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人肩并肩地站在养娘身前。阿玉手里还牢牢端着那盏灯,灯光从下而上映着他们的面孔,显出魑魅般的诡异。
崔异俯身探了探养娘的鼻息:“只是昏过去了。”他站起来,低声问妻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崔异看了看阿玉,阿玉也看了看崔异。一阵长长的沉默。
“你觉得她是眼线吗?”
“我觉得是。”过了片刻,阿玉又说,“不过,事到如今,是也好,不是也好,也没什么分别了。”
“要是给她钱……”话刚说到一半,崔异就打住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毫无意义。过了片刻,崔异说,“那么咱们……”
“对。”
两个人喃喃地轻声交谈,但是谁也不愿说出那个字眼来。他们就像在一扇黑门前逡巡徘徊,但就是不敢跨过那道门槛,因为他们也知道,一旦跨过去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在动!”阿玉忽然一声低呼。
养娘的手指确实在抽搐,右腿也轻微地蹬了几蹬。崔异惊惶之下,来不及细想,扑过去坐在她的身上,伸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养娘惊觉过来,喉咙里发出喝喝之声,拼命往上挣扎。崔异一边将胳膊肘抵在她肩膀上,死死压住她,一边朝阿玉低声喊道:“快去找几根绳子来!”
阿玉打开卧室门,奔了出去。
这时养娘忽然张开口,朝着崔异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崔异疼得几乎要尖叫起来,但是马上忍住了。他怎么也不敢松手,还是拼命堵在她的嘴上。养娘咬上了就不撒嘴,不光力道惊人,还用牙齿左右地磨动。崔异一阵阵钻心地疼,脑门上沁出了冷汗。他怀疑指骨都要被她咬断了。
别看身材小小的,这种粗人真是有劲儿啊,崔异恨恨地想。养娘还是在不断地往上顶身子,想把他拱开。崔异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她勉强压住。一时之间,屋子里没人说话,只能听到两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崔异几近绝望地想着,阿玉怎么还不回来?她再晚一会儿,我的手指都要被她咬掉了。
好在阿玉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几根长绳。
“先拿块布来,堵她的嘴!”崔异嗓音嘶哑,都快变声了。
阿玉用极快的速度扑了过来,将一块粗布手帕递到他手边。崔异用左手掐住养娘的下巴,使劲向外拽右手。养娘伸长了脖子,还是死死咬住他的两根手指。情急之下,崔异抬起手,用掌缘在她脖子上用力斩了一下。养娘吃痛,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崔异这才把手猛地抽了出来。两根手指被咬得鲜血淋漓,不过里面的骨头似乎还好。
崔异终于获得了解脱。他举着两根手指头,心里头洋溢着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可就在这个时候,养娘忽然张大嘴,拉长了嗓门,开始叫唤。她刚喊了一个字:“救……”阿玉就把手帕塞了过去,把她的嘴堵得结结实实。崔异马上醒悟,赶紧用手捂住手帕。他们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一动都不敢动,心头都在扑腾扑腾地跳。但他们听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动静。看来阿玉的叫声太过短促,没有吵到别人。
不管怎么说,先要把她绑好。崔异压在养娘身上,阿玉拿绳子先把她的两只脚捆了起来。然后两个人又协力捆她的手。这个稍微麻烦一些,养娘挣扎得厉害,崔异又要捂着手帕,右手腾不出来,但经过一番周折,总算把养娘的两只手也捆在了背后。
下面就好办了。崔异把养娘翻过身来,正面朝上,然后使劲塞了塞手帕,确保养娘没法用舌头把它顶出来。他怕养娘挣脱,又拿绳子在她身上反复缠了几圈,捆得结结实实。养娘就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怎么翻腾扭动也毫无用处,过了一会儿也就放弃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俩。
崔异的右手还在淌血。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头,觉得并无大碍。阿玉拿了点酒,稍微为崔异擦洗了一下手指,然后用布条将手指裹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两人才松了口气,坐在床上稳了稳心神。崔异看着地上的养娘,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今天清晨还一切正常,养娘还给他准备早饭呢,而他满脑子想的也就是署里的琐事,而现在养娘却被捆翻在地,而他也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死角。
“现在怎么办?”阿玉忽然开口了。
崔异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
“只能怪她自己。”
养娘眼里露出恳求的神情,努力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要不要听听她怎么说?”阿玉看了看养娘,又看了看崔异。
崔异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盯着养娘,咬了咬牙,说,“只能杀了她。”
养娘的身体骤然瘫软了下来。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阿玉又说:“怎么杀?”
