被这些念头缠住了。

最后他被孤独逼得快发狂了,就飞到了地面上,和凡人混在了一起。结果很不巧,他见到了这次鼎革的大动乱。杀人,强暴,劫掠,围城,人相食。他更加困惑,这些人为什么要活这么一遭呢?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样,我们也有太平年景,但是天人亲眼看到的就是这些。他看得越多,越觉得这世界是个大错误。他确信这些人走的路,无非是通往另一场末日之战而已。妄念滋生妄念,痛苦繁衍痛苦,一代代的心在黑暗里摸索,摸索出的依旧是黑暗。波浪汹涌,浪生浪灭,但苦海的汁液却不增减。总归是一次次灭绝,那还不如彻底结束,苦海也就和大家再不相干。

而且,说到底,他深深地憎恶这些人,就像憎恶自己一样。

于是,他生出了两个念头:自裁,或者灭世。

对于天人来说,灭世并不困难。云翼之车里就有灭世的器具。不,不,倒不是什么天崩地裂的武器。只需要一个小钵,里面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但是凡人完全无法抵抗。而且这些小东西会增殖得极快,散布到整个世界,灭绝所有的凡人。

天人不知道该听从哪个念头。他想了又想,还是一片茫然,最后他想到了鹿隐之野。

长老,你的庙就在鹿隐之野旁边,可你知道鹿隐之野是什么吗?它就是远古时代末日之战打响的地方。那次末日之战后,凡人和天人才分道扬镳。天人从小就听说过这段故事,可是凡人却没有。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模模糊糊觉得这里有问题。鹿隐之野很美,有丛林,有溪谷,还有一望无际的花海,可是周围还是很荒凉,也没有多少人到这里游玩。长老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以前这里比较隐蔽,如今山路已经开通,可大家还是不愿意来。为什么呢?我猜想,鹿隐之野让他们不安。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安。

你肯定去过鹿隐之野,难道没发觉那里有点怪吗?鹿隐之野的东西不太对头。那里的花跟外面的不太一样,动物也有点不一样。推想起来,还是跟那场末日之战有关。

总之,这位天人去了鹿隐之野。

他要在荒野里做出决断。如果选择灭世的话,鹿隐之野当然是最合适的地方。上一次末日之战从这里开始,最后一次也从这里开始吧。苦海波涛大作后会永远沉寂。灭世后再无灭世。

天人在鹿隐之野游荡了好几天。他像是被黑兽追逐着,整个身心都不太正常。他看到了很多诡异的画面,有流血的天幕,有涂着金粉跳舞的精灵,有悬挂在杆头的尸体,有青碧色的鬼火,有落也落不完的桃花。是在做梦呢,还是睁着眼陷入了幻觉呢。他还见到了一头鹿,伏在草丛里,静静地望着自己,眼睛湿漉漉的。是在做梦呢,还是陷入了幻觉呢……或者压根就是鹿隐之野在诱惑自己?这位天人也分辨不出。

他拿出小钵,又收起来;然后又拿出来,又收起。他立在选择的锋刃上,摇摆了好几天,那颗心已经被刀锋割得鲜血淋漓了。

如果不是看到那块石头,他可能还是会打开小钵的吧。

但他还是看到了。石头就埋在花海深处,上面刻着几行字,歪歪斜斜的,像是用左手写的。字是秦朝的小篆,已经有些漫漶不清,想来有将近两千年了吧。天人学过这种文字,但不熟练。他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等他读完,感到周围渐渐变得分明起来。

天人不知道是谁留下的这几行字,但决不会是另一位天人,而必定是位凡人。这个凡人要去做一件事。他把起因和过程都写了下来。到底是什么事呢?其实时过境迁以后,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但不知为什么,天人还是被打动了。他战栗地读着,一直读到最后几句话:“天地不仁,今我隳肢体以为天地存仁;万民刍狗,今我抉双目以明民非刍狗。若能猎鲛屠龙,齐物均生,虽死何恨。”

天人面对这块石头,在荒野上坐了很长时间。他后来终于想通了,自己无权灭世,否则就是抹杀了别人的努力,而那努力是用性命做代价的。即便宿命避无可避,这种努力也是真实的。

天人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自以为有灭世之力,便可以去灭世,好像自己是真的神明。可留下这几行字的人,比自己更像神明。他咒诅这苦海,但自己又做了什么呢?在云翼之车里,那些天人又是怎么死的呢?他自己就是苦海中的一个浪头,他的狂妄就是被苦海毒液凝聚的一团泡沫。看到这块石头,他觉得凡人未必会再次灭世。而且即便真的灭世,那也是凡人的机缘。他又怎能用自己的污秽去污秽这世界呢?

既然世间有过这样的凡人,那么它便有再试一次的权利。

天人收起小钵,走出了鹿隐之野。他放弃了灭世的念头,但是自裁的念头还纠缠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于是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荡。这时下起了雨,他就进到一个寺庙里避雨。雨越下越大,天人也没有办法离开。寺里的方丈很和善,邀请他在庙里留宿一晚。反正他也无处可去,就同意了。

吃了晚斋之后,他和方丈,还有另外一位客人,坐在庭院里喝茶聊天。客人和方丈各自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是关于狐妖的,一个是关于鬼魂的。轮到天人讲了,他本想随便讲个听来的故事敷衍敷衍,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起了一股冲动,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也许是因为这是他能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吧。

好吧,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们想要看看那个小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