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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五

“从明天开始,每个村子都要在广场上建神台,供奉米里库。神台要大,要修得气派,用最好的材料。村子聚会的时候,头人都要先领着村民向米里库敬献礼品。头人要监督每个村民。不管在任何场合,谁要是对米里库有不敬之词,全家灭门。”

韩重说完,朝大厅里的人群扫视了一圈。这是他新建的议事厅,纵深很长,几十根乌木柱支撑起了房顶。四周墙壁用红漆反复髹涂过。树脂香气和漆味混在一起,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地板上用贝壳镶嵌出了各种图案,有花草虫鱼,也有恶魔怪兽,居于正中的是两道霹雳,用最白最亮的贝壳拼成。站在大厅里,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罩于红色天穹之下。

议事厅里聚集着首领、官吏,还有各个村庄的头人。他们分坐在大厅两侧的垫子上,中间隔出一条通道。听完韩重的话,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韩重说:“有问题吗?”

还是鸦雀无声。有个头人想说点什么,但手刚举了一半,又畏怯地缩了回去。

韩重发现了,冲他点了点头:“说吧。”

头人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清了清嗓子,说:“米里库呀,这个似乎没有先例,时间上也稍微有点不合适。”说到这里,周围传来一阵嗡嗡的私语声,表示赞同。头人听到这声音,胆子也壮了起来,接着说,“就拿我们村来说,刚刚干完采石场的活儿,马上又要收庄稼了,这个时候建神台,有点抽不出人手。我觉得……”

韩重厉声说:“你觉得什么?”

“我……我是说……”头人登时结巴起来。

韩重再次打断了他:“这是米里库的命令!没有米里库,这片土地只会一片混乱,饥荒肆虐,人们自相残杀。是我给你们带来了和平。你们每喘一口气,每喝一口水,都应该感激米里库。还说什么没有先例,什么抽不出人手。”韩重想起当年创业时的危难,不由升起自怨自艾的情绪,而他对眼前这帮麻木不仁、不知感恩为何物的猪猡们更是厌憎至极。

“每个村民,包括每个娃娃,都要牢牢记住一件事:米里库是他们的神,是他们的恩主。要把这个念头牢牢敲进他们的脑子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感恩之心,就没有秩序。没有秩序,哪儿还有什么庄稼?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不是饥荒,不是瘟疫,而是不懂感恩的叛徒!听明白了没有?”

头人奋力点着头,像个啄米的老母鸡:“明白,明白了……”

韩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把眼光转向自己的右侧。昆卡就坐在右侧最靠近他的位置。“昆卡,你怎么想?”

昆卡微微俯身,说:“一切如米里库所愿。”等他抬起头来,两人的眼神电光石火般碰在了一起。昆卡马上避开,垂下了目光。

韩重不再理会他,转头对着众人说:“但是,世上确实有叛徒。他们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表面上对米里库忠心不二,背地里搞阴谋诡计。而且——”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这些叛徒就坐在我们中间。”

这句话就像一声闷雷,把所有人炸得脸色大变。整个大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都张口结舌地看着韩重。

韩重拍了拍手,两排士兵手持大棒,应声而入。他们站在大厅中间,各自面向一边,正对着参加会议的人。

韩重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似乎在一个一个地掂量,最后,在一个人身上停了下来。“达尼!”他高声叫道。被点名的人铁青着脸,站了起来。韩重哼了一声,说:“我是米里库,这里哪怕一只苍蝇飞过,我都知道它的心思。你这个叛徒!带走。”

那人合起双手,恳求说:“不是我。米里库,真的不是我,我是忠诚的。”韩重挥了挥手,两个士兵走上前,把他拖出来,捆缚了手,押出大厅。

“拉克!”一个头人犹豫片刻,站了起来。他也被捆起来,押到了外面。

“洛哈!”

“马杜卡!”

……

韩重念到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个被点名的人都被抓走了。越往后念,大厅里的气氛越压抑。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赤裸裸的恐惧。最后,韩重念到第十四个名字,是刚才那个发言的头人。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身筛糠似的抖。

韩重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摔倒,韩重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当然没有你!你是老实人,有什么话说在当面,不像那些叛徒,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去好好干,米里库什么都知道。”

头人整个心都融化了。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由得浑身发热,亢奋地说:“是,是,我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米里库的信任!”他环顾四周,忽然大声喊叫了起来,“米里库万岁!米里库是最伟大的神!”

