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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四

屋子还是那么破败,木头上还是布满了苔藓,板壁上还是盘绕着爬山虎,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韩重没敲门,轻轻推开门板,走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那个老妇人披散着稀疏的白发,盘腿坐在地上。她脸上的皱纹没变少,也没变多,似乎老到这个程度,时间就在她身上停滞了。她身后依旧摆着大肚子的裸女像,不过它脖颈上的花环比以前多了,花朵也很新鲜。

她看到韩重进来,也没什么表示。韩重在她对面坐下。两个人默默无语,灰尘在光柱里上下舞动。

过了好一阵儿,韩重打破了沉默:“桑桑来过?”他说的是华言,在整个海岛上,他只有在这里才说华言。

老妇人点了点头。

韩重指了指用素馨编的花环,说:“这花环应该是她的。她喜欢素馨。”

“是啊,她昨天来的。现在没危险了,来这儿的女人也变多了。不是送花,就是送吃的,有时候还会帮我打扫打扫屋子。有人拜你们的神,也就有人记挂我的神。”她语气里带着一点得意,“我的神失败了,但终究没死。”

韩重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好奇地问:“你到底多大岁数?”

她似乎也有点困惑,脸上露出迷惘之色:“这个嘛,我也说不清。唉,活着活着就忘了。但怎么也够长了。”

“你到底跟谁学的华言?”

“桑桑。”她很有把握地说。这话当然不对,桑桑和韩重住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学过一些华言,可是韩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妇人的时候,她就会说了,所以决不可能是跟桑桑学的。果然,她很快又迟疑起来。“不对,好像不是桑桑。”她瘪起脸颊思索了片刻,说,“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别人,但反正是跟桑桑差不多的姑娘。”

真是老糊涂了,韩重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老妇人观察着他的表情,说:“你不是来找桑桑的。”

韩重摇了摇头。其实逢到不眠之夜,他看着月亮缓缓升起,又缓缓落下时,也偶尔动过念头,想把桑桑找回来。但这种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底,他想念桑桑,但又没那么想念。对他来说,桑桑像是传说中的极乐鸟,又美好又麻烦。这七年来,他也到木屋来过几次,其中有一次他远远看到了桑桑。她还是老样子,野猫般的表情,野猫般的步子。他没有过去,反而躲在树后等着桑桑走远。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有差不多两年没到这里来了吧?”

“我很忙。不过我派人给你送过东西,你没要。”

老妇人哼了一声:“我不要从神庙里来的东西。”

“其实你真该去神庙看看。我把它彻底重建了,所有东西都用最好的。最好的石头,最好的青玉,最好的油彩。能拆的都拆了,拆不掉的也都重新打磨了一遍。门口的那圈石人我也换成了承露盘,比最高的棕榈树还高。现在整个神庙崭新锃亮,金碧辉煌。我敢说,这个破岛上从没有过这么漂亮的庙。”

老妇人轻蔑地撇了撇嘴:“我听村里的那些女人说,你不光翻修了神庙,还给自己盖了一座很气派的宫殿,光石头柱子就有好几百根。为了盖这些东西,你把村民都快榨干了。”

“那又如何?我是米里库,总不能挤在破屋子里。”

“我还听说那些头人怕你怕得要死。但凡你要点什么,他们比狗还恭顺,忙不迭地给你张罗。哪怕村里的娃娃都要饿死了,他们也会搜走最后一点粮食,好给你缴贡。为了不耽误盖你的房子,稻米烂在地里也来不及收。还有南边那些村子,为了给你采石头,他们把脊骨都快累断了。谁让他们倒霉,住在采石场旁边呢?”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后她又找补了一句,“听说你还没完没了地搞女人。”

韩重越听越来气。他愤愤地为自己辩护说:“我盖宫殿,修神庙,催贡品,难道是为了我一个人吗?神庙要是破破烂烂的,我住的地方又像个茅房,那谁还会把我当回事?这儿的秩序还怎么维护?”韩重说着说着,嗓门不由自主地大起来了,“谁跟你说的这些话?那帮狗杂种也不想想,我来之前这里是什么鬼样子?四处杀人放火,村庄之间没完没了地械斗。谁让他们过上了太平日子?是我!搞女人又怎么了?我都是米里库了,连几个女人都不能搞,还当祂干吗?”

