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叫“桑桑”,但发音的时候舌头有点上卷,听起来也有点像“商商”。她指着自己,把这个词念了好几遍,韩重确信这就是她的名字。
桑桑领着他在丛林里穿行。她不时停下来,满脸严肃地倾听周围的动静。韩重也不敢出声,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他们左转右转,一会儿跳过水沟,一会儿爬过土丘,中间还穿越了几块稻田。过了大半个时辰,桑桑才在一圈土墙前面停了下来。
土墙很高,也很长,朝两边伸展出了很远,但是年久失修,看着破破烂烂的。在韩重他们右侧,有扇厚厚的木门,上面开了几个方形孔,墙内的人可以凭此查看外面的情形。
桑桑转到木门前,用力拍了几下。有两个人出现在方形孔的后面。桑桑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又指着韩重比画了几下。那两个人看着韩重,满脸吃惊的表情,他们冲桑桑嚷嚷了一会儿,就跑开了。
桑桑对韩重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韩重只好耐心等待。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木门缓缓打开了。桑桑连忙拽着韩重,快步跑了进去。
门内的情景让韩重大吃一惊。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它有一个长方形的台基,经过几十级阶梯,通向顶部的一排房屋。这些房屋全由青石砌成,高大雄伟,有种粗犷的威严感。在房屋前,竖立着十几个石制人像,一个个造型各异,表情空洞,远远望去就像远古洪荒时代的巨人。只是它们风化严重,有几具甚至齐膝而断,倾倒在地面上。不仅石像如此,整个建筑也都残破不堪。阶石断裂,乱草丛生,房屋也有渐趋坍塌的迹象。以前它也许很壮丽,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昔日的空壳,形同断壁残垣。
这片石头废墟前有个广场。至少五六百人聚集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有。男人穿着苎麻做的筒裤,女人穿着抹胸和纱笼,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愁苦,透出潦倒的气象。他们围拢过来,好奇地观望着韩重,胆子大的甚至还伸出手来,想摸一摸他的衣服。十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棒,把他们赶到一旁,引领韩重朝台阶走去。
迈过层层台阶,他们走进正中间的石屋。这间屋子纵深很长,也很空旷。最里面是座很高的神像,人的身体,鳄鱼的脑袋,相当狰狞。神像表层涂着油彩,但天长日久,已经剥落殆尽,露出下面黝黑的木色。神像前站着几个人,穿着比较整齐,看上去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为首的男人高大瘦削,神情倨傲,胸前挂着一串骨链。
桑桑走上前,跟这个男人交谈起来。他听得很认真,有时还会打断桑桑,提出一些问题。等他们说完了,这男人走上前来,绕着韩重走了一圈,还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火铳袋和腰刀。然后,他对韩重说了几句话,韩重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然后,戴骨链的男人忽然伸出手,攥住韩重的手腕。韩重一惊,强自克制着没有甩开。他把韩重的手拉到面前,仔细看着手心。
韩重也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两个掌心都有圆圆的褐斑。翻过来再看手背,也有这样的褐斑,似乎很久以前曾有什么东西贯穿了手掌,留下了这样的伤口。
一阵寒意顺着脊骨爬上了他的脖颈,浑身汗毛几乎都竖起来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手上有褐斑。至少在宝船队的时候绝对没有。那就是在岛上长出来的。可在什么时候?而且这毫无道理啊。
戴骨链的男人放下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着韩重。他表情凝重,但一句话都没说。韩重惊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心头一片惘然。
太阳落山后,广场上的人群渐渐离开,桑桑也走了。废墟周围变得安静起来。戴骨链的男人安排韩重住在左边的一间石屋里。在其后的二十多天里,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韩重待在一起。
韩重跟着他渐渐学会了当地语言。虽然还是词不达意,但加上手势和表情,勉强能和人交流。韩重随宝船队游历时,并不觉得自己很有语言天赋,但他学起这里的话,却丝毫不觉得吃力。当然,它的语言结构比较简单,卷舌音和喉音也都不多,比较容易上手。但何以学得如此轻松,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戴骨链的男人名叫昆卡。用中土的话来说,他大致算是一名祭司。整个海岛有五座神庙,昆卡服务的鳄头神庙是其中之一。昆卡向他介绍了海岛的情况。有些地方韩重听不太懂,只能连蒙带猜,不过也知道了个大概。这座岛与世隔绝,很久以前和外界可能有联系,但这种联系早就中断了。海岛上有上百个村庄,村民主要靠稻米、鱼虾和水果为食。它曾有过和平的时代,如今却陷入了动荡。村庄之间彼此猜疑,经常发生冲突。山林里还盘踞着多股匪徒。他们经常出来奸杀淫掠,视人命为草芥。韩重在林子里见到的尸体,就是他们干的“好事”。村民管这些匪徒叫“鹫群”(至少韩重是这么理解的),因为他们所到之处,必有尸体。
好在还有神庙。神庙曾经非常兴盛,现在衰败了,一点点沦为废墟。但即便如此,它在人心中还是有魔力的。即便最强横的鹫群,也不敢公然在神庙的领地里杀人放火。于是,一旦发现敌人逼近,附近的村民就会蜂拥而来,在神庙避难。
韩重听到的鼓声,就是村民们敲响的警报。只是桑桑比较倒霉,当时正滞留在丛林里,来不及逃入神庙。至于她为什么会待在那里,昆卡没有解释。韩重猜测她是给旧神送东西去了,可又怕昆卡不悦,也就没多嘴。总之,桑桑无意中落入险境,幸亏韩重救了她。
昆卡断断续续介绍完情况后,黯然说:“这个世道在流血。人变成了野兽。你吃我,我吃你。尸体腐烂,无人掩埋。谁也不敢随意行走。庄稼烂在地里,孩子也没有足够的奶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呢?我向神发问,可神没有回答。”
韩重点了点头,他也不信那个鳄鱼头能回答问题。
过了片刻,昆卡又开口说:“据说很久以前,世上也有过这样的日子。后来,神派出了米里库。”
“米里库是什么?”
