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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三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高歌凯旋的日子。

米里库重返人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海岛。杀死鹫群首领的第二天,周围几个村子的头人就赶来向米里库致意。韩重端坐在大厅里,背靠神像,火铳横放在膝盖上。鳄头神长长的嘴巴正悬在他的头顶,就像是一柄华盖。头人们恭恭敬敬地献上礼物,然后亲吻他脚下的地面。韩重面沉似水,保持着威严的表情。按照昆卡的提示,他将手放在对方头顶,向他们许诺和平与秩序。

很快,更多的村庄也赶来了。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多个村庄承认他的权威。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增长到了六七十。韩重要求他们接受指令,定期缴纳贡品,而自己反过来会保障他们的安全。

韩重能够提供安全,主要是因为他控制了众多的鹫群。在神庙里向他挑战的鹫群,率先投诚了。那几名手下看到首领被霹雳所杀,回去后就把整个队伍都带来了。韩重留下了一半做卫兵,其他的全部解散。韩重对卫兵做了简单的训练。他在宝船队的时候,只是个底层的小队长。但是对这帮乌合之众来说,他那点军事经验也就足够了。韩重没花多长时间,就把他们的战斗力提升了一大截。

他的兵力滚雪球一样地增长。韩重向周围的鹫群发出通牒,要么归顺,要么被歼灭。大部分鹫群都乖乖投降。就算有的鹫群还心存幻想,等韩重带队杀来的时候,他们也就㞞了。很少有谁敢正面对抗米里库。这段时间里,统共也只有两次小型战斗,韩重轻轻松松地赢了。从头到尾,韩重甚至都不需要开火铳来吓唬对方。

他没开火,有一部分原因是舍不得。火药用一次就会少一点,没法弥补。他不知道怎么造火药,就算知道,在这里恐怕也找不到原料,所以必须省着用。此外还有一件咄咄怪事,那就是他的火药变少了。他明明记得自己上岸的时候,袋子里的火药是满的。可就在他杀死鹫群首领之前,他在石屋里检查火药,发现只剩下了一半。他对此困惑不已。难道有人趁他不在偷走了?或者不小心洒出来了?可是这些解释都不太站得住脚。韩重反复思考这件事,还是无法理解。

不过也够了。这些火药足够他用上二三十次,再说他也不太需要开火,光是米里库的名头就足够震慑敌人了。现在整个海岛上,几乎没人再质疑他的身份。他是米里库,注定要开启一个太平时代。

韩重简单翻修了一下鳄头神庙,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基地,神庙前的空地也成了他的训练场。他雷厉风行地建立了秩序。抢劫犯砍头,强奸犯阉割,盗窃犯剁手。他还派人进入丛林搜索尸体,加以掩埋。同时,他也给村庄制定规则,谁也不许违反。韩重对当地情况还不够了解,所以具体的事情主要是昆卡在处理。昆卡成了他的左右手,权力仅次于韩重。

村民对韩重相当爱戴。他所到之处,人们总是夹道迎接,欢呼致意。他要是冲谁说上一两句话,那人准会激动得浑身哆嗦。他用过的东西,村民们也当成神圣之物封存起来,不许别人再用。这当然很好,受爱戴是好事。可是韩重知道,光靠爱戴是不够的。那只是刀鞘,恐惧才是刀。如果没了刀,刀鞘的存在就毫无意义。韩重不太在乎人们是否爱戴他,但希望这些人怕他。

韩重向每个村子都征收贡品,有个村的头人拒绝如数缴纳。他举了很多理由,证明自己村子情况特殊,实在无力支付这么多贡品。头人说的也许是实情,但是当他只带着一半贡品前来时,韩重让手下在广场上竖了根木桩,然后把这个头人扒光了衣服,捆在木桩上。谁也不许给他食物和水,一口都不行。

头人在烈日下暴晒了整整一天。他开始求饶,答应如数缴纳所有贡品,但是韩重不为所动。头人又苦熬了一天,浑身通红,皮肤大面积脱落。他先是哀号,后来连哀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痛苦不堪地死掉了。韩重下令将尸体展览三天,所有村庄的头人都要来参观。