“我有一把匕首,就用匕首吧。”
“可是,杀了以后怎么办?”
这倒是个难题。如果养娘真是眼线的话,官府多半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尸体必须尽快处理掉。可是怎么处理呢?崔异轻轻抚摸着下巴,一时也没了主意。
阿玉提议说:“要不扔在井里?就说是失足掉下去的。”
他们家院子西北角就有口水井。当初,房主曾把它当成一个极大的卖点,多收了十几缗的价格。水井口不大,不过相当深,淹死人是没问题的。但是崔异略一思索,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井口那么小,她又不是孩童,怎么可能失足掉进去?再说,她是不是淹死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把她埋了?”
“也不行。官府上门,第一件事就是掘地。”崔异沉吟了片刻,说,“还是把她扔进河里,一了百了。”
阿玉点头说:“这倒是个办法。”
“等天一亮,坊门开了,我就用马驮着尸体出城。城外有个水潭,我把她扔到那里。”
“会不会漂上来?”
“不会。尸体会沉到潭底,然后跟泥沙一起,慢慢流到下游。天长日久,也就腐烂了。”其实这也是崔异的猜测之词,但他口气极有把握,而且边说边听,到最后自己都确信不疑了。
养娘发出了急剧的呵哧声,她的双腿弓了起来,想要拿膝盖撞击地面。阿玉面露惊惶之色,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养娘就在脚下,全程听到了这番对话。崔异俯下身,把手帕塞得更结实些,然后又紧了紧养娘身上的绳索,确保她无法挣脱。然后,他把油灯调整了一个角度,让光线只照到养娘的身体,把她的脸留在阴影里。
阿玉小声抽泣起来,鼻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让崔异听了心烦。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崔异不耐烦地说,“你想没想过,怎么把尸体带出城?”
阿玉的抽泣声骤然停了下来:“你什么意思?”但是没等崔异回答,她就明白过来了。
要把尸体运出城,就得过城门。洛阳所有的城门都有士兵看管。出城盘查得不算严,士兵一般不会多事。但是驮着这么长的尸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人只要瞧上一眼,都会觉得有问题。崔异暗自盘算着,要是到车行雇辆车呢?但稍微一想,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太招摇了,而且雇的车都配备车夫,抛尸很容易被发现。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渐渐从黑暗的角落里挤到了前台。它阴森、诞妄,但又合乎逻辑,像是唯一的出路。崔异不由得一阵战栗。
“怎么?”阿玉看他欲言又止,催问了一句。
崔异低声沉吟着:“这么直接运肯定不行,除非……”
“除非什么?”
灯芯突突地跳动,光影在两人的面上追逐。崔异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阿玉。阿玉迎着崔异的目光,脸上渐渐浮现出恐惧的表情。
“不,不。”阿玉摇头说。
崔异没说话。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阿玉开口了:“可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到天亮就麻烦了。”
崔异低声说:“人死了以后,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阿玉咽了口唾沫,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崔异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
“那就只能……”阿玉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词儿,“只能分尸了。切成几块带出城,没人能发现。”
崔异低头看着养娘的身子。她本来身材瘦小,可不知为何,如今在灯光下却显得分外庞大。他犹豫着说:“也不太好办。怎么切呢?肩膀还好,可是胯骨……”
阴影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婴儿被噎住的啼哭。养娘的身子剧烈地扭动,脚后跟在地面上敲打着,发出低沉的闷响。崔异站起身来,想要去按住她,这个时候养娘忽然发出一声叫喊:“救命啊……”
她把手帕吐出来了!
