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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 五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养娘忽然没了,不管她是不是眼线,官府都会来查。连瞳又偏偏听到了声音,这也是个大麻烦,查的时候肯定会出问题。现在两个人都消失了,就可以说是养娘和连瞳私奔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而且并不稀奇,官府对这种事一般都懒得过问。当然,崔异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但天下哪有万全之事呢?

赶回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午时。刚一进门,就看到阿玉站在庭院里,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崔异冲她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顺利:“东西都烧了吗?”

“都烧了。”

崔异看了看阿玉的脸色,觉得有点不对头。果然,阿玉顿了一下,说:“墨郎不见了。”

听到这话,崔异整个人都蒙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昨天晚上疯忙到现在,竟把墨郎给忘了。

阿玉的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我都找遍了。安大娘家我也去问了,都没有。”

“什么时候发现墨郎不见的?”

“烧完东西,大概卯时两三刻的样子,我进屋去找他,他就不见了。”

“你听到门响了吗?”

“没有。”

崔异匆匆赶到墨郎的房间,阿玉紧跟在后面。屋子里看着一切正常,床上很乱,墨郎的外衣还搭在床头,没有被穿走。崔异检查了一下,在枕边发现了孩子的辟邪符。墨郎一两岁的时候,经常生病,崔异两口子生怕孩子养不大,到处求神拜佛,最后花了不少钱请了这个辟邪符。这是个圆圆的骨片,上面刻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中间的符号顶着两个尖角,看上去既像个小人,也像只小羊。卖符的僧人说这是龙骨,非常非常古老,佩戴上就可以辟邪祛病。阿玉在龙骨上凿了个眼儿,拿丝线挂在墨郎脖子上。崔异两口子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用没用,但是后来墨郎确实生病少了,身子骨变得比较结实,所以他们叮嘱墨郎一定随身带着。

崔异将骨片攥在手里,思索了片刻,说:“他应该没出去,还在家里。”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菜窖你找过吗?”

东厢房旁边有个地窖。说是地窖,其实非常小,跟一个有盖的坑也差不了多少。冬天的时候,阿玉在那里堆点萝卜和菘菜,平时也不使用。但是崔异记得有次玩捉鬼游戏,墨郎曾往那里藏过。

阿玉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菜窖跑。等他们二人赶到菜窖,掀开盖在上面的木板。墨郎果然躲在那里。他只穿着贴身的亵衣,蜷着腿,双手抱着肩膀,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一动不动。崔异把他抱了出来。崔异的手碰到墨郎身体的时候,孩子明显哆嗦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反抗。他只是紧闭双眼,僵直地躺在崔异怀里。

崔异把墨郎抱回床上,盖上薄被,又把辟邪符给他重新挂上。阿玉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怎么了,墨郎?”墨郎躲避着,头转向墙壁,不去看她。阿玉哭了起来,“是娘啊!你这是怎么了?”

墨郎不说话。

崔异压下心头翻腾的恐惧,小声说:“墨郎,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墨郎还是不说话,呆呆地侧卧着。过了一阵,他开始哆嗦,身体抖得越来越剧烈,就像风里滚动的叶子。后来,他浑身抽搐,张大了嘴,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

阿玉紧紧抱着墨郎,嘴贴在他耳边,不断说:“没事了,墨郎,爹娘都在这里。没事了,墨郎。”

过了好一阵,墨郎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嬷娘……”墨郎忽然小声地说着,语音微弱,刚开个头就没了动静。

阿玉的身子骤然僵硬。屋子里一片沉寂,只能听到墨郎哭得打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崔异忍不住开口了:“你嬷娘,怎么了?”

“被切开了……”

“什么?”崔异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你们……切开了……”

崔异和阿玉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惊骇。阿玉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过了片刻,崔异强笑着说:“墨郎,你做噩梦了吧?嬷娘好端端的,刚出门。”

墨郎闭上眼睛,重又蜷缩起身子,不再说话。

沉默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愣愣地看着孩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崔异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开过几次卧室门,但有没有及时关上,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此时再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心头一片茫然。

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过来,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他会傻傻地站上多久。敲门声又响又急,透着不耐烦。崔异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院外,打开大门。

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吏,穿着青袍,态度倨傲,看到崔异只微微点了点头:“崔署丞?”

“是。敢问阁下是哪位?”

“御史台的。”

崔异愣在原地,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小吏也不开口,嘲讽地看着崔异,似乎在欣赏他的惊恐。对御史台的人来说,这种惊恐已经见惯不惊了。过了片刻,崔异才咽了口唾沫,挣扎着说:“请问有何贵干?”声音又尖又细,听着就像是宫里的宦官,崔异自己都觉得古怪。

“侯侍御请崔署丞马上过去一趟。我先去了典客署,那里的人让我到这里来找你。”

崔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些,可一旦出口,却更加尖细了:“侯侍御有没有说什么事?”

小吏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才拉长声音,悠然说:“好事。”

崔异膝盖有点软,几乎要伸手去撑这位小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他定了定神,说:“那我随后就到。”

“侯侍御做事一向很急,请崔署丞和我一起过去吧。”

“好,好。一起过去,好。”崔异连请进奉茶之类的客套话都忘记说了,扭转头,自顾失魂落魄地走掉了,倒让那位小吏吃了一惊。崔异回到内院,阿玉站在那里等着他。

“侯思止让我过去。”

阿玉愣了一下:“现在?”

崔异点了点头。这会儿工夫,他渐渐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头脑从麻痹变为亢奋。就像野兽掉进陷阱后总会拼死挣扎一会儿,崔异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他来回踱了几步,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没错,侯思止肯定是要整我,不然那个小吏也不会说什么‘好事’。昨天侯思止整王珣的时候,也说是‘好事’。但是王珣有家奴首告,咱们没有。养娘压根儿没这个机会。侯思止他想整我也没有材料!”

崔异走来走去,脑子疯了一样地高速转动:“但是,我走之后,他马上就会派人到家里来,问你们的口供。他对王珣就是这么干的!那么——”

他忽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阿玉,眼里闪着疯狂的光:“那么,墨郎怎么办?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能让他不说出去?叮嘱他也没用。人家问不了几句,他就会说出养娘的事儿。那时候就一切都完了!”

阿玉被这番话吓到了。她脸色煞白地说:“他们真的会到家里来?”

这时,外头传来小吏的喊声:“崔署丞,准备好了吗?”

崔异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理会,转头对阿玉说:“当然!不然为什么要让我马上过去?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他们就要来了。就算你能应付过去,可墨郎怎么办?”他用手紧紧攥着阿玉的肩膀,“这下我死定了,你肯定也完了。咱们白白地杀了养娘,白白地杀了连瞳,白白地干了那些事!”

他的疯狂浸染到了阿玉。见到那么多血肉之后,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疯狂本来就像一团随时等待燃烧的干草,现在那个火种出现了。烈焰飞腾,舔舐尽了一切柔软湿滑的东西,只留下满身血污的野蛮人待在火焰中,似兽如神。

阿玉咬紧嘴唇,眼珠通红,视线穿透崔异,看向他身后的空虚之点。她喃喃地说:“不,决不会白干的。”

崔异死死地盯着她:“那你说怎么办?”

阿玉收回目光,恶狠狠地看着崔异,也不说话。

崔异又问了一遍:“你说该怎么办?”

阿玉还是不说话。

当崔异问到第三遍的时候,阿玉开口了:“崔异你个狗操的王八蛋,你非要让我说出来是吧?”

外面又响起了不耐烦的敲门声:“崔署丞,崔署丞!我能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