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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一

空气非常潮湿,几乎能拧出水。韩重浑身都黏糊糊的,有点喘不上气来。他已经走了整整一上午,小腿被荆棘划出了好多血口子,火辣辣地疼,整个人也筋疲力尽,觉得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

他的腰间配着一柄环首刀,后端镶着三垒圆环,外面套着木制刀鞘,上头涂了层乌漆。肩上是火铳袋,背后还有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口粮、干肉、水壶和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加起来很有分量,但他一样都舍不得扔。在这个海岛上,每样东西说不定都能派上用场。

这座岛应该位于渤泥国的西边,但到底是哪儿,韩重也不知道。几天前,他趁着夜色从宝船队偷偷开溜。为了不被人发现,他选择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逃跑。没有船会朝这个方向开,所以在地图上是一片空白。

他漫无目的地漂泊,视野所及,一直是茫茫天海。直到四天以后,他才停靠到这座海岛上。海岸线上有片白沙滩,上面稀疏地长着些棕榈树。沙滩后面是茂密的丛林,像堵墙一样,把海岛内部遮蔽了起来。墙后面肯定有人,韩重对此确信无疑。因为他在沙滩上不仅发现了海鸟蛋和螃蟹窝,还找到了劈开的水瓢。他在沙滩上休整了两天,然后就进入丛林,开始他的探索。在出发前,他特意带上了全套武器,既是防备野兽,也是防备人。韩重知道,人往往比野兽更危险。

丛林外缘主要是椰子树,但是很快就变成了高大的石楠。它们并肩挺立,肥硕的枝叶层层叠叠压在头顶。脚下除了野草之外,还到处是荆棘和野葛,红蚂蚁在其间列队行军。四周透着一种荒蛮气息。

绿色,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绿色,浓郁得爆裂开了一般。这种绿是旺盛到极致的生命,甚至让人联想到极致后的衰朽和腐烂。韩重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自己行走在海底。多年来,他随宝船队航行过大片海域,周围也是无边无际的碧色。可现在,大海似乎翻了过来,把他扣在了下面。

没过多久,韩重就在这片绿海里迷路了。他搞不清楚方向,也不知道来时的海岸在哪里,现在就算想原路返回也不可能了。想到这里,韩重既觉得惶恐,也有点后悔。唉,他要是不捅那娄子就好了。其实就是喝多了,才会在酒桌上和当地蛮子闹起来,最后弄得不可收拾。但祸闯都闯了,要是不逃跑,肯定会被军法处置。说起来,实在是不该喝那么多酒。

韩重掏出水壶喝了点水,继续挣扎着向前走。他时时刻刻要留神脚下,那里有蝎子。要是被它们蜇伤,恐怕就再也走不出丛林了。韩重抽出了刀。为了保护掌心,刀柄上缠着厚厚的绿丝线。韩重手握刀柄,刀尖冲下,不时地在前面草丛里拨弄一下。走着走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长长的,白白的,正朝着自己伸过来。韩重一惊,不假思索地侧过身子,抡刀挥去。

一段绳子似的东西坠到了地上。是蛇。

它大约茶杯粗细,白色的鳞片细密闪亮,宛若锦绣。蛇被斩成两截,下半截还绕在树枝上,抽搐着越缠越紧。上半截在地上剧烈扭动,蛇头啪啪地敲打着地面,蛇芯咝咝作响,拼命伸向前方。鲜血从断面涌了出来,染红了一小块草地。

韩重向后倒退两步,觉得一阵阵地后怕。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也扑通扑通地猛跳。就在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种声音,低沉、急促,带着固定的节奏。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心跳声,后来发现不对,声音来自外面。

韩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是鼓声。有人在敲鼓,两下,三下,停顿片刻,然后再两下,再三下。韩重攥紧手里的钢刀,朝着那个声音摸索着走去。他停停走走,根据鼓声调整方向,感觉逐渐接近它。可是过了一阵,鼓声忽然停了。

韩重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这鼓声是吉是凶,可现在这是他唯一能抓到的东西了。韩重决定还是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朝前走。走了三四百步,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浅,流速很快,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韩重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过,生怕一脚滑倒,会弄湿袋子里的火药。

