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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 一

每次路过御史台,崔异都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花岗岩台阶,青灰色砖墙,朱彤髹漆的大门,看上去倒也普普通通,关键是它门口的两个石头怪兽。那是传说中的獬豸,长得像牛一样,头顶生着一只尖角,两只点了红漆的眼颇为狰狞。据说獬豸聪明正直,能分辨奸邪,所以才成了御史台的象征。可是在崔异眼里,它们并不像仁兽,反倒透着贪婪血腥之气。但越是如此,崔异越忍不住多看几眼,说起来也是有点犯贱。

没人愿意到这里来,但是没办法,御史台传唤他们,说要核实接待渤海国使节的礼仪问题。他们典客署负责接待番邦客人,事务烦琐,又很容易被人挑毛病。前些天他们刚引着渤海使臣参加赐宴,御史台就来找碴儿了。按理说这也不算什么,御史台本就有纠正失仪之职,但自从大周代唐后,这个衙门的势力膨胀得厉害。尤其是几位侍御史,一提到他们,大家就打哆嗦。所以,署令王珣还是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怠慢。

御史台要求王珣带一个署丞同往。署里有四个署丞,王珣掂量了一番,最后挑中了崔异。他并不喜欢崔异,两人私下几乎没什么来往。但是王珣也不得不承认,在整个典客署里,崔异干活最认真,事务最精熟。他天天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板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埋头于文牍案卷之中,所有条例都记得结结实实。在王珣的眼里,这个下属就像一只灰老鼠,既勤奋又不起眼。

现在他就需要一只灰老鼠。万一御史台问起什么刁钻问题,崔异马上能够引经据典,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不问,他就不多嘴。这样的老实货色,不会害人。

王珣决定还是带他去。

可是王珣刚一开口,崔异就露出忧愁的样子。这也不奇怪,没人愿意去御史台。王珣板起面孔,拉着长音说:“怎么,崔署丞有什么为难吗?”

崔异缩起脖子,说:“没什么为难,只是……”

王珣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没有,就请随我一起去吧。”

崔异的脖子缩得更厉害了。他委委屈屈地说了声:“是。”

一位小吏引着他们穿过两只石头獬豸,跨过朱彤大门,来到御史台的庭院中。小吏进去通报,他们站在那里等候。正是六月时节,阳光耀得人目眩。好在庭院正中有株大槐树,树瘤虬结,枝丫横生,他们就在树下躲阴凉。但还是热,暑气蒸腾,一丝风都没有。崔异不停地伸手到额头揩汗,一边拿眼偷偷打量王珣。只见王署令翘着山羊胡,端立不动,任由汗珠子从颧骨流到下巴,然后又顺着脖子一路钻进衣领,神色依旧庄重威严。崔异发自肺腑地敬畏这位上司。只要有他在,崔异就觉得安心不少。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鸟出现了。

说是出现,其实只有王珣发现了,崔异并没看到。王珣抬起头,盯着树枝看了一会儿,说:“这只鸟有点怪呀。”

崔异顺着方向看去,树枝上只有密密的槐叶,并没什么鸟。他眨了眨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他颇为诧异地问:“怎么?”

“样子像乌鸦,嘴巴却红红的,从没见过这样的鸟。”

“哦。”崔异没敢反驳。他眯缝起眼,努力在树上寻找鸟的踪迹,还是徒劳无功。但是忽然之间,他确实看到枝叶一阵乱晃,然后空中发出拍打翅膀的声音。

王珣望向天空,目光似乎在追随着那只无形之鸟。崔异揉了揉眼睛,心中有些惶然,自己岁数还不大,难道视力就坏到这般地步了?

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圆脸的小胖子从屋子踱出来了。这人身穿深绿色圆领衫袍,头戴特制的冠帽,帽上竖着一根细细的铁柱,旁边挂着两颗珠子。崔异知道这叫獬豸冠,只有御史才能戴。

小胖子很热情,上来捧着王珣的手,一口一个“王署令”,叫得极其亲热。王珣管这个人叫“侯侍御”,崔异马上明白了,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侍御史侯思止。王珣给他们做了引见,侯思止对崔异也客气了一番,态度很谦和,但是眼神里却露出审视之色,似乎在估他的分量。崔异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侯思止引他们到厢房待茶。厢房背西面东,很是阴凉,崔异他们一进来,就觉得暑气减弱不少。侯思止先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提到渤海国赐宴的问题:“台里有人挑刺,说是礼仪上有些不合规矩。这当然是小事,不过,最近陛下……”

王珣和崔异马上挺直身板,露出毕恭毕敬的表情。

“最近陛下挺重视这类事情,要是台里报上去,弄不好还要罚俸。那就划不来了嘛。所以,还是请王署令过来一趟。要是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台里就不往上报了!”侯思止挥了挥胖乎乎的小手,显得很豪爽。

王珣努力摆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侯侍御真是体贴下情。至于赐宴的礼仪,我们并没有妄作主张,都是有先例的。来,崔署丞,你把案卷拿给侯侍御。”

