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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 四

天色刚蒙蒙亮,崔异就来到披屋,把连瞳叫醒了。

连瞳是家里的厮仆,干些跑里跑外的杂活。他右眼很正常,左边的眼睛却颜色发青,看着就像琉璃。左眼瞳孔上还有一块圆斑,远远望去就像两个瞳孔挨在了一起。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连瞳,本名是什么反而没人记得了。连瞳头脑简单,甚至有些愚騃,崔异对他并不满意。但现在看来,愚騃倒成了连瞳最大的优点。

看着睡眼惺忪的连瞳,崔异明知道不该问,但还是没忍住:“你昨晚上听到什么了?”

连瞳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喊了一嗓子,就去问阿郎怎么了,你让我回去睡觉。”

“然后你就睡觉了?”

“就睡觉了。”

崔异盯着连瞳打量了一番,本想再盘查几句,但想想又算了。他听到什么也好,没听到什么也好,现在也没多大关系了。连瞳牵出牝马,帮着崔异把两只箱子一左一右挂在马鞍上,又拿绳子捆了几道。

“阿郎,什么啊?这么重。”

“书。”

连瞳脸上登时现出敬畏的表情。就像所有文盲一样,一提到书,连瞳就会肃然起敬。

远处传来一阵鼓声。宵禁结束了,洛阳的城门、里坊的坊门陆续开启。连瞳牵着马,崔异扶着箱子,一前一后出了归仁坊。刚过五更天,街道上行人很少。崔异平时都戴幞头,今天特意换上席帽,还拉低帽檐,尽量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脸。他最怕遇见邻居。一旦让人注意到自己和连瞳在一起,日后就很难解释。好在归仁坊紧挨着城墙,出坊门右转,走不多远就来到建春门,一路上也没碰到熟人。

建春门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城门刚刚开启,急着出城的人全拥在门口。按照规矩,城门左进右出。人群沿右边排成了几道长龙。门卒们没精打采地看着,偶尔会把几个人叫出队列,检查他们的东西。

队伍缓慢往前走,崔异离城门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看那些门卒,但是他控制不住。崔异假装若无其事地张望,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个门卒的脸上,观察他们的表情。等眼神碰在了一起,他又赶忙避开。有个长着刀疤脸的门卒正抱着肩膀和人闲聊,这时却放下胳膊,斜眼瞄着崔异,想来是觉得他有点可疑。

崔异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脑子一阵眩晕,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可怕的画面。打开箱子,惊呼,尖叫,骚动,呕吐,人群聚拢又跑开,门卒们扑上来……他强自镇定,按下这些念头,迈着僵硬的两条腿往前走。终于轮到自己了。刀疤脸并没走上前,还是站在几步之外,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着他。拦着他的门卒随口问了句:“箱子里什么东西?”

没等崔异开口,连瞳抢着说:“书,全是书。”话音里透着骄傲。

门卒没了兴趣,眼睛从箱子上挪开了。连瞳还在说:“我家阿郎的书可多了,书房堆着好多。他还会写诗呢,好多人都夸我家阿郎的诗,说韵押得好……”门卒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远处的刀疤脸也转过了身子,朝队伍后面看去。崔异重重推了连瞳一把,他们随着人流出了洛阳城。

连瞳在前头一边牵着马,一边嘟嘟囔囔地念叨,说刚才有个骡子车碰到了他的腿,车把式一点客气话都没说,还冲他吆喝,让他别挡路。

“一看就是外地来的粗人。这些人跟咱们京里人不一样,他们不明事理。对这帮外地人就得狠狠治,该打打,该杀杀。刚才人堆里还有个南蛮子抱怨城门开得太晚。这是朝廷定的规矩,他敢抱怨,这他娘的还有王法吗?那些兵就在那儿听着,也不过来抓。要我说,朝廷啥都好,就是太面了。老百姓都是贱骨头,可不能惯着……”

崔异如今对多嘴多舌的人很厌恶,本想叱骂连瞳几句,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就没开口。他也不理会连瞳,只顾默默地观察道路。往东北方向走上五六里,会看到一大片柳树林。穿过林中小道可以到达一座水潭。这座水潭通过溪涧和洛水相通,相当幽深。崔异踏青时偶然去过一次,印象中那里相当荒凉,岸边生着大片芦苇,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他记得没错。柳树林果然还在,中间夹着一条窄窄的土径,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他们离开大道,沿着小径往柳林深处走去。柳树在小径两旁夹峙着,树干笔直而苍老,向下垂着千万根墨绿色枝条。不知为何,这些柳树并没有让崔异联想到生机和远方。在他眼里,它们更像是披头散发的巫师,排成队列,默默俯视着他们,带着怒意和哀悯。

往前往后,都看不到任何活物。空寂砸在大地上,激起尘埃。一开始连瞳还不断唠叨,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后来他也不说话了。能听到的,只有远处的蝉鸣,还有马蹄踏在路上的嗒嗒声。

等他们来到水潭,已过了辰时。太阳升起来了,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点风都没有,空气凝滞沉闷。不光崔异他们汗流浃背,就连芦苇也显得发蔫,在热气中纹丝不动,像一杆杆静默之箭。

土地湿软,马走不过去了。他们卸下两个箱子,把它们搬到了水边。

“阿郎,这是要干吗?”