小溪对岸不远处有一块空地,周围环绕着很多大蕉。韩重穿过几排大蕉,走到近前,发现这空地像是一个中心点。六七条小径像轮辐一样,从这里向外延伸,最终消失在蕉丛深处。空地边上还有一间木屋。屋子不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木头上覆盖一块块的苔藓,缝隙里长着杂草,爬山虎顺着板壁疯狂生长,整个屋子看上去就像生满绿脓疮的远古怪兽。屋门由几块原木板拼成,半开半掩着。

韩重定了定心神,走到小屋前。他将手搭在门板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

没有反应。

韩重轻轻地推开了门。小屋内部很黑,阳光从门口涌了进去,点亮了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光与暗界限分明,像被刀切开的一般。一个人正盘腿坐在光影交界之处,仰面望着韩重。

这人一头干枯的白发,瘦得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只留下一张皱皱巴巴的皮。那张脸沟壑纵横,纹理如同迷宫一般。韩重还从没见过这么老的人。从神态推测,这是个女人。但与其说她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女人的残骸。

老妇人睁着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盯着他。过了片刻,她用汉人的语言说:“你叫什么?”

韩重一惊:“你会说华言?”

她没有理会韩重的问话,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叫什么?”

“韩重。”

“韩重。”她点了点头,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个名字,“好吧,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是谁?”韩重诧异地看着老妇人。

“我是旧神的人。这片空地本来是祭坛,新神赢了,旧神失败了,所以这里也就荒废了。”她的脑袋轻轻朝身后点了点。韩重朝那里望去,隐约看到一个乌木雕刻的裸女像,肚子凸起,乳房也大得夸张。雕像脖子上套着花环,只是花都枯萎了,它前面还摆着小半盘白米。想来这就是她说的旧神了。

老妇人心平气和地发着牢骚:“看看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以前姑娘们还经常过来送点东西,这些年世道太乱,她们也不怎么敢来了。我想供奉神,也拿不出什么供品。连我自己每天也只能半饥半饱。对了,你有吃的吗?”她忽然抬起头,颇为期待地看着韩重。

“没有。”韩重怕她追问,连忙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会说华言?这里的人都会说华言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这个岛有很多村子,村子里有很多人。但是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说你的话。我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韩重看着她,心头升起无数个疑问,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

老妇人垂下眼睛,一脸疲惫地说:“唉,连吃的都没有,你在我这儿待着也没什么用。去吧,到村子里去吧。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听到鼓声了吧?又有人要死了。你还是赶紧上路吧。”

韩重朝门外张望了一下:“这里有好几条小路,我该走哪一条?”

“没什么分别,其实到头来都差不多。”老妇人寻思了一会儿,说,“那你就走从左数第二条吧。”

“那鼓声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妇人却不肯回答了。她摇了摇头,将双手搭在膝盖上,白发垂落,遮住了脸。她就像老僧入定一般,无论韩重再问什么,都不予理会。一时之间,韩重不知道该不该拿刀逼问她,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他不敢。不管是小屋,还是这个老妇人,都让他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韩重悄悄退出,掩上了木门。他盯着面前的小路,想了一想,踏上左边第二条。

说是路,其实也就是人们踩出来的行迹。小路随着地势蜿蜒起伏,两侧除了大蕉以外,还能看到箭竹和菠萝蜜树。阳光狂烈地烤炙着大地,树木也遮挡不住,放眼望去,尽是耀眼的光海。韩重被晒得昏昏沉沉,头脑一片混沌。

直到他看到那具尸体,才猛然惊醒。

一具干尸,双手被反缚在树上,脑袋垂在胸前。他的脸颊已经腐烂掉了,露出白白的牙齿,看上去像是在咧嘴而笑。韩重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但这个场景还是让他打了个冷战。他四下打量,周围一片静寂,没什么异样。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在那些蕉丛深处,还有更多的尸体。韩重低下头,加快脚步,从干尸前走了过去。