老妇人说:“不管谁当了米里库,都会说这套话。”

“难道说的不对吗?”韩重脸上升起一团疑云,“你听到什么了?是不是有人在我背后搞阴谋诡计?”

老妇人看着韩重,叹了口气,说:“看来你过得并不舒心。”

韩重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他开口说:“我听说旧神虽然没什么别的法力,但能预见未来。他们说你就很擅长算命占卜。”

“唉,算来算去又有什么用?人不管怎么活,最后都是一死。你不管走哪条路,最后都是到我这里来。”

“可我还是想算一算。最近我有点心神不定,总觉得要出事。”

老妇人忽然问道:“你知道天上的雨是怎么下的吗?”

“什么?”

“有云才有雨。可云飘来飘去,没有定形。雨神要想下雨,就要往云里撒一把灰。云气就会在灰尘旁边聚拢来,变成雨,落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

“未来总是混沌一片,像云一样。虽然最后的结果不会变,但细节还是说不准的。占卜就像撒进去的一把灰。占卜完了,它也就成形了,谁也没法改变。想想吧,想明白了再告诉我要不要算。”

韩重没太听懂,他琢磨了一阵,断然说:“我还想算。”

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爬起身来,从角落里拿起一个罐子,往旁边的杯子里倒了点东西,然后坐回到韩重面前。

“滴几滴血进去。”

韩重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陶土制的,非常粗糙,里面是绿油油的汁液,看着有点恶心。他抽出环首刀,用刀尖在拇指肚上轻轻一挑,挤出几滴血来,滴落在汁液中。

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伸出手。”

韩重收刀入鞘,伸出两只手。老妇人也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左右相对,轻轻扣在一起。她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就像入定了一般。过了片刻,她的眼睛睁开了。韩重吓了一跳,险些把她的手甩开。老妇人的眼居然变成了绿色,闪着幽幽的光,它们没有看着韩重,而是望着韩重身后的某个虚焦之点。韩重的手开始轻微颤抖,也不知道是自己在颤,还是老妇人手中传来的脉动。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老妇人眼里的绿光渐渐变弱,最终消失不见,又变回浑浊黯淡的黑。她放下韩重的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满脸疲惫。

“你看到什么了?”韩重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一张又一张的人脸,数也数不清,可没有一张是我想要看的。”

“我的命怎么样?”

“平常。”

韩重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命怎么能叫平常。过了片刻,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我能做多久的王?”

老妇人不假思索地说:“七年。”

韩重目瞪口呆:“七年?可是我已经做了七年了!”

老妇人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韩重忽然身体前倾,抓住她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撒谎!你故意这么说的!是谁教你的?”

老妇人毫不畏惧地看着他,那张皱纹堆叠的脸显得愈发颓唐:“我说过不要随便占卜,你不听。我原来以为怎么也能撑过十年,甚至有可能二十年。那也是有过的。七年,我也没有想到啊。这次你是太多疑了。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混乱又要开始了。”

韩重又往前凑近了一些。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在了一起,韩重能闻到她口里那种腐烂潮湿的味道。他仔细搜寻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一无所获。

“你在咒我,对吧?”

老妇人答非所问:“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看着他们像稻子一样长起来,又像稻子一样被割去,一茬又一茬,一代又一代。活得越久,见得就越多。他们的血能让这个海岛漂起来啊。每到下雨的时候,我都能听到泥土在号叫。可又能怎么样呢?你们把所有的路都走过一遍,但最后总会回到这个小屋里,丧家犬似的看着我。”眼泪缓缓涌出,浸满了她的眼睛。

韩重喊了起来:“我们?谁是我们?还有谁?”

老妇人把头转向一边,没有回答。

韩重废然坐了回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村民造反,士兵叛变,还是那些首领们要搞阴谋?”

老妇人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看不见。也许是这个,也许是那个,到头来也没什么分别。”

韩重觉得一阵阵地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了。他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也不想再问。他恨恨地看着老妇人,说不清对她是厌恶还是恐惧,只是对这次占卜越来越后悔。过了一会儿,那种恶心的感觉消退了。

韩重站起身来,说:“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老妇人说:“你会的。”

韩重没说话,他推开木门,走进屋外那片酷烈如火的光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