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府北面有座山,不太高,但树林很密。山脚处地势平坦,草木丰茂,中间还有溪水流过。以前那里有不少果园,后来呢,你们也知道,鼎革之际,关中乱得最早,人口少了一大半。果园自然都荒废了,山脚又变成了一片田野。柳郎没事的时候经常去那儿,有时候是田猎,有时候就是单纯骑马散散心。
有一年清明节前后,他在城里和朋友聚会。酒局散了以后,他心情亢奋,在家里待不住,就一个人骑马出了城,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山脚下。那正是一年中景致最好的时候,青草茵茵,野花遍地,不时能看到獐狍麂兔之类的小兽。也是前些年杀伐过甚,才会这样兽多人少。柳郎在田野里驰骋了一阵,春风拂面,越来越高兴,不由得拿出了弓箭,想要射杀几只小兽带回去。
柳郎很快就射中了两只野兔,一只雉鸡。他把猎物串起来,挂在马鞍后面。这时,他发现了一只香獐,长得有点像小鹿,正探头探脑地从灌木丛里向外张望。柳郎打马朝香獐冲了过去。香獐扭头就跑,一人一兽在原野里拼命追逐。香獐没有马跑得快,身形却更灵活,不断扭动身体改变方向。不过到后来,柳郎和它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柳郎放下缰绳,拿起弓箭,一边奔驰一边朝它瞄准。
打过猎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柳郎又喝了酒,反应有点迟钝,果然就出了事。就在箭要出手的瞬间,有个黑魆魆的东西忽然从草里跳了出来。事后想来,应该是只受惊的野兔。马被惊着了,嘶叫一声,猛地收住脚步,柳郎整个人从马背上摔出去,脑袋重重落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小屋收拾得很雅致,墙上挂着山水卷轴,下面供着观音大士,观音前面还燃着三炷香。他床前坐着两个人,一个瘦老头,一个漂亮姑娘。还有两三个孩子吮着手指,挤在门口好奇地望着自己。
老头就是老头,跟天底下所有老头差不多,没人对他们感兴趣。柳郎关注的是那位姑娘。据他说,真的是很美。具体怎么个美法,他不太描述得出来,只说她穿着一袭白衣,整个人看着就像一团雪,不像是这个尘世间该有的样子。
柳郎忍不住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腿一扯动就会剧痛。老头劝他好好躺着别动。据老头说,他们也是同州府人,战乱时避到了外乡,这才刚刚回来。以前的家早就没了,只好在山脚下建了房屋,暂时安顿下来。今天老头外出,正好看到柳郎昏倒在地,旁边是他的马。老头就喊家人过来,把他搭在马背上,引到了家里。老头略通医术,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左腿扭着了,并没断。敷上些消肿的膏药,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就这样,柳郎在老头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姑娘一直在照顾他。刚经过战乱,大家对男女之防都看得淡了些。乱世嘛,哪儿顾得上这么多。但就算这样,这位姑娘也显得有点出格,一点没有避嫌的意思。而且她家里人好像也不以为意,这就更奇怪了。柳郎这个人本来就不老实,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他当然就忍不住要去挑逗。捏捏手心啊,假装无意碰一下大腿啊,那姑娘也不生气,有时候甚至会浅笑一下。柳郎就想找机会成就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晚上他就困得不可遏制,沾枕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这能干成什么事儿呢?事后想来,那家人给柳郎准备的晚饭里多半有催眠药。
三天之后,他勉强能骑马,就告辞回家。等他再去找那家人,就再也找不到了。柳郎相当失落,倒不是因为他无法答谢人家,而是可惜自己错过一段艳遇。
但是艳遇自己来了。过了些天,那姑娘忽然来敲他家的门。她还是一身白衣,还是一团雪似的秀丽。姑娘说来看看他恢复得怎么样,但柳郎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当晚两人就睡在了一起。
据柳郎说,这姑娘肌肤滑腻,柔若无骨,让人荡然销魂,胜过他以前睡过的所有女子。她在床上也一点都不羞怯,甚至显得气定神闲。可她居然还是处女,这让柳郎大吃一惊。他从没想到处女对房事能如此从容。
这姑娘很怪。她有时黎明时分就会离开,有时也会在柳郎家待上一两天,但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行踪飘忽不定。他问那姑娘,家里人是否知道你到这儿来,她回答得也很含糊。柳郎知道她不是普通姑娘,她的家也不是普通人家。
当然,她是只狐狸。我说到开头的时候,你们肯定就能猜到了。可柳郎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因为他以前压根不信什么妖狐鬼怪。但是再不信,天长日久也还是会有所察觉。比如姑娘走后,他在床上捡到过细软的白毛,像银子一样闪亮。比如她特别害怕自己养的那条黑色猎犬。那条猎犬每次看见她都会狺狺狂吠,想要挣脱链子冲上去。再比如他曾试图跟踪她,却总是在半路上迷失掉。
后来他直接问了姑娘。姑娘也没迟疑,爽快地承认自己是狐狸。几年前,她父亲曾经在北山被野狼追逐,差点被咬死。柳郎正好赶来,一箭射死了野狼。他只是打猎而已,并非想救狐狸,但不管怎么样也算是老狐狸的恩人。后来柳郎坠马,被老狐狸看到,就变成老头,把他接进家里照料。她一方面是感激柳郎,一方面也确实喜欢他,所以就有了这段姻缘。
柳郎问,你家的屋子也是变出来的吗?
