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了,凌河深处白茫茫一片。群山在雾中环抱着他们,像是一个形影黯淡的巨人。天穹则像一个更大巨人的双手,覆拢着群山。
“红雨,你不觉得你的村子不对头吗?”
“哪儿不对头?”
“它太小,又太封闭。这么小的村子是没法活的,至少不能像你们这么活。你们种地,打鱼,挖野菜,养猪,但是这远远不够。你们的盐从哪里来?你们说从蛮人那里换来的。那么染布的颜料从哪儿来的?斧子从哪儿来的?鱼叉上的铁又是从哪里来的?蛮人可不会炼铁。而且,你们村子到底存在了多少年,你知道吗,红雨?”
红雨不知道,村子里似乎也没人知道。过去的事情总是很含糊。大家都说最早的村民围井而居,可那是什么时候呢,中间经历过多少代?没人说得清。在大家的心中,过去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未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红雨忽然又想起来,就连自己的童年也很模糊。关于父母的记忆漶漫不清,就像一团模糊的灰影。
钟芸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了下去:“不光是这个,你们村子本身也很不正常。它太美好了。没人挨饿,没人受穷,每个人都很富足,彼此之间又那么友善。这些天我仔细观察过,在村子里没有人下命令,也没有人服从。他们不理解打仗,也不理解人和人的争抢。这不正常。”
“不争抢就不正常吗?”
“当然了。”钟芸挥了挥手,微微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有力气的人会欺负没力气的人,有脑子的人会骗没脑子的人。总有人会下命令,总有人会服从。人都是这么个贱样。你不知道你们这里有多奇怪,走遍全天下也见不到这样的地方。
“我被这里迷住了。我觉得,我以前的想法兴许是错的。世上也许真有这么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让人像你们这样活着。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不该想的事情。”
周围的寂静像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只有钟芸说话的声音漂浮在凌河之上。
“什么不该想的事情呢?”
钟芸说:“怀疑。第一天我就在怀疑。你知道我为什么怀疑吗?是因为你们的天空。”钟芸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布满了星星,像发亮的钉子一样,“你们这里没有北斗星。”
“没有什么?”
“没有北斗星。星星是旋转的,可是北斗星始终指着北方。我们晚上行军的时候,总要在天上找北斗星,这样才知道东南西北。可是你们这里没有。”
红雨不知道他说的北斗星是什么,但是她想起了那个场景,当时钟芸一脸困惑地在天上寻找着什么。
“山崩跟这有关吗?”
“当时我以为没有关系。可现在我觉得,确实是怀疑引发了山崩。但毕竟只是怀疑,所以也只是周围的山崩塌了一点。”
“那些野兽呢?”
“可能也是怀疑招来的吧,或者是我无意中造出来的,我也说不清。不管怎么说,后来我强迫自己压住了怀疑。没有北斗星就没有吧,也许有的地方就是看不到北斗星呢。我又不懂天文。当然,这么想有点没道理,但我逼着自己这么想。我也劝过自己,人这辈子短短几十年,何必把事情搞那么清楚呢?琢磨明白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但是,怀疑不是你想停下就能停下的。你们村里有些东西太古怪,有些地方又太熟悉。木桩、桃花球、儿歌、傩舞……还有你们这些人。我多多少少猜到了一点,但又不愿承认。鬼鬼祟祟的怀疑,也许就造出了鬼鬼祟祟的野兽。
“今天你带我去看那口井。你一开口,我就心跳得厉害。我不愿去看,因为我模糊猜到了我会看到什么。但是没办法,有些事情终究躲不过。我去了,看到那口井,我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钟芸用手朝四周比画了一下,“结果就是这样了。”
“那口井怎么了?”
钟芸像被这句问话噎住了似的,很长时间没说话。起风了,风把无数桃花吹落枝头。花瓣坠入水中,几乎把整条河都染红了。它们顺着凌河奔流而下,但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漂回到这里来。钟芸最后终于开口了:“红雨,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红雨皱起了眉头:“我不听故事,我只要你把话说明白。”
钟芸说:“耐心点,红雨。听完这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在西边很远的地方,有个地方叫关中。那里有一个军官,品级很低的那种,手下有四五十个士兵。他十七八岁就加入了天王苻坚的军队,去过不少地方。他到过北方的长城,在那里防备鲜卑人。他也见过东方的大海,在那里监督刚征服的燕国人。可实际上他没怎么打过仗。他一直属于后备部队,比较安全,但升职升得慢。好在他本来就没什么雄心壮志,觉得这样挺好。
“后来天王要去打南晋,征发的军队多极了,所有人都要去。这个军官也去了。天王是神一样的人物,从没打过败仗,军官当然觉得这次也不会例外。可是还没等他走到地方,仗就一下子打败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打败了。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就像大洪水来了,所有动物都会使劲儿逃命一样。整个国家乱成了一锅粥,听说天王也倒台了,到处都在打仗。这位军官和他的手下被困住了,不知道该去哪儿。他们就只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东躲西藏的,一路上能偷就偷,能抢就抢,能过一天是一天。
“后来,听说南晋派军队在捕杀他们这些散兵游勇,他们吓坏了,就拼命往山沟里跑,离城镇越远越好,越偏僻越好。于是他们就来到一个小村子里。