崔异捧起案卷,恭恭敬敬地放在几案上。侯思止展开案卷,一边看一边点头,有时稍作停顿,沉吟片刻。崔异在肚子里打着腹稿,等他提问。但是侯思止翻完以后,就把案卷随手放在一旁。“记录得还是蛮清楚的,看上去问题不大。”

王珣长吁了一口气。

侯思止忽然转了一下话题:“王署令,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件小事想拜托你。”王珣脸色有点惊疑,侯思止哈哈笑了起来,亲热地拍了拍王珣的手,说,“放心,是好事。”他俯过身子,嘴巴凑在王珣耳边嘀咕了几句。王珣的脸色渐渐舒展,露出欢喜的样子,不断点头。

侯思止咳嗽一声:“王署令,那你跟我到内厅走一趟?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看。就麻烦崔署丞在这里稍等片刻。”

“请便,请便。”崔异拱了拱手,如释重负。侯思止和王珣起身进了后堂。崔异只好坐下来,耐心等待。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屋子里也没人进来。他想方便一下,不知道茅房在哪儿,又不敢在御史台乱走动,只能夹紧双腿,强自忍耐。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终于推门进来了。这人面容恭谨,向他低头致意:“侯侍御有请。”

“王署令呢?”

“也在里面等候大人。请随我来。”

崔异只好跟着他往后堂走。穿过后堂是曲折的走廊,每隔二十步左右就挂着一盏油灯。走廊两边没有窗户,就算在大白天,油灯也亮着。崔异是个俭省的人,虽然与己无关,看到这些油灯还是不免心疼。他们越走越深,崔异渐觉不安。他正鼓起勇气,要开口询问,年轻人却忽然停了下来。在他们面前是一扇黑漆大门。

年轻人轻轻推开门。侯思止正站在屋内,笑眯眯地看着崔异。“得罪得罪,让崔署丞久等了。请坐。”他指了指靠墙的胡床。

崔异小心翼翼地坐在胡床上,扫视了周围,不见自己的上司:“不知王署令在哪里?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署令就在这里。”侯思止还是一脸微笑。

“哪里?”

侯思止指了指前面的一道帘幕。年轻人快步上前,扯开了幕布。典客署署令王珣果然在后面。他全身一丝不挂,被剥得像头光猪。地上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安有器械开关,将王珣的手脚牢牢束在架上。王珣叉着双腿,伸展两臂,宛若要拥抱崔异一般。

崔异张大了嘴巴,傻傻地望着上司。王珣皮肤苍白,松松垮垮,在腹股沟和腋下这种褶皱地方,皮还耷拉了下来。

崔异实在没法把这个裸体老头和王珣联系起来。过了好一阵儿,他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侯思止很和气地说:“他谋逆。”

“谋,谋……谋……”崔异发现自己没法完整地说出这个词儿来。

“谋逆。”侯思止重复了一遍,“王珣家奴向御史台出首,六月三日戌时,王珣在书房内和长子密语,口出狂悖之言。他说……”说到这里,侯思止的语气也变得有点犹豫。王珣的话过于大逆不道,就算加以转述,也让人有点不安。

崔异瞪大眼睛,看着侯思止,等着他说下去。侯思止只好压低音量,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那口气就像是大夫出于医学目的,不得不提到某些淫秽的词:“王珣说,嗯,王珣说先帝不娶这个武媚娘就好了,这个娘们儿是害人精。”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一片恐怖的死寂。虽然这话是王珣原创,侯思止转述,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但崔异还是心惊肉跳,似乎听到这句话就犯了某种罪过。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侯思止摇头叹息。说完,他的目光慢慢转向崔异。崔异被他看得一个激灵,马上表示赞同:“丧心病狂,令人发指。”见侯思止还在盯着自己,马上又找补一句,“做臣子的听到这话,真是怒不可遏,怒不可遏啊。”

侯思止点头嘉许:“崔署丞忠勇奋发,当然听不得这些悖逆之词。王珣说这些话,必然是极其隐秘的。崔署丞,你可知道王珣家奴为何能听到这番话吗?”

“不,不知道。”

“那个家奴是我们安在王珣家里的眼线。”他看崔异满脸震惊,微微一笑说,“御史台早就发现王珣可疑,这才做的安排。我们御史台是陛下养的獬豸,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没等崔异说话,侯思止忽然转向王珣:“王署令,现在崔署丞也在,咱们不妨把话说开。今天一早你刚到典客署,我们御史台就封了你的家,你全家老小全被拿获。你的大儿子已经招认了。”他伸了伸手,那位年轻人快步上前,将一页纸递到侯思止手中。侯思止在王珣面前抖开了那页纸,待王珣看完,侯思止又将纸收入袖中。