在座的人们一个个如梦初醒,也跟着大喊起来:“米里库万岁!米里库是最伟大的神!”声音洪亮得快把房子都掀起来了,广场上的麻雀被吓得扑棱棱乱飞。他们面面相觑,都做出欢喜的表情,喊了又喊,喊了又喊,简直停不下来,而且也没人敢第一个停下来。韩重微笑不语,目光挨个扫过那些欢呼的人。每个被他眼神扫到的人,都加倍卖力地叫喊。很多人都注意到,韩重那双眼在昆卡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韩重终于伸出双手,做出往下压的姿势,喊叫声渐渐止息。他站起身来,朝外面的广场走去。人群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那十三个人被剥去上衣,绑在一排木桩上。每个人身后都有手持木棒的士兵。韩重停在他们面前两三步的地方,抱起胳膊,凶狠地看着他们。这些人发出一阵阵求饶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冤屈。韩重默默听着,也不说话。过了片刻,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行刑从最左边的木桩开始。士兵抡起木棒,重重砸在囚犯的天灵盖上。囚犯惨叫了一声,鼻子和眼睛一起渗出血来。然后是第二棒,第三棒……就像渔夫在拿棒子砸一条鱼。偌大的广场上,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棒子落在头骨上的闷响。

到了第五棒的时候,囚犯一动不动了。

其他囚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大张着嘴,浑身瘫软,脸上显出绝望的表情。韩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他们一阵惊恐,向后退了半步。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开始纷纷表态:

“这帮叛徒死有余辜!”

“幸亏米里库识破了他们……”

“对毒蛇决不能手软。”

……

韩重又举起了手,行刑有条不紊地进行,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十三个人全部被处死。他们的尸体排成一排,耷拉着脑袋,像是在凝视脚下的那汪鲜血。

韩重慢慢地踱着步,巡视了一圈尸体。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畏畏缩缩的人群宣布:“今天是胜利的日子,我们清除了叛徒。晚上要在广场举行庆祝宴会。”

他的目光凌厉地扫了过去:“每个人都要不醉不归。”

一个个火把点起来了。在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好几排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烤野猪肉、炖鸡、腌里脊、烤鱼、羊排、虾饼、炸蜜糕、椰浆饭……外边堆着一圈水果,连枝带叶,把长桌装饰得犹如一幅幅静物画。远处是绑缚着的十三具尸体。他们的头发都被拴在木桩上,把头颅拉了起来。这些尸体仰着面孔,瞪着无神的眼睛,像是在围观这场宴会。

食物虽然丰盛,但气氛还是很压抑。大家都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有人还努力讲了一些笑话,周围的人都报以夸张的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大家又会不约而同地忽然停下,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因为韩重正在观察他们。每到举办宴会的时候,韩重都会留心谁喝醉了,谁又没喝醉。没喝醉的人往往被认为心里有鬼,害怕酒后吐真言。这次也不例外,韩重端着酒杯,默默地穿行在各个长桌之间。按照惯例,这个时候没人敢和他打招呼。大家都装作没注意到韩重的样子,浑身僵硬地猛灌酒。

今天韩重也有点喝醉了。老妇人的预言始终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觉得自己今天做的事情是对的,但又不能百分百确定。正是这份不确定让他格外烦躁,也就比平时多喝了几杯。他走起路来有点发飘,心头有股热血在涌,想找点事情做一做。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后面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韩重在一张桌子前停下了。昆卡就坐在那里。韩重挥了挥手,周围的人连忙闪开,他一屁股坐在昆卡身旁。

“米里库。”昆卡恭敬地俯首致意。

韩重也不说话。他侧过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昆卡。周围的人们察觉到气氛不对,都偷偷往这里张望。

“昆卡,”韩重终于开口了,“你对今天的事怎么看?”

昆卡平静地说:“米里库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些叛徒该不该死?”

“只要是叛徒,都该死。”

韩重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可疑。他平静的表情可疑,端酒杯的样子可疑,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更可疑。韩重忽然沉下脸,冷冷地说:“这些叛徒里,有好几个都是你任命的。”

昆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很快就镇静下来:“米里库给了我权柄,很多头人都是我任命的。”

“结果任命了叛徒。”

“我没有米里库的本领,所以会犯错误。”

“那你觉得这里还有叛徒吗?”

昆卡犹豫了片刻,说:“米里库,我不知道。”

“连怀疑的对象都没有吗?”

昆卡朝四周望了望:“米里库,我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韩重的酒劲儿上来了,他蛮横地说:“我就要你在这里讲!”

“米里库,你喝得有点多了。”

韩重死死地盯着他,忽然间,那个深藏已久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他把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声说:“住口!你这个伪君子!”

昆卡的脸骤然变色。

喝下去的酒好像都变成了燃料,让韩重的血液在疯狂燃烧。他咆哮了起来:“你就会装好人,到处收买人心!别忘了,我才是米里库,没有我,你屁都不是!你只能躲在神庙里,见到那些鹫群就像狗一样地低三下四!是我给了你今天的地位!”

昆卡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没错,是米里库给了我今天的地位。”

“可是你一点都不感激我!”韩重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昆卡。没错,就是他。老妇人说的就是他。除了他,谁还有能力搞叛变?韩重大喊道:“你管起杂事来倒是积极得很,对你有好处嘛。可我交代给你的事儿,你就总是阳奉阴违!说到底,你从来就不服我。当年你干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坐等着那些鹫群来杀我,事先连提都不提一句。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当初我不知道你是米里库……”

韩重一把揪住昆卡的衣领,凑在他的眼前咆哮:“住嘴!住嘴!如果我发不出霹雳,你就会把我踢出神庙,让那些鹫群弄死我,对不对?你从来就是个叛徒,现在还是个叛徒。你到处捞取名誉,安插亲信,今天杀的这些害虫,倒有一半是你的党羽!”