姑娘说,是的,平时那是狐狸的巢穴。狐狸要变化也不那么容易,不管是把自己变成人,还是把狐狸窝变成房子,都要提前做一两个时辰的准备,而且这种变化最多持续一两天。所以他们才会每天晚上都让柳郎昏睡过去。他要是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狐狸窝里,肯定会大吃一惊。
听上去这是不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狐狸报恩啊,变化啊,睡觉啊,最后离别啊,内容都差不太多。但是这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柳郎听姑娘说完,就让她脱了衣服,认真打量她的身体。他仔细抚摸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滑腻,没有一点野兽的样子。他观察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是等他用手摸索她臀部的时候,发现她的尾骨确实不太对头。人也有尾巴骨,可是这姑娘的尾骨似乎要长一点,而且节数也显得更多。
摸到后来,姑娘有点不高兴了,甩开他的手,缓步走到窗前。阳光照在她的裸身上,白得发亮,就像一幅漂亮的图画。她臀部顶着几案,双手交叉在胸前,若无其事地看着柳郎,脸上一点没有羞涩的表情。当然了,一只狐狸怎么会羞涩呢?柳郎欣赏了一会儿,朝她招了招手。两人相拥上床。他压在姑娘身上,酣畅淋漓地欢好一番。事后,姑娘俯卧在床上,柳郎若有所思地轻抚她的脊背,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姑娘走了。临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贴身的亵衣不见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只好算了。
她压根没想到,是柳郎偷偷把亵衣藏了起来。等她走了以后,柳郎召集了家里的仆人,又约了两个朋友。等到第二天黎明,他就跨上马,带队出发,随行的有四条猎狗,其中就有那条黑犬。
我说过,柳郎以前跟踪过这位姑娘,可半道上总会迷失掉。这次他顺着以前的方向走,一直走到跟丢的地方。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亵衣,让四条猎犬嗅闻。猎犬在前面开路,他们跟在后面仔细搜索。猎犬一旦停下来,柳郎就会再让它们闻闻亵衣的味道。
他们搜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了狐狸巢穴。猎犬冲着洞口狂吠,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柳郎早就准备好了木柴,就把它们堆在洞口闷烧。黑烟不断灌进洞口,但里面还是没反应。柳郎有点着急了。他害怕时间长了,狐狸们会作法变化。就这么僵持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一群狐狸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柳郎他们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狗咬、箭射、棒打,还有埋在地上的捕兽器。十几只狐狸一只也没逃掉。五只小狐狸跑不快,全被棒子打死了。有一只黄狐狸看着最老,毛色已经发灰,也被一箭射翻在地。柳郎走过去,倒提脚爪,把它举了起来。老狐狸的肋部被血浸透了,无法动弹。它的两只眼睛恶毒地盯着柳郎,像是要扑上去咬死他。柳郎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最关心的是白狐。洞里确实跑出来一只白狐,刚钻出洞口,埋伏在旁边的黑犬就一口咬住它的脖颈,使劲朝四下甩动。白狐发出一阵惨嚎,四只脚爪疯狂地抽搐。柳郎赶紧冲上去,从狗嘴里夺下白狐。
柳郎举起白狐,和它对视了一阵儿。白狐真的很漂亮,不光毛皮光滑亮洁,作为一只狐狸,外形也算相当俊美。他想从白狐身上看出那位姑娘的痕迹,但确实有点想象不出来。它的眼神倒是很诡异,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但决不是一只畜生该有的神色。
柳郎不想弄坏毛皮,就用手把它扼死了。
狩猎大获全胜。狐狸肉太臊,没法吃。他们就把狐狸全都剥了皮。毛皮带了回去,肉身留给了猎狗处置。最漂亮的一张皮当然是那只白狐的。柳郎不想显得太小气,就表示要送给一位朋友。那朋友没好意思要,两人推托了一阵,柳郎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他找裁缝把这张白狐皮做成了毛领,看上去非常华贵,穿起来也柔软暖和。还剩了点皮子,他就镶在了袍袖上。他经常轻抚皮子,体味那种奇特的手感,就像在摸某种活物一样。有时他还会把整张脸埋在上面,用力地闻,想从上面嗅到那姑娘的体味。可是没有用,皮子就是皮子,那姑娘的味道永远消失了。
他问我要不要看看白狐皮,我说不要。后来,我们两个再也没有提过有关狐狸的事情。
玄衣客人的故事讲完了。听故事的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簌簌抖动声。
过了好一阵儿,青袍客人开口了。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玄衣客人说:“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方丈叹了口气,说:“罪孽啊,罪孽啊。”
玄衣客人转头看向他,问:“长老,你觉得他会遭报应吗?”
“阿弥陀佛。”方丈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他思索片刻,说,“我佛确实有因果报应之说。但是因果这种事,相当奥妙,我们凡人不容易看透。说到这儿,我也听人讲过一个故事,不妨说给两位听听。这个故事反正我自己是想不清楚的。”
“也是狐狸吗?”
“不,是鬼。”方丈仰面望着月亮,慢慢地讲了起来,“我出家前是个读书人,考取过秀才,也想中举人,中进士,挣个科甲出身。后来看天下越来越乱,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削发为僧,一心礼佛。后来也是在这个庙里,我偶然遇到了当年读书时的一个朋友。他姓卢,我也不说他的名字了,就叫卢生吧。卢生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他在这个庙里待了几天,给我讲了不少怪异之事。其中有个故事让我印象特别深,这就讲给两位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