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在恍惚不安中度过了三天。周围有种异样的气息,他知道会出事,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当年面对危险的时候,他曾有过真正的勇气,可现在这种勇气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第三天晚上,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韩重正在卧室里,旁边是两个半裸的女人。侍卫长按惯例守在门口。脚步声很嘈杂,听上去应该有一大群人。韩重虽然脸色变得苍白,却一动没动。两个女人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从侧门溜走了。
人群涌到了门口。侍卫长推开大门,引着这群人走到韩重面前。领头的是南部村落的一个军官。韩重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揪住韩重的胸口,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人群围上来,对韩重拳打脚踢。韩重一开始不吭声,忍着,后来疼得实在受不过,开始小声地呻吟、求饶。侍卫长薅着头发,把他的脑袋拉了起来,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过了好一阵儿,殴打终于停止了。几个人架着韩重,来到外面的广场上,剩下的人紧紧跟在后面。木桩上的尸体早就被运走了,韩重被带到一个空木桩前面。他们让韩重跪在地上,拉高他的双手,然后拿起石块,将两枚锋利的木钉砸进他的掌心。钉子横贯而过,把韩重的手牢牢地钉在木桩上。韩重发出一声声的惨号,可谁也没理会。
为首的军头拽起韩重的头发,强迫他对着自己的脸。“我们要让大家都来看你这熊样,好知道你是个冒牌货。等看够了,再慢慢弄死你。”
临走的时候,有个人迈步上前,又朝韩重脸上吐了口唾沫。韩重认得他,是那个被自己点名恫吓过的头人。
对于后面的事情,韩重的记忆相当混乱。他甚至搞不清楚经历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他只记得有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有时候是一两个人,有时候是很多人。时不时地就会有人殴打他,扇嘴巴,拿脚踹,还有人朝他头上撒尿。而白天的太阳比殴打还可怕,他整个身体被炙得像块烤肉,滚烫滚烫的。皮肤疼,手心疼,就连每个关节也都疼得让人发狂。疼痛把时间感都扭曲了,他分辨不出一个时辰和另一个时辰的区别。在浑浑噩噩中,他模糊想起过一件事。当年他曾把一个拖欠贡品的头人捆在木桩上,那人的感受可能就是现在这样吧。
到后来,最难受的是渴。那些人一滴水都没给他。韩重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舌头肿得像是堵住了整个嘴巴。全身的血液也都变成了泥浆,黏糊糊的。他想求别人给他水喝,但是喉咙里像有一块火炭,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咝咝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怪异。
他几度昏厥过去。到后来他热切地盼着自己永远昏厥过去,就这么死掉。可是他还是醒来了。
是被人推醒的。那是在晚上,月光似水,周围寂寂无声。他勉强抬起头来,看到面前有一个女人,她正瞪着野猫般的眼睛望着自己。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桑桑。
桑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重重地抽了他一个嘴巴。
韩重呆呆地望着她,心头一片错愕。没等他反应过来,桑桑提起一个罐子,凑到他唇边。是水!韩重把脑袋埋了进去,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喝了又喝,喝了又喝,直到桑桑把罐子拿开,他还伸长脖子,噘着嘴去追那个罐子,想再多喝一口。
桑桑凑在他耳边说:“他们狂欢了两天,差不多都喝醉了。剩下的几个,我也让姐妹们把他们拖住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快逃吧。”说着,她拿出一把钳子似的东西,用力拽掉韩重手心里的木钉。韩重疼得浑身抽搐,出了一脑门虚汗,但忍住了没有呻吟。悬挂得太久了,韩重的胳膊变得僵硬麻木。他花了好长时间,才一点一点把胳膊放了下来。凑近月光一看,掌心里有两个深孔,血从里面汩汩地往外涌。
桑桑往伤口上抹了点绿油油的药膏,然后用两块布简单缠了一下。
“从后门走。能跑多远跑多远,再也不要回来了。”桑桑用脚轻踢了一下地上的袋子,“这里有口粮,有干肉,有水壶,还有一点零七八碎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也给你偷来了,兴许有用。别看那帮人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却都不敢碰这两样东西。”
果然,环首刀和火铳袋都在。韩重挣扎着把刀系在腰上,拄着火铳慢慢站起了身子,对桑桑说:“我带你一起走吧。”
“你这种男人,可真是自以为是。”桑桑语带轻蔑地说。她用力推了韩重一把,“逃吧,逃回你来的地方。不然来不及了。”
听她这么说,韩重顿时有了一种轻松感。他不能不说这话,但真要带上桑桑逃跑,恐怕会是个大大的拖累。这是个好姑娘,韩重心头泛起一阵感激之情。他伸手想去摸桑桑的脸,她却躲开了。桑桑提起水罐,快步朝围墙走去,就这样在他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韩重逃了整整一夜。
一开始他只觉得浑身既疼痛,又疲惫,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但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他慢慢忽略了身体上的不适,脚步逐渐轻快起来。长时间没有活动的肢体,一旦运动起来,居然有种奇特的舒爽。韩重避开平地,尽量在丛林里走。等他觉得稍微安全点,就坐下来吃了点米糕和干肉。如果由着性子,他能把袋子里的东西全吃光,可是他强行控制住,连水也没舍得多喝。吃喝完毕,他感觉状态又恢复了不少,就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月光很明亮,丛林里的小径像浸在牛奶里似的,发出莹莹的一层薄辉。草非常柔软,踩在脚下就像茵褥。丛林里一片静谧,凝神屏息才能听到四下里的虫鸣。韩重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生活过的乡村,夜晚也是这样洒满了月光,青草丛生,昆虫轻鸣。那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只顾玩耍奔跑,既不知道世间的险恶,也不知道自身的险恶。
