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神皇从长安迁回洛阳,将它定为神都,这个城市就变成一个巨大的耳朵。它撑起耳翼,贪婪地捕捉落入其中的每一段语音。它分析,过滤,扬弃。大部分声音都会消散,但是总有一些话会被记下来,然后分门别类,输送到不同的端点。
这些端点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金吾卫……所有端点都布满刑具,能从这些话语里榨出逆贼的阴谋。这些端点里最大的一个是御史台。它本来只是个文官机构,贞观天子赠送给它一座台狱,大周神皇又赠送给它一批虎狼。这些虎狼以噬人为业,同时又彼此吞噬,和受害者一起沦为王朝的肥料。
话语会引来刀剑,只是速度或快或慢,让人捉摸不定。曾有士兵在酒楼上为李唐皇室鸣不平,半年后才被逮捕诛杀。也曾有士子游览明堂时口出谰言,结果刚走出明堂大门,囚车已经在等着他了。
耳朵是难以餍足的,仅仅洛阳城的声音还不够,整个帝国都在往这里输送声音。大周神皇下令,不管在帝国的哪个角落,只要听到悖逆密谋,都要前往神都报告。报告者沿途可以使用驿马,享受五品官的待遇。随着驿马的奔驰,声音潮水般涌向洛阳城。它凝神谛听,将这些声音小心翼翼地锻造为罗网。
白天的声音混乱庞杂,质量不高。到了夜晚,情形就不一样了。声音变得细微隐秘,人们会压低嗓门说出白天不敢说的话。这时,谛听之耳变得更加敏锐,能收获更多的果实。
崔异正在压低嗓门说话。
他居住的归仁坊位于洛阳东南角,地段偏僻,但偏僻有偏僻的好处,那就是房子可以买得比较大。宅院内外两进,外面是马棚和披屋,仆人连瞳就住在披屋里,负责照料马匹。养马费用很高,但是归仁坊距皇城太远,这笔钱实在省不得,崔异当初也是咬了咬牙才置办下来的。里面一进就是内宅,养娘和墨郎住在东边,崔异和妻子阿玉住在西边,中间是客厅,除此之外,还有厨房、书房和杂物间。
到了定更时分,墨郎早就被养娘带去睡觉了,房前屋后也检查过了,一切都寂静无声。崔异和阿玉这才躲进卧室,在灯下低声私语。崔异把自己这天的经历大致给妻子讲了一遍,只是跳过了一些细节,侯思止最后提到墨郎的那段话,他就没敢说。
阿玉越听越惊,愣了好半天才问道:“你要是不签名呢?”
崔异叹了口气:“那我今天就回不来了。”
“你是典客署的署丞,他们敢这么干?”
“典客署算什么?芝麻大小的衙门。你是没见到王珣那副样子,扒光了吊在架子上,腕骨都给拧碎了。就算神皇知道了,也只会夸侯思止忠心耿耿。”崔异叹了口气,“说不定这事就是神皇点过头的。”
“他那家奴真是御史台的眼线?”
“有可能。”
“那王珣最后会怎么样?”
“枭首。侯思止倒没有胡说。王珣肯定枭首,大儿子可能处绞,小儿子下蚕室阉割,妻妾女儿没为官妓。”
“啊!”阿玉一声惊呼,脸色变得煞白。
崔异摇头说:“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们口舌不谨,让人家听到了呢?”
“王珣到底说了什么?”
崔异莫名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嗓门:“他跟儿子说,要是先帝不娶这个武媚娘就好了,她是个害人精。”
阿玉大惊失色:“他敢这么说话?你说他胆子得有多大!”
“谁说不是呢。”崔异表示赞同。过了片刻,他又叹了口气,说,“其实这话也没说错。神皇任用酷吏,杀起人来没完没了,确实忒狠毒了些。只要被这帮酷吏盯上,谁都跑不了。杀人也就罢了,还挖空心思搞出各种刑具,把人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其实神皇她自己就喜欢这样。你想想,她连死人都不放过。前些时候郝象贤倒了霉,不光全家被杀,就连祖坟都被刨了,毁棺焚尸。唉,这能是人干的事儿吗?”
崔异滔滔不绝地说着。事后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许人都有诉说的冲动。光想不说,那是不够的。想法就像没有形体的烟雾,既存在又不存在,只有语言才能把它凝结成形。哪怕是夫妻密语,也有这份力量。崔异还是没能抵御这种诱惑。
他说了一个段落,最后总结道:“神皇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何况别人?”
阿玉惊诧说:“她真杀过亲儿子?那不成禽兽了吗?”
“八九不离十。”
话刚出口,就听到厅堂里咣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崔异和阿玉面面相觑,都被惊呆了。过了片刻,崔异回过神来,跳起身拉开了房门。厅堂里一片银白的溶溶月色,借着光亮依稀能分辨出养娘的身影。
养娘躬了躬身,用抱歉的口气说:“阿郎,我出去小解,把架子上的铜盆碰翻了。”
崔异皱眉说:“怎么这般不小心?”
养娘话音里带着点惶惑:“我回来关门的时候,看到一只鸟,吓了我一跳,就……”
崔异摆了摆手,走回卧室。阿玉站在门侧,脸色铁青。两人重新坐回灯下,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阿玉开口说:“她听见了。”
崔异也这么想,但是听阿玉这么说,心头还是一震:“你觉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说不好。”
“那么,”崔异觉得嗓子一阵阵发干,“她是故意偷听?”
阿玉摇了摇头:“按理说不应该,可要是无心听到的,那也太巧了……”
崔异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来这儿有两年了吧。差不多正是我升作署丞的时候,她到的咱们家。你不觉得时间也很巧吗?”