昆卡连说带比画,韩重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米里库是指“施放雷霆者”或者“施放霹雳者”。
“米里库从大海深处走来,给世间带来了和平。”昆卡摊开手,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心有米里库之环,能够发出霹雳。”
韩重警惕地支棱起耳朵,没有说话。
“当然,这只是个传说,谁也没真的见到过。”昆卡的目光在韩重脸上盘旋,似乎在评估他的分量,“但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传说。”
直到昆卡走了,韩重才想起一件事,过去这么多天,昆卡从没打听过自己叫什么,又来自哪里。
桑桑好多天都没出现,韩重几乎以为她忘了自己。可是她忽然露面了。
每天晚上,韩重都会趁没人的时候散会儿步。他总是顺着台阶下到广场,绕着黑沉沉的废墟踱来踱去,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今天刚走到拐角处,黑暗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韩重吓得差点喊了出来。但是他借着月色,认出了桑桑。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正猫一般地盯着自己。
韩重忍不住嘴角上挑,微笑起来。她来得正是时候。韩重什么都没说,一把拥她入怀,手深深插入她的衣服里。桑桑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用手紧紧箍住了韩重的腰。韩重拥着她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想:“看来那一刀砍得真值。”
欲望的潮水渐渐消退,他们并排躺在石屋里。门开着,凉风习习,月光柔和地洒在两人的裸体上,空气里弥漫着腥腥的味道。韩重的手指绕着她的肚脐,缓缓画着圆圈。韩重想,热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虽然不够丰腴,但确实有一套。一股慵懒舒适的感觉涌了上来,简直就像骨头在朝外冒泡。他昏昏沉沉,觉得快要睡着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桑桑忽然说了一句让他吃惊的话:“你得走。”
“什么?”韩重第一反应是自己没学好当地的话,听差了。想了一想,觉得并没听错,就坐起身子,诧异地盯着桑桑。
“你得走,回你来的地方。不然的话,你会死。”
“为什么?”
桑桑侧过身子,用手支着脑袋,对他说:“他们都知道你了。好多村子都知道了。昆卡让人到处去说。”
“说什么?”
“说你是米里库。”
韩重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鹫群也知道了。东边有一帮特别凶的鹫群,他们的头儿说要来弄死你。”
韩重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不是说他们不敢在神庙里杀人吗?”
“不用在神庙里杀你。他们找到昆卡,说要把你带出去较量一番,看你到底是不是米里库。”
“昆卡怎么说?”
“昆卡一直没发话,可是今天下午他说可以。”
王八蛋!韩重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这个杂种提都没跟我提,就把我给卖了!他稳了稳心神,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找我麻烦?”