昆卡一直受人尊敬,哪怕韩重跟他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的,现在当众受到羞辱,也愤怒起来了。他脸涨得通红,用力将韩重推开,大声说:“米里库,你喝多了!这里没有那么多叛徒,是你疑心病太重了。”

“混蛋!”韩重伸手还想抓他,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当初就想害死我,你……”

昆卡冲他喊了起来:“是我第一个承认你是米里库的!别忘了,当初你中了毒箭,也是我救了你一条命。没有我,你早死了!”

“你这狗杂种!我宰了你!”听到昆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这事,韩重气得发狂。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抽出腰间的刀,双手紧握,猛地朝昆卡扑了过去。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当时到底有没有杀死昆卡的意图。只能说,在酒精和愤怒的双重刺激下,他整个人都癫狂了。也许他以为昆卡会躲开,可是并没有。他和昆卡几乎撞在了一起。力量太大了,那把刀深深地插入昆卡的腹部。昆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趔趄了两步,向后仰面倒了下去。他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是喷出了一点血沫,然后整个人骤然松弛下来。

他死了。

韩重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的那团怒火熄灭了,只留下一片惶惑。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昆卡,又扫视了一圈周围惊恐的人群,转过身慢慢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人群里冲出了一个人。他抱住昆卡用力晃动,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广场里的每个人都认得这人。他是昆卡的儿子,负责管理神庙的仓库。

昆卡的儿子放下尸体,瞪着韩重的背影,嘴里发着野兽般的嘶吼。他踌躇了瞬间,忽然爬起来,朝韩重冲了过去。有人想伸手拉他,却被他用力甩开了。

韩重感觉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快步朝自己座位跑了过去。刀还留在昆卡身上,但火铳在座位旁边竖着。韩重一把抓了起来,转身将铳口对着昆卡的儿子。

昆卡的儿子猛地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黑洞洞的铳口,脸上显出恐惧的表情。广场上的人都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走过来。这时要想从袋子里掏出火石,点燃引火绳,已经来不及了。韩重只能这样对峙着,希望把对方震慑住。

昆卡的儿子呆呆地望着火铳,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惨笑。他低低说了一声“阿爸”,就朝火铳扑去。

韩重本应抡起火铳当棍子用,可情急之下居然没想起来。他下意识地推动弯钩,当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对方已经冲到他眼前,双手死死攥住了铳管。韩重用力向后拽,没想到对方忽然撒手,他猛地向后跌倒,摔在座位前面。昆卡的儿子扑到他的身上,抡拳朝他脸上砸了过去。韩重发出一声惨叫。他用力推对方,却没能推开,刹那间只觉得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脸上,连喘气都喘不上来。他最少挨了十几拳,才找到了一个机会,曲起腿把对方蹬开了。

韩重爬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来人!”昆卡的儿子又扑了上来。韩重向后退了两步,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勾拳。拳头就像打在麻袋上似的,发出一声闷响。昆卡的儿子晃悠了一下,又接着往上冲。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卫兵终于回过神来,跑上前合力把他扑倒在地。昆卡的儿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他仰着脸,望向韩重,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韩重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胸膛剧烈起伏,直喘粗气。他的衣服被撕破了,脸上全是血,前胸也伤了一大块。那根火铳掉在地上,无人过问。广场上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一张张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连那几个跑来帮他的卫兵,也都悄悄交换眼神,显出诡异的样子。

韩重终于调整好了呼吸。他下令说:“绑到柱子上。”

卫兵们一语不发,把昆卡的儿子架到木桩前,牢牢地捆了起来。

韩重走到他跟前,指了指一个卫兵,又指了指地上的木棒。卫兵默默捡起木棒。

昆卡的儿子看着韩重,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你不是米里库。”卫兵的木棒悬在了空中,没有往下落。

“砸!”

“他说过,我还不信。可你真不是米里库。”

“混蛋,砸呀!”韩重怒喝。木棒终于画出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天灵盖上,发出颅骨碎裂的声音。那双瞪着韩重的眼睛一动不动,从内到外慢慢泛出一片血红。

两下,三下。瞳孔扩散,光芒消失。

韩重转过身,撩起上衣擦了擦脸上的血。人们聚在一起,成了一团厚厚的人墙。他们站在韩重对面,一言不发。

韩重默默走了过去,人群很自然地让出一条通路。他来到昆卡的尸体旁,想把刀抽出来。刀卡得很紧,第一次没能抽得出来。韩重只好用脚踩住尸体的胯骨,两手握住刀柄,这才拔了出来。他收刀入鞘,又回到座位旁,捡起了火铳,背在身后。火把的光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人们还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韩重失魂落魄地走到大厅门口。进门之前,他回过身看了看人群,但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