因为这件事,桑桑和他闹别扭了。

韩重成为米里库之后,桑桑搬来和他住在了一起。她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村民,对女儿的奇遇相当惊喜,但惊喜里又掺杂着恐惧。他们担心凡人跟米里库上床会倒霉。女儿的精气也许会被炙干,甚至整个人被烧成灰烬也说不定。桑桑自己倒处之泰然,既不惶恐,也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韩重怀疑她信奉旧神那一套,根本不信自己是米里库,不过他们俩并没谈过这个话题。

不管她有没有把韩重看作米里库,倒也默认他享有性特权。韩重虽然看重她,但也有其他女人。他经常把漂亮女人召到别的房间共度良宵。这些女人往往又惊恐又激动。当米里库赤身裸体凑过来时,有几个姑娘甚至惊吓得昏厥过去。桑桑对此从不吃醋,总是装作没看见。韩重既感宽慰,又隐隐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在桑桑心中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但是他没料到,桑桑看到头人受刑,反应居然非常强烈。她冲着韩重嚷嚷,说那个头人是好人,交不上东西不是他的错,不能这么对待他。韩重对这种妇人之仁很不耐烦。一开始,他还笑嘻嘻地回应,但很快就发起脾气,拂袖而去。可谁知道,桑桑居然在晚上偷偷跑去给那人送水喝。卫兵拦住了她,把这事报告给了韩重。韩重勃然大怒,给了桑桑重重的一个耳光。

桑桑被打得一个趔趄,左颊肿了起来。她倒是没哭,只是定定地望着韩重,说了句:“你不能这么干。”

韩重气冲冲地喊:“放屁!都像他这样,我拿什么养活卫兵?让他们都变回鹫群吗?想想我来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吧!你不记得人家把你按在地上操的事儿了?”

桑桑的脸涨得通红,两只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话一出口,韩重也有点后悔,但他实在压不住怒火,要成事就得干脏活儿!可总有桑桑这样的混蛋一边享受着好处,一边在这里装善人!韩重咆哮道:“当年你怎么不敢跑去找鹫群说这番话?你怎么不去劝他们,说你们不该把人绑起来杀掉,你们不该把我按在地上操?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我找个蠢货来杀一儆百又怎么了?”

“旧神说过,火会引火,血会生血。”桑桑撇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把韩重一个人晾在那里气得发抖。他还想追上桑桑辩论一番,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只是朝桌子重重踢了一脚,骂了声:“这叫什么狗屁话?”

事实证明韩重是对的。从那以后,再没有哪个村子敢拖欠贡品。但是,韩重和桑桑的关系却开始出现阴影。

没过多久,韩重的征服计划卡壳了。

问题出在海岛的东北部。那里的二三十个村庄组成了一个联盟,不买韩重的账。据他了解,这件事跟神明有点关系。岛上有五个神庙,鳄头神庙是韩重的基地,其他三个神庙也接受了他的权威。可是东北部的村民供奉无面神,自成一个系统,相当团结。就算在鹫群横行的日子里,他们也很少受到骚扰。这些村庄承认韩重是米里库,但认为这跟自己没关系。他们有无面神,不需要什么米里库。

怎么处理这件事,韩重颇有点举棋不定。一开始,韩重试着怀柔他们。他先是送去贵重的礼物,要求他们归顺。对方回赠的礼物更加丰厚,但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们说,伟大的米里库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就不要为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村落费心了。

韩重又派出第二个信使。这次他开出优厚的条件:贡品减半,而且无面神的地位将仅次于鳄头神,居于其他三位神明之上。可对方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阵,韩重派出了第三个信使。这次他发出了威胁,声称对方再不归顺,就会用霹雳摧毁他们。结果信使被剃光头发,捆着双手,赶了回来。