“王署令,事已至此,再抵赖又有何益?你有一妻一妾,两儿三女。到时你和你的大儿子自然都要处斩。你的小儿子没满十五岁,送往蚕室受宫刑。妻妾女儿则要被没为官妓。唉,可怜啊,可怜。王署令,倘若你从实招认,交代出背后指使你的人,那就不一样了。陛下必会法外施恩,你虽然难逃一死,但家人都会安然无恙,估计也就是被流放岭南。怎么样?你好好想想吧。”

王珣死死地瞪着侯思止,嘴里发出喝喝之声,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两人对视片刻,侯思止忽然放声大笑,胖脸上的肉都荡漾开来:“王署令,这些话你不会当真了吧?你这种谋逆罪不可能有什么法外施恩。陛下虽有如天之仁,也恕不得你们这些蛇蝎之徒!你招与不招,该去蚕室的都要去蚕室,该去做官妓的都要去做官妓。不过你会死得痛快一些,不用受这么多罪。怎么样?王署令你说两句吧。”

他从王珣嘴里掏出一块栗木口衔。

“我没说过那话!我要面圣!”王珣嘶哑地喊了起来。侯思止点了点头,把口衔又塞了回去。

“果然是冥顽不灵。”侯思止连连摇头。他招呼了一下,身后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木架旁,用力转动绞盘。王珣的左手臂开始随着木架向后翻转,臂骨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在梦里磨牙。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王珣绷紧的身体蓦地瘫软下来。

坐在一旁的崔异也跟着瘫软下来。他胃部一阵阵地抽动,想吐。

侯思止冷冷地说:“用水泼醒。”

崔异第一反应觉得这是在说自己,他努力挺直腰板,表示自己并没有昏倒。但是年轻人提来一桶水,没有泼向他,而是泼在王珣头上,然后又重重打了他几个耳光。

王珣苏醒过来,脑袋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

侯思止撇下王珣,慢慢踱到崔异面前:“崔署丞,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凤凰晒翅。是不是很像?除了凤凰晒翅,我这里还有仙人献果,玉女登梯,驴驹拔橛,犊子悬车,好多呢。后院还堆着十号大枷,名字都很有意思,叫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侯思止津津有味地列举着,嗓音里甚至带着点爱抚的味道。“台狱的每套刑具都能剥人一层皮,我有上百套刑具,你说,王珣他有一百层皮吗?”

“没有,当然没有。”崔异想要站起来,但实在站不起来。他只能仰望着侯思止,就像小猪在看着一头大象。

“陛下最圣明不过,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侯思止停顿片刻,声音忽然峻急起来,“崔署丞,我说的对吗?”

恐惧的潮水一阵阵涌来。崔异咽了口唾沫,说:“对对,对。陛下……”他拱了拱手,以示尊敬,“陛下最圣明不过,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那么,崔署丞觉得王珣有没有问题?”

崔异看着侯思止,结结巴巴地说:“那肯定,肯定有问题啊。”

“什么问题?”

“大……大……大逆。”

侯思止满意地点了点头,用手指着王珣说:“此贼不光口出悖逆之词,还和李唐余孽有勾结。他利用典客署令的位置,妄图勾结突厥,里应外合,复辟李唐天下。崔署丞,你和王珣同衙共事,就没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吗?”

崔异瞟了一眼王珣,嗫嚅道:“这个,我也觉得有……有不对头的地方。”

侯思止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报告?”

崔异被这句话死死定在座位上,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说不出话来。

“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查得明明白白,都写在这份案卷上了。崔署丞,你看这些情况是否属实?”侯思止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他。

崔异捧着这张纸,呆呆地看着侯思止。

“这里有笔墨。如果属实,就请崔署丞在上面签字画押,如果不属实,就不要签。”

崔异的目光落回纸面,“天授二年六月三日戌时二刻我父逆贼王珣口出悖逆之词对罪人言道先帝不娶武媚娘就……”密密麻麻一堆字,崔异毫不犹豫,奋力提起笔来,就要往上签。一旁的侯思止却叫了起来:“等等!不是这张!”

崔异愣在那里。侯思止在袖中掏摸一阵,取出另一张纸来,看看无误,这才将纸换了过来。崔异接过看了一会儿,里面的内容都和王珣有关。他心乱如麻,也就不再细看,拿起笔来就在下面签字画押。

侯思止非常满意,拍了拍崔异的肩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王珣带个署丞来了吧?本来我也做了两手准备,幸好崔署丞很见机,立了大功一件。对了,崔署丞家里是有个四岁的儿子,是吧?”

“是,是,确实是四岁。”

侯思止奇道:“崔署丞怎么抖得这般厉害?”

“没有呀。我没有抖呀。”

侯思止微微一笑,说:“崔署丞,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又皱了皱眉,“不过,我看崔署丞还是别回衙署了,回家换衣服吧。”

崔异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大片,他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尿的。崔异拱了拱手,也没看王珣,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门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莫名其妙地折回来,走到侯思止跟前,诚恳地说:“陛下最圣明不过。侯大人,我把话放在这,李唐余孽决不会有好下场,决不会有的。”

侯思止敷衍说:“是啊,他们决不会有好下场。回去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