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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 六

在崔异的记忆里,后面发生的事情是跳动的,从一个瞬间直接跳到另一个瞬间,中间留下大片的空白。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处理养娘尸体的时候,但并不完全一样。那时的记忆跳跃是出于恐怖,现在却不仅仅是恐怖。他的心就像出现了一个大裂口,很多东西都顺着裂口流出来了,流得了无踪迹。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到的御史台,也不记得路上跟小吏交谈没有。那些场景好像完全被剪掉了。他只记得御史台门口的两只獬豸,还有那株大槐树。他记得自己好像喝过一杯茶,似乎是阳羡茶。他还记得侯思止的那张圆脸,就挂在自己面前尺许的地方,满月一般。这张月亮脸说了一大堆又亲热又私密的话,还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这堆话里,他只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句子,“推荐老兄接替王珣的位置”“陛下非常嘉许”“跟崔兄一见如故”“典客署还是要整顿一番才是”“做人要饮水思源”“陛下最圣明不过”。最后是“崔署令请回吧”。

至于他怎么应对的,那就完全记不得了。崔异恍恍惚惚地往外走。一直到踏出御史台大门的那一刻,他还以为会有人拦住他,把他拖入台狱。但是没有。他安然地走出大门。

然后他的知觉就回来了,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某个可怕之物就像模具里的铁汁,正在喷着炽气,急速地冷却、凝固。他要在它成形之前,赶快阻断这个进程。崔异骑着牝马,拼命奔向归仁坊,能多快就多快。在街道拐弯的地方,他撞翻了一辆独轮车,但是他也没有停下来看一眼,只顾接着奔驰。

回想起来,两个时辰前的盘算就是个笑话,又愚蠢又残酷的笑话。墨郎失足落水而死,养娘害怕担责,就和相好连瞳匆匆逃走。这样一来,什么都能解释了。所有知情者都没了,只剩下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安心过日子。他们可以再雇一个养娘,再买一个厮仆,再生一个孩子,除了人性什么都不会失去。真是一个血腥愚昧的笑话!可是在两个时辰前,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甚至显得很有道理,甚至像是唯一的出路。

院门没有闩上,崔异跳下马,猛地推开大门。

外院和内院都空无一人。

他听到自己喊着:“墨郎!阿玉!”声音凄厉,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冲到井口,下面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崔异冲到客厅,架子被他撞翻,铜盆掉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脆响。他又冲到了卧室,那里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冲到了厢房,冲到了书房,什么都没有。

崔异回到院子里,高声喊着妻儿的名字,但已不再指望有人回应。他站在六月的烈日下,浑身发凉。

他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披屋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崔异漠然地望向那里,看到阿玉牵着墨郎的手,站在披屋门口。

阿玉的脸上都是泪水,耷拉着肩膀,显得又瘦小又脆弱。她看着丈夫,带着哭腔说:“我做不到。到井口了,可还是不行。我做不到。”

崔异闭上了眼睛,他本应感到快乐,但他感受不到。他只觉得身体融化在空气里,像云朵一样虚幻,眼前的一切随时都会消失。他踉跄着向前,朝着墨郎走过去。墨郎一脸惊恐地往后退,如果不是阿玉拉着他的手,他可能已逃回披屋里了。崔异想对儿子说点什么,但是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出来,堵在喉咙后面,让他什么也说不出。

这时,他听到了鸟的叫声。干涩,尖锐,就像是在刮擦金属。他们三个人都回转头,朝着叫声的方向看去。一只黑鸟,看着像乌鸦一样,但它的喙是红色的,在阳光下浓烈得像团火焰。终于看到它了,崔异有种释然的感觉,但又觉得它看上去并不怎么出奇。

不过如此而已。

黑鸟扇了扇翅膀,缩起脚爪,猛地飞上天空。它冲着太阳的方向,像箭羽一样笔直而去。崔异、阿玉和墨郎都仰起脸,呆呆地目送它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