“他们不相信你是米里库,所以要弄死你。能弄死你,你当然就不是米里库。”桑桑也坐了起来,盯着韩重的眼睛,说,“你今天晚上就得走,不然就晚了。他们人多,你打不过他们的。”
韩重跳起来,光着屁股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他没读过书,也不认字,但脑子灵活,也见过足够的世面,不会轻易认输。他翻来覆去地盘算,想要找到一条出路。这么多危险他都闯过来了,就连宝船队的刀斧手都没能砍掉自己的脑袋,又怎么会死在这帮蛮子手里呢?关键在于要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走着走着,韩重忽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外面的月亮。不,昆卡并不想害自己,只是拿他做实验。如果他真是米里库,这么做就能逼他现身;如果他不是米里库,那死掉又有什么关系呢?反过来说,昆卡比谁都更愿意他是米里库。
有个东西在他心头闪了一下,照亮了一大片黑暗模糊的区域。韩重闭上了眼,细细咀嚼着这个启示。过了好一阵,他慢慢睁开了眼,觉得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帮蛮子,而蛮子就是蛮子。
他转过身,看着桑桑说:“我没地方可去。”
桑桑皱起了眉头,刚想说话,韩重打断了她:“不过,我真的会放霹雳。”
第二天一大早,韩重就开始做准备。他把送来的早饭一口不剩地全部吃光。就连碗底剩的渣子,他也伸出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吃完饭后,他把所有装备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看时间还早,他又到树丛里方便了一下,把身体负担彻底排空。
然后,他就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
等太阳高高升起,光线变得火辣,外面开始传来喧嚣声。韩重知道,这是周围的村民看热闹来了。反正这帮混蛋知道鹫群今天不是冲他们来的。喧哗声波浪般地此起彼伏,韩重也不在意,自顾闭目养神。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声音忽然消失了,外面变得安静起来。
他们来了。韩重睁开眼,凶狠地盯着面前的门。
果然,没过多久,这扇门被轻轻推开,昆卡站在那里,挡住了外面的阳光。
“有个鹫群的首领要见你。”昆卡心平气和地说。
“在哪儿?”
“大厅。”
韩重点了点头:“好,你先去,我这就过来。”
昆卡上下打量着韩重,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了念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韩重强迫自己深呼吸。他一边呼吸,一边数数,数到十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出石屋,朝大厅后门走去。
很多人拥挤在那里。韩重也不理会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进大厅。所到之处,人们自动闪到两旁,给他让出道路。
昆卡站在鳄头神像下面。在大厅的另一头,是十来个粗壮的男人,个个手持棍棒或长矛。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站在他们前面。这人肩膀宽厚,肌肉虬结,骷髅文身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脸上涂了红色油彩,几根竖道从额头向下,穿过脸颊,汇集在下巴上,颜色鲜艳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他的嘴唇上镶嵌着几枚尖利的兽牙,向外龇着。在这团装饰物中间,是一双泛满红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韩重。
韩重走到昆卡身边,身后就是鳄头神像。他正对着那个文身者,大声说:“你就是他们的首领?”
那人“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我就是。你这狗崽子是他们说的米里库?”
韩重说:“好。”然后端起火铳,木柄抵在腋下,铳口指着鹫群首领。那人侧着脑袋,好奇地看着火铳,身后的随从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韩重想干什么。
“一、二、三。”韩重默念着步数,向前走了三步。他的双臂极其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此时此刻,他眼前的一切显得生动鲜活,整个世界的色彩好像调高了一个亮度。
韩重向下推动蛇形弯钩。在走出石屋前,他已经用火镰点燃了绳子。现在火绳揿入药室,刹那间红光闪现,一声轰响,韩重面前升起一团硝烟。
韩重对结果极有把握。实战的时候,火铳并不比弓箭强出很多。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它绝对可以摧枯拉朽。等到硝烟散去,他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碎弹片在那脸上轰出无数个小窟窿,看上去就像一团肉糜。
鹫群首领一句话都没说,就重重地倒了下去。
火铳要想继续射击,就得重新装药、填弹。可是除了韩重,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依旧端着火铳,平平地指向前方。
鹫群那帮人都满脸惊恐,吓得一动不动。
“扔下武器!”韩重高声喊道。
噼里啪啦地一阵响,他们把手里的武器扔到地上。
“米里库!”昆卡忽然在他身后喊道,“他是米里库!”
大厅里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儿,也跟着喊了起来。先是三三两两,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就连鹫群也身不由己,加入了叫喊的行列。昆卡面对韩重,拜伏在了地上。接着,大厅里所有的人也跟着拜伏在地。
韩重收起火铳,抽出环首刀,走到尸体前。他弯下身子,割下了头颅,然后将头发挽在手中,跨过伏在地上的人,大踏步走到神庙的台阶前。
台阶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村民。他们听到了大厅里的喊叫,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都仰着面孔,愣愣地看着韩重。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韩重高高举起头颅,鲜血从腔子里滴滴答答落下。
“我杀了他!”韩重冲着下面的人群吼叫,“没有人可以在神庙里杀人,但是我可以!”
韩重扫视着人群,觉得自己无比强大。
“因为——我是米里库!”
说完,他将头颅抛了出去。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朝两边闪开。头颅咕噜咕噜地滚下台阶,又向前滚了一段,最后停在一蓬青草里。
韩重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给你们带来和平!”
不知什么时候,昆卡来到他的身后。昆卡激动得浑身发抖,冲着人群大声喊:“米里库!米里库万岁!”刹那间,韩重身后所有的人,以及台阶下所有的人,都一起呐喊:“米里库!米里库万岁!”
韩重朝着人群张开双臂。一阵眩晕般的陶醉感从他心头涌起,淹没了他的整个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