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起先还不大,但越来越猛,后来竟有点像暴雨。直到入夜时分,才总算停住。下雨也有好处。天气本来酷热难耐,现在凉爽起来,泛起一股清新的草木味儿。周围的竹子都湿漉漉的,叶条上凝着大团大团的水珠,不时滚落到潮湿的地面上。竹林深处,蛙在亢奋地叫。
斋饭已经吃过,晚课也结束了,庙里的方丈陪着两位香客,坐在庭院里纳凉。说是方丈,其实也只是叫起来好听。这个寺庙极小,把方丈算在内,上上下下也只有四个人。庙里香火不旺,养不起更多僧人。
这里景色其实很好。寺庙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竹林,更远处是原野。原野上有树林,有溪谷,还有大片大片的花海。在春天的时候,这里简直就像一大块五颜六色的锦绣,每一朵花都是锦绣上的小小针脚,美得刺目。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到这里来游玩。
游客少,香客也就跟着少,寺庙也就跟着受穷,就连大雄宝殿都显得局促破烂,佛像上的金漆也剥蚀得差不多了。方丈有心修整,却没这个力量。好在他凡事看得开,叹口气,也就由它去了。有香客的时候接待接待,有法事的时候操办操办,平时喝几盏茶,读几页经,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今天的两个香客都是过路人,被雨耽搁住了。好在还有空房,方丈就安排他们住下,等明天再上路。方丈反正也无事可做,邀他们在院子里喝杯清茶,随便聊几句,排遣一下山居的寂寞。
庭院就在大雄宝殿前面,方方正正的一块,不算大。庭院前方有个长长的香炉,左边刻着“慈航普度”,右边刻着“不昧因果”,凸起的字体黑沉黯淡,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东南角生着两株槐树,枝繁叶茂,拢住了一块天地。他们就坐在槐树下,围着一个小小的石桌,上面摆着一壶茶,三个茶杯。
坐在方丈对面的客人身穿玄色短褂,腰系红巾,发辫又粗又黑,盘在脖颈上。他身形厚实,小臂肌肉虬结,看上去像是习武之人,不过谈吐倒是颇有风致,应该是读过一些书。
另一位客人打横而坐。他穿着青色长袍,皮肤白皙,身材纤细颀长,显得斯文俊朗。但是他的皮肤有点过于白皙,身材也有点过于细长,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此外还有一件怪事。他的发辫似乎是新留起来的,额头上还有块模糊的瘢痕,就像是颅骨上被凿了个窟窿似的。方丈有点疑心他是前明的遗民,但这种猜测当然没法说出口。
三个人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青袍客人说话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在默默倾听。玄衣客人说得最多,从风土人情一路谈到了时事见闻,显见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
大半个时辰以后,大家渐渐没了话头,不时陷入沉默。他们望着寂寥的黑夜,不由得都出了神。雨后的夜空显得极其高远。天幕纯净幽蓝,延伸至无穷的浩渺之境。星光被雨水濯洗过,落入眼中,玉一般清凉。身后的大雄宝殿里,斑驳破旧的佛像结跏趺坐,双眼似悲似喜,望向庭院。月面中似乎有一只蝙蝠样的东西飞过。
方丈渐觉困倦,骨头也一阵阵地发酸。真的是老了,方丈默默地叹口气,想起身作别,回禅房歇息。这时玄衣客人却忽然开口说:“长老精通佛理,那你说世上有没有狐妖?”
听到这话,方丈稍微来了点精神。他笑了笑,反问说:“那施主觉得呢?”
“以前我觉得没有,都是好事之徒瞎编的。后来我听朋友讲了一些事,倒有些相信了。他们都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讲的那些事也都有根有据,所以才来请教长老。”
方丈歪着头想了想,说:“佛经倒是有记载的。我记得《根本说一切有部》里就说过,阿难尊者的前身曾是一只狐狸。六道轮回,迁流不息,想来狐妖精怪的事情也是有的。”说到这儿,他怕冷落了青袍客人,就转头问道,“施主又以为如何?”
青袍客人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可说不准。不过既然这位老兄听过狐妖的故事,不妨讲来听听,我们也好参详参详。”
方丈也捧场说:“是啊是啊,我也想听这位施主讲讲,肯定很有意思。”
玄衣客人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引出狐妖的话题,多半也就是为了讲这个故事。
“好吧,反正长夜无事,那就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这个故事是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他姓柳,关中同州府人,真名我就不说了,就叫他柳郎吧。我在同州府住过两年,和他就是在那里结识的。我们都喜欢斗鸡走马,弯弓射猎,彼此很处得来,有段时间简直是无话不谈。结果有次喝酒的时候,他可能是喝多了,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我看他的眼光就有点变了。从那以后,我就有点躲着他。他几次约我出去玩,我都找理由推掉了。他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怎么回事,也就不来找我了。又过了几个月,我有事离开同州,从此就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告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