阿玉一惊:“你是说,她是眼线?”
“有可能。”
“你一个小小署丞……”
“署丞怎么了?”
阿玉想了想,说:“哪怕真是那样,咱们不承认就是了。”
崔异大摇其头:“倘若她真是眼线,不承认有什么用?再说了,她一个养娘,如何知道郝象贤的事情?王珣说了什么,她又怎么编造得出?”
两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思忖着。仙人造型的灯盏擎着一小团火焰,光圈忽明忽暗,映在他们的脸上,犹如潮水。灯花忽然爆出啪的轻响声,阿玉惊得一哆嗦。她盯着丈夫,恨恨地说:“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偏要胡说八道!现在怎么办?”
崔异本想反驳说你刚才不也附和了吗,但现在也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努力平息思绪,说:“不管怎么样,你先把养娘叫来,咱们探探她的口风。”
养娘来了,规规矩矩地站在崔异面前,脸上隐隐带着警惕之色。
“墨郎睡着呢?”
“睡着呢,一直没醒。”
崔异清了清嗓子,说:“你到我们家也差不多两年了。”
养娘点了点头。
“这两年来,我们待你如何?”
“阿郎和娘子待我很好,”她想了想,又加重了语气,“恩情厚重。”
崔异上下打量着她。原来一直觉得她还算朴实,但此时此刻,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满脸狡狯。崔异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觉得下面的话颇难措辞。他踌躇了片刻,说:“既然这样,咱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过日子,难免有飞短流长、口舌不谨的时候。彼此还是要遮盖则个。”
养娘摇头说:“我不懂阿郎的意思。”
一片尴尬的沉默。
阿玉忽然开口问:“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吗?”
阿玉问得这么直接,崔异心里不由得被揪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老是绕圈子也不是办法。
养娘摇了摇头:“没有。”
阿玉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没有。”
养娘回答得很坦然,崔异反倒疑云更盛,一般人碰到这种追问,不该是这种反应。而且她说话太过从容,没有平时那么谦恭。他沉吟着说:“你就没有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吗?”
养娘反问说:“那又是什么样的话?”
崔异哑口无言。过了片刻,他咬了咬牙,说:“关于……关于神皇的一些话。”话一出口,旁边的阿玉马上显出惊惶的神色,似乎嫌他太过冒失。
养娘微微一笑,说:“没有听到。我小解完就回屋了。”她的话里带着点哂笑的口气,崔异和阿玉都听出来了,不禁脸色为之一变。她听到了。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重重砸进崔异心里。他死死地盯着养娘,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这时,阿玉开口了。她字斟句酌地说:“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养娘轻咬着嘴唇,紧张下面掩着一点得意。“娘子啊,只要过得去,我这个人是从来不多嘴多舌的。除非……”她顿了一顿,不再往下说了。
崔异的心头泛起一阵绝望。这个女人肯定会出首。就算现在不出首,她也会拿这件事辖制他们,到头来还是一样。灯有些黯淡了,崔异起身添油。倒灯油的时候,崔异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他放慢动作,强行稳住心神。等手不再抖动了,他又故作闲暇地拿指甲剔了剔灯芯。油灯明亮起来,光圈骤然变大,拢住了他们三个人。崔异盯着那团火焰看了片刻,把灯放回桌子。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以进为退。
事后回想起来,局面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失控的。
“可是,我倒听见你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崔异的声音尖厉起来。
养娘错愕地看着崔异:“阿郎,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都没说过?你敢说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养娘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尖厉起来:“我说什么了?”
“你跟连瞳说,先帝不该娶……神皇,对也不对?”崔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说出武媚娘三个字。
“没有!我没说!”养娘瞪大眼睛看了崔异一会儿,说,“这话是阿郎你说的,不能栽到我头上。”
不知为何,崔异听到这话不但没有惊恐,反而有种战斗的亢奋感:“哼,你居然会反咬一口!明天你是不是就要出首,说这些话不是你说的,而是我说的?”
养娘向后倒退一步:“阿郎,咱们谁都没说过。我真不是故意听到的。这事儿咱们都别提了。”
“撒谎!你明天就会去出首!”
“我为什么要出首?向谁出首?”养娘一会儿看看崔异,一会儿看看阿玉,慌乱了起来,“阿郎,娘子,你们不要逼我啊。什么害人精,什么杀儿子,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
她果然从头听到了尾。他们夫妻刚关起门来的时候,她就溜到隔壁,竖着耳朵在偷听!她一定会去出首的,崔异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凤凰晒翅,仙人献果,枭首,蚕室,官妓……一个个骇人的词儿在他头脑里爆裂开来。这个贱人,平时有什么亏待她的地方?过年的时候阿玉还送了她一双耳环呢,可她居然要害我们!想到这里,崔异愤恨得眼珠都红了。
“贱人!畜生!喂不熟的狼!”崔异瞪着养娘,喉咙里发出兽般的低吼。他双臂微张,朝养娘逼近。
“阿郎,你别过来!再逼我,我真要去出首了!”养娘惊骇地往后退。
这句话让崔异更加暴怒。果不其然,这就是一条吃人的狼!窥伺了我们两年的狼!别看她平时装出老实样,狼就是狼!崔异一个箭步扑过去掐她的脖子。养娘用力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要往外跑。崔异伸手抓住她的后襟,拼命往回拉。
灯光在墙上投射出长长的人影。这些影子剧烈晃动,身体比例完全变形,脑袋大得夸张,看着就像畸形怪兽。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周围变得几近黑暗,随着肉身撞击地面的声音传出,屋里重新明亮起来。
阿玉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擎着那具铁制的仙人灯台,就像神话里的女将一般。养娘俯身趴在地上,鲜血从太阳穴周围缓缓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