韩重没退路了。他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威信就会受到损害。他打听清楚了,无面神庙紧靠着一个叫作乌朗的村庄。韩重打算率一支精锐部队直奔乌朗村,一举占领神庙,造成威慑效应。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对手。对方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距离乌朗村不远的地方,双方发生了激战。韩重的士兵对地形不熟,结果吃了大亏。敌人用巨石堵塞了道路,然后隐蔽在丛林里不停射箭。韩重一方伤亡惨重,连他自己腿上也中了一箭。为了维护米里库的形象,他悄悄把箭拔了出来,没有声张。但是继续进攻是不可能了,他只好下令撤退。

在撤军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太对头。回到神庙以后不久,他就发起高烧。当地人喜欢从一种蟾蜍的腺体里汲取毒液,抹在箭头上。韩重中的就是这种毒箭。好在昆卡颇通药理,他把韩重带进小屋,在伤口上敷了一种黏糊糊的药膏。这件事当然要瞒着大家,不能让人知道伟大的米里库也会受伤,于是昆卡对外宣称米里库正在入神冥想,除了桑桑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昆卡和桑桑寸步不离地照料韩重。韩重不停呕吐,全身每块骨头都痛彻心肺,时时刻刻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棍从他囟门插进来,火焰喷薄,灼烧内脏。他求着昆卡让他死,可是昆卡只是给他喂下某种植物的汁液,劝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韩重在死亡线上徘徊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韩重在辗转呻吟的时候,就暗自发过誓,要把这种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敌人。所以他走出小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备战。这一次,他征集了所有能够征集的军人,浩浩荡荡平推过去。韩重亲自披挂上阵,还使用了火铳,再次向大家证明了米里库的威力。面对压倒性的绝对力量,任何奇谋妙计都无济于事。整个战斗血腥残酷,却没有什么悬念。敌人就像一枚核桃,被韩重的铁钳捏成粉碎。

乌朗村宣布投降,韩重带队开进了无面神庙。

这座神庙也破败了。但跟鳄头神庙比起来,它荒废的年头似乎没那么久远。神像就摆在大厅正中,韩重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颇受震动。无面神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眉毛,就像一个椭圆形的鸡蛋。不知为何,韩重觉得这样空荡荡的面孔,要比狰狞的鬼怪脸更恐怖。韩重有种奇怪的感觉,无面神的造型似乎有点眼熟,而且它似乎正透过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和自己对视。

韩重注视良久,才转身离开神庙。他下令将乌朗村的男女老幼全部诛杀,一个不留。通往乌朗村的道路两侧有许多石楠树,村民的尸体被挂在上面。每隔几丈,就能看到一具尸体在风中轻轻摇摆,像是某种路标。有位岁数较大的首领战战兢兢地提出异议,说这样做有点太过分了,而且容易带来瘟疫。韩重也没答话,直接抽出刀来,劈开了他的喉管。

就这样,韩重征服了整个海岛。

在他凯旋的那天,桑桑不见了。卫兵告诉他,桑桑随着人群去参观了乌朗村民的尸体,然后就再没回来。韩重对着空屋子破口大骂。一开始,他打算派人把她抓回来,想想又觉得不妥。但要拉下脸来去求她,韩重又不愿意。最后,他愤愤地想:谁又离不了谁呢?反正我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先晾她一阵再说吧。

本来他打算等些日子再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几天过去了,韩重居然有一种轻松感,就像忽然放了假似的。他自己对这种感觉也觉得奇怪,但扪心自问,事实就是如此,不容否定。这样一来,他把找桑桑的事情也就拖了下来。

没过多久,神庙就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庆祝米里库开启新的黄金时代。人们打造了一个豪华的椅子,通体嵌满珍珠和绿松石。韩重端坐其上,两百多个首领和头人前来向他效忠。他们排成长串,一个接一个地拜伏在他的脚下。

在这一天,韩重成了海岛的王。

韩重庄严地看着匍匐在地的人,一语不发。此时此刻,他确实感到了喜悦,但在喜悦背后,却有一道朦胧的阴影。他说不清这阴影是什么,也许是幸运来得太快从而导致的不真实感,也许是所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会有的惶惑。

他看向外面,碧空如洗,阳光盛大,整个广场如火焰般光辉。

但阴影确确实实亘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