好在她被手帕噎的时间太久,喘不过气来,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在黑夜里也显得分外刺耳。崔异和阿玉两个人疯了似的扑了过去。崔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她再出声!他双手紧紧扼住养娘的喉咙。阿玉在后面死死按住养娘的下身。
养娘的身子扭动着,脑袋朝两边使劲晃动。崔异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牙齿咬出了咯咯的声音。他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肉下的骨骼,就连那两只受伤的手指也不觉得疼了,只觉得前所未有地亢奋。用力,用力,再用力。在黑暗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养娘伸出的舌头。然后,崔异听到咔嗒一声响,手下的身体忽然静止,软绵绵地耷拉了下来。
崔异很谨慎,还是接着扼了一小会儿,这才松开手。刚才灌注全身的力气骤然被抽空,崔异瘫软在地。阿玉也跌坐在旁边,呼呼直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儿,俩人才爬起身来,举起油灯看着地下的尸体。养娘脖子青紫,大张着嘴,舌头向外伸着,脸颊上布满泪水。看到这些泪水,崔异才模糊地想到,养娘听他们说分尸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崔异把油灯放了回去,颓然坐回到床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客厅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不大,敲两下就停了。两个人登时僵住了。崔异感到彻骨的冰冷,他看了看阿玉,她同样面无人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还伴随着人声:“阿郎!”是连瞳的声音。崔异渐渐从麻痹中苏醒。他先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勉强用正常的嗓音说:“什么事?”
“我刚才听见屋里有声音,没事吗,阿郎?”
“没事。”
“好像有人喊。”
“是……娘子做噩梦了。这里没你的事,快回去睡觉!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许进后院!”
隐约听到几句嘟囔,接着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连瞳走了,屋内一片沉寂,崔异和阿玉面面相觑,都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玉打破了沉默:“床下面有几口箱子。”
崔异看着阿玉,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但四周的沉默震耳欲聋,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后面发生的事情真的像一场噩梦,崔异的脑海似乎下意识地把这段经历给压缩了。就像酒喝多了会出现“断片”一样,崔异的记忆也出现了“断片”。
他记得阿玉找出了两个箱子,在里面铺了防水毛毡,还撒上一层厚厚的炉灰。他和阿玉把养娘的衣服剥掉,身下铺了两块厚厚的毯子。为了不让血水流到地面,他们又找来褥子和毛毡,堆在毯子周围。为了不让声音传出去,他们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在缝隙里还塞上了碎布。崔异把自己的外衣也都脱了,只剩下贴身的亵衣。养娘静静地躺在毯子上,两个眼珠凸起,直勾勾地看着顶棚,脸上如同戴了一张假面。
截至这个时候,他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可是后面就开始模糊了。他只大致记得自己先是用匕首,后来发现不行,还是阿玉从厨房取回了切骨刀。血在视野里炸裂开来,把眼前抹上了一片浓郁的红色。肉和脂淹没在这团红色里,只有骨头是白的,惨亮的白。
他模糊记得额头的汗淌进眼睛,蜇得生疼。他还记得自己的手滑腻腻的,想来是上面的血太黏稠了。整个场景显得非常不现实。整个过程中,他好几次都怀疑自己在做梦,养娘其实正好端端地躺在厢房里睡觉。但这不是梦,因为他呕吐了。他吐了又吐,最后胃里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是伏在地上,胃一阵阵痉挛。
等到记忆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养娘已经不见了。两个箱子被封得严严实实。毯子吸饱了血,上面一层厚厚的暗红色。崔异把手伸到毯子下面,似乎还好,摸上去是干燥的。
整个屋子像个蒸笼,透不进一丝风。崔异和阿玉两个人都半裸着身体,大汗淋漓,满面血污,带着疯狂的眼神看着对方,如同远古洞穴里的两个野蛮人。
这两个野蛮人都干了些什么,崔异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把这段记忆抽干、磨平、压缩,收藏在意识的褶皱里。它静静地躲在那里,却依旧发出浓黑的光,把所触到的意识都晕染成一团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