“咱们把箱子抬起来,扔到水里去。”

“把书扔到水里,这不糟践了吗?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按我说的做就是。”

连瞳挠了挠头,虽然困惑不解,但还是决定按崔异吩咐的做。他抬着箱子,右脚往前虚踢,嘴里发出吆喝声:“去!去!”

崔异问:“你在干吗?”

“赶鸟啊。”

“鸟?”

“阿郎你没看到?前面那只大黑鸟,蹲在地上看咱们呢。去!去!”连瞳连声吆喝。

“鸟嘴是红的?”

“对啊,身子黑,嘴巴红。”连瞳抬头朝向天空,好像在目送那只鸟飞走。崔异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毒太阳悬在天空,发出让人难以逼视的烈光。

那又怎么样?崔异已经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恨恨地想,你看到了,可那又怎么样?

他和连瞳高高抬起一只箱子,朝水潭走去。崔异怕箱子搁浅,尽量往深处走。水已经快浸到腰部了,他大喊一声:“一、二、三,扔!”箱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重重落到水潭中,砸出一片水花。崔异猜想它会沉到潭底,然后慢慢腐烂。但谁知道呢,也许它会随着泥沙慢慢流向洛河,说不定还会进入黄河,最终在无名之地变为一堆无名的白骨。到底会怎样,他也说不准。

然后是第二个箱子。

崔异怕两个箱子落在一起,决定稍微换个位置。连瞳在外侧,崔异在内侧,两人抬着箱子沿着岸边走。走了大约几十步,崔异脚下打滑,一个踉跄,箱子忽然脱手,顺着斜坡往下滚。土里有块尖角石头,箱子撞在上面,翻了几个跟斗,才停在浅水之处。

崔异他们赶忙追了过去。箱子倒没散架,只是破了一个角。血水渗了出来,周围的水被染上了一丝浅浅的红色。

崔异弯下腰去抬箱子,但是连瞳站着没动。

“不是书。”连瞳说。

“不是书。”

“有血。”

崔异叹了口气:“有血。”

“谁的血?”

崔异直起身子:“你不用管,按我说的做就行。”

“可是,这是什么血啊?”连瞳的右眼显出惊恐,左眼却还是冷漠的琉璃色,像天空一样。

“先把活儿干完,然后我告诉你。”

“可是,阿郎……”

“把活儿干完再说!”崔异忍不住大叫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压低了调门说,“连瞳,你连阿郎都信不过吗?”

连瞳不说话了。他乖乖配合崔异,抬起箱子走入水中,将它远远地抛至潭心。岸边的血水被冲散了,先是若有若无的残红,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们转身向河岸走去。连瞳走在前面,崔异跟在后面。苍穹高远,天地渊默,日头追随着一前一后的抛尸者。连瞳的脚踏上了陆地,单薄的躯干转过来,正对着崔异。崔异手中的匕首已攥得滚烫,它迎向躯干,深深刺进柔软的小腹。

肌肉洞开,血花奔涌。

连瞳看了看插在小腹的匕首,脸上显出困惑的样子。他抬头说:“阿郎。”

崔异用力旋转刀柄,然后抽出。

连瞳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他又说了一遍:“阿郎。”

崔异朝着胸口又刺了过去。他拔出匕首,血顺着锋刃滴滴答答往下淌。

连瞳眼睛的光渐渐黯淡。他喘着粗气说:“我眼睛发黑,看不清东西。”

崔异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说:“没事的,连瞳,没事的。”

连瞳叹了口气:“太疼了,我站不起来。”

“不用站起来。这样就很好。”

连瞳说:“太疼了。”

崔异走到连瞳背后,左手按着他的头,右手把刀架在他的喉咙上。崔异说:“连瞳,闭上眼,别看。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

连瞳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我没干过什么坏事。”

崔异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没干过什么坏事。”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连瞳的头发,连瞳在哆嗦,他说:“阿郎。”

崔异右手猛地挥动,鲜血飙向前方。他松开左手,连瞳重重倒在了地上。崔异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又找了一块石头,把它绑在连瞳的脚上。然后,他拖着连瞳走向水潭。

牝马静静地站在高处。刚才发生的一切,它都看在了眼里,但牝马的眼睛还是那么温顺从容,好像对这些画面一点都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