韩重朝着南方而行。那里的村子似乎更恭顺些,也许能找到一批追随者,卷土重来。韩重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自己他妈的当然不是什么圣人,但是没自己镇着,这个烂海岛只会变成一个强盗窝,人们像狼蛛一样自相残杀。自己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事,结果他们就是这么报答的!等他杀回来,一定要把这帮畜生斩尽诛绝,还要让他们在死前忍受从没有过的痛苦,后悔自己到人世间走一遭。
等到晨光熹微时,韩重来到丛林边缘。他认得这里,附近就有一个村庄,头人是他特意提拔的心腹。他决定赌一把,就悄悄溜出丛林,沿着土埂,摸索着朝前走。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两个村民,站在田里呆呆地望着他。
韩重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朝他们走去。他衣服褴褛,形容枯槁,那两个村民一开始似乎把他当成了流浪汉,笑嘻嘻地看着他。等韩重渐渐走近,其中一人忽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对着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同伴也惊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韩重,就像白日里撞见了鬼。
他们认出来了。韩重停下脚步,静静观察他们的反应。
这两个人扭头就往村里跑,连蹦带跳,像兔子一样。韩重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跟过去好。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没过多久,一大群人从村子里跑出来了。韩重远远望去,觉得为首的就是村里的头人。刚才那两个村民跟在他旁边,朝着韩重的方向指指点点。韩重不由得心生疑虑,要是来欢迎他的话,似乎不该是这么个排场。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一支箭已经劈面而来,从他脸旁掠过。这就像发出了一个信号,那群人忽地朝自己奔过来,发出嘈杂的叫喊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杀死他!”
韩重转身就往丛林里跑。身后不断传来嗖嗖的箭音,他也不敢回头看,只是拼命地朝丛林里冲。快到丛林的时候,他脚下踉跄,摔了一跤,膝盖也磕破了。他想扔掉身后的背包,但想了想还是没舍得,最后还是掮着背包,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林子。
进入林子后,他也顾不得方向,哪儿的树木更密,他就往哪儿跑。韩重一刻都不敢停留,疯了似的朝深处跑了又跑。树枝不断地抽打在脸上,荆棘更是把小腿划出道道血痕,可他几乎毫无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所有声音都听不到了,周围又恢复了静寂,他才停下脚步。跑得太猛了,腹股沟一阵阵灼痛,肺感觉憋得要爆炸了,韩重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现在暂时安全了,可下一步怎么办?
韩重有点心灰意懒,只觉得一片茫然。他找了株树,靠着它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四周。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绿,浓郁得像是变成了流淌的墨汁,而天空蓝得像最纯净的琉璃,白云在琉璃上缓缓流动。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还存在吗?难道在他死后,天还是会这么蓝,云还是会这么白?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此时这个念头忽然跳入他的脑海。自己死后,这个世界安然无恙,跟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他越想越觉得荒谬。
这时,韩重隐隐听到一种声音,是水流声。韩重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方,这水流声又是从哪儿来的。他不太想动,但踌躇片刻,还是勉强爬起来,朝着水流的方向走去。不管怎么样,补充点水也是好的。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小溪不宽,上面浮动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透过雾气,他隐约看到一块空地,周围生长着很多大蕉。
韩重伏在小溪边,喝了几口水。水又清又凉,入口有点甘甜。小溪看上去不深,蹚过去应该没有问题。韩重站起身来,慢慢地涉水而过,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水底是光滑的鹅卵石,他生怕一脚滑倒,会弄湿袋子里的火药。
雾打在脸上,像是拂面而过的柳丝,痒痒的。淡淡的水气浸润着他的胸肺,他的脑海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心里郁结的痛苦渐渐消融。他渐渐有了种难以描述的轻松感。眼前的一切好像也随之融化,坍塌成了一堆堆色块。色块颤抖着,交汇着。重新凝结,重新固化。
他走到小溪对岸,环顾四周,想不出刚才听到的击鼓声是从哪里传来的。而且,为什么会有鼓声呢?他又回头朝来路看了看,还是搞不清楚方位。他从宝船队偷来的小船就停在海边,可到底是哪个方向,他就说不准了。他在丛林里彻底迷路了。
前方是一片空地。六七条小径像轮辐一样,从空地向外延伸,最终消失在蕉丛深处。空地边上有一间木屋。屋子不大,木头上覆盖着苔藓,板壁上长着很多爬山虎,看上去相当古老了。
他走到小屋前面,轻轻敲了两下门。
没有反应。
他轻轻推开了门。小屋里有一个老妇人盘腿坐在地上。她头发干枯,瘦得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就留下一张皱皱巴巴的皮。那张脸沟壑纵横,皱纹堆叠得像迷宫一样。
老妇人抬头盯着他。过了片刻,她用汉人的语言说:“你叫什么?”
他大吃一惊:“你会说华言?”
她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叫什么?”
“杨栋。”
“杨栋。”她点了点头,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个名字,“好吧,我一直在等你。”
杨栋更加吃惊了:“等我?你是谁?”
老妇人没有回答他。她望着门口的方向,一脸疲倦地说:“我是旧神的人。这次你走左边第三条小路吧。”
杨栋也扭头朝门口望去。他心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却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