又走了一两百步,韩重看到了第二具尸体。他俯身趴在一株大蕉下面,全身赤裸。他还没风干,肌肉呈现出蓝黑色。从腐烂状态看,死了应该不到半个月。

韩重强迫自己扭过头去,继续向前赶路。他神经质地不断扫视周围,心头泛起一阵阵恐惧。他有种冲动,想原路返回,找那个老妇人再好好问一问,但又觉得那是白费力气。就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韩重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好像就来自左边不远的地方。

韩重急忙奔向最近的一棵树,将身子藏在树后。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很急促,像是在奔跑,其中一人还在叫喊。但喊的是什么,韩重就完全听不懂了。

咚的一声,似乎有人摔倒。脚步声变成了一堆嘈杂的乱音。

韩重探头出来,偷偷张望。视线被草木挡住了,什么也看不到。韩重犹豫片刻,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声音越来越近,现在他能分辨出是两个人在扭打,还有叽里咕噜的对话声。

走到距离十来步的地方,韩重停下来,伏在草丛里,朝那里窥看。一开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韩重调整了一下位置,往右侧轻轻挪了挪,这次他看清楚了。

是一男一女。女人下半身的衣服被剥掉了,腿上露出一道道血痕,估计是奔跑时被划伤的。男人脸上涂着靛青油彩,压在女人身上。两具赤裸的躯体挣扎扭动着,远远望去,就像浩瀚绿海中两只搏斗的小兽。

韩重想走开,但是距离太近了,他怕引起注意,只好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这时,两个人的搏斗也进入了尾声。女人被按在地上,上身抬不起来,她忽然抬起膝盖,使劲儿顶了一下男人的小腹。男人吃痛,举起手猛地打了她一拳。拳头重重击在颧骨上,把她的脸打得侧了过来。就在这个瞬间,韩重和这女人的眼睛对上了。

就像大部分热带地区的人一样,她的肤色较深,整个人也显得比较瘦。除此之外,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有种野性的活力,尤其是眼睛,亮得像黑色火炭一般。现在,这双眼就正对着韩重的目光。

韩重不由得身子往后一缩。他以为这女人会叫起来,但是并没有。她只是愣愣地望着韩重,任由男人在她身上起伏。但是男人动了几下,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头。他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发现了草丛里的韩重。

男人大叫一声,从女人身上跳了开去。他从地上抄起一根四尺左右的木棒,木棒顶端有个圆形的疙瘩。男人挥舞着木棒,朝着韩重大踏步走了过来。他下身还是赤条条的,生殖器雄赳赳地挺立着,显得意气昂扬。

韩重也赶忙爬起来,从腰间抽出环首刀,横在胸前。眼看男人越来越近,他朝后退了几步,大声辩解说:“我就过路的,你们忙你们的,跟我没关系。”

可惜这个光屁股男人听不懂。他反而更加激动,晃着大棒朝韩重扑了过来。棒子抡了一个圆圈,挂着风声,砸向韩重的脑袋。韩重一个后跳,棒子抡空。男人不依不饶,又举起棒子,朝他砸来。韩重稍微下蹲,提起环首刀,自下而上迎了过去。

一声轻响,木棒被削成两截。光屁股男人拿着半截木棒,一脸惊诧的表情。震惊之余,连阳具也耷拉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垂在两腿间。

韩重犹豫片刻,然后心一横,挺刀斜劈,自左肩切至右腰,把这个男人砍翻在地。怕他不死,韩重又对准脖子补了一刀。一小股血从颈动脉喷了出来,水管似的咝咝作响。男人双手掩住咽喉,嘴里发出大口吸气的声音,在地上扭动了两下,然后就直着腿不动了。那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死死地望着天空。

韩重拿脚轻轻拨了他一下,没有动静,只是血还在慢慢渗出,把周围的草地染得暗红一片。

韩重转过身去,望向那个女人。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胯旁,注视着韩重,微微张着嘴,脸上毫无羞涩。阳光暴雨般地洒落,给她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韩重感觉到下体正在变得坚硬。他长长嘘了口气,蹭了蹭刀上的血,朝女人走了过去。

就这样,命运的幕布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