“村子很穷,穷透了。村民们面有菜色,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但是这些士兵可不管村民穷不穷。他们把村里的猪都宰了,放在火上烤了吃,又把所有能找到的酒都喝了。村民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在旁边傻看着,一副蠢样。
“这个军官害怕走漏消息,就不许村民们出村。他们打算在这里吃,在这里喝,吃光喝光了再走。但是村民们不肯,因为外面还有不少庄稼需要照料呢。有人偷偷跑了出去,结果被抓了回来。这个军官喝多了……不,这么说不对。他没喝多,脑子很清醒。他走上去,一刀就把那人的头砍下来了。血喷了一地。
“他以前没有这么干过。打仗是一回事,人跪在地上,上去一刀把脑袋砍下来,是另一回事。但他就是砍了。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一方面是为了立威,吓唬村民,但主要还是因为他能这么干。想砍一个人就砍,没有人惩罚你,也没人说你不对,这种感觉像神,像天人。
“士兵在村口竖了一根木桩,把那人的头挂在上面。哪个村民要是敢越过木桩,走到外面去,这也就是他的下场。”
红雨觉得一阵阵地眩晕,她想站起身来,但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听下去。过了一会儿,钟芸接着说:“当然还要有女人。女人是可以随便挑的,军官给自己挑了个最漂亮的。这个女人眼神里有股强悍的劲儿,跟别的村民不太一样。这个军官本来的性子温和腼腆,在关中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是老实孩子。他跟女人说话就容易脸红,在军营这么些年也没变。你可能不相信,但就是这么回事。”
红雨没说话,但她相信,浑身战栗地相信。
“可能正因为他性子并不刚强,这样的女人才会更吸引他吧。手里有刀,事情就变简单了。她有孩子,一两岁的小娃娃。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军官对这女人说,如果她不乐意,就会把她的男人和孩子全杀了。她就什么都不说了。一开始,军官还知道躲着人,后来就干脆大模大样地到她家去,让她男人抱着孩子滚,然后就跟她上床。她男人什么都没说。他们想的肯定是忍这么几天,等这帮人走了就都好了。老百姓嘛,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呢?
“但是他们想错了。情况比这要复杂。”钟芸停顿了片刻,似乎很难措辞,“这些士兵担心走了以后,村民们会找南晋的人报告。他们在争论,要不要杀了这些村民。这样一来,至少短时间内就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了。但是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最后,大家就看军官的意思。
“军官也没想好。他想杀了这些人,又觉得有点可惜,尤其是那个女人。军官多少有点喜欢她。怎么说呢?她聪明,有性格,而且也关心村子以外的世界,不像别的村民,个个牛马一般。结果,等这帮人快要开拔的时候,军官跟她干完了事,就随口说,你不如跟我走吧,待在这个烂地方干吗。当然是开玩笑,逃跑怎么能带女人呢,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她不懂,以为真要把她带走。她冲着军官破口大骂,说他是畜生,说看见他就恶心,宁肯让狗操也不愿跟他上床。这个军官就被激怒了。他本来还以为那女人多少也有点喜欢自己,你知道,男人都有虚荣心。可看那女人的眼神就知道,她骂的不是气话,是真的。结果,结果……”
钟芸又卡住了。
“要是她不这么说,我不会那么干的。真的不会!”钟芸激动起来,好像在为自己辩护,“她要是说得没那么难听,可能后来就不会出事!”
红雨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嘶哑地问:“她是我吗?”
“有点像。但是不一样。”钟芸的声音低沉下来,“为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可能整个村子设计的就是这样吧。”
“好,你接着说。”
“我抽出刀,用刀尖朝她心窝捅下去。她就死了。”
红雨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那下面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淡淡的,扁扁的。
“一旦开了头,事情就好办了。我出去对手下说,开始吧。我们让村民都到村社集中。我们拿着刀剑,披着铠甲,全副武装。然后,我们让男人挖一个大坑。能挖多深挖多深。他们可能也猜到了这坑是干什么用的,但还是挖了。也有几个人反抗。那个女人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我用刀劈在他脖子上,血飙出去很高,声音像吹哨子一样。他的头一半断了,一半连着身子,整个人栽倒在坑边。他们反抗,我们觉得很烦;他们不反抗,我们又会瞧不起他们。但不管反抗不反抗,结果都是一样。等坑挖好了,我们就开始杀人。尸体被扔进了坑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周围都是血,就像这里一样。”钟芸指了指地面。那里已堆满了被吹落的桃花,殷红一片。
“后来坑填满了,我们就开始往井里扔。村里有一口水井,山村嘛,井当然打得很深。往井里扔的主要是孩子。我们虽然杀红了眼,但劈杀孩子,还是多少有点不舒服,就把他们活着往井里扔。有的孩子抓住井口挣扎,我们就用刀砍。你还记得那口井上的刻痕吗?就是刀砍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井口好多血,顺着井沿往里头流。来这儿的第一天,我听孩子们唱过桃花落那首歌,差不多就是当时的样子。
“为什么要处理这些尸体呢?其实干脆扔在那里也行。但是我们好像从没那么想过。很奇怪。也许是我们模模糊糊觉得,把尸体处理掉,整个事情也就被彻底埋葬掉了。我们离开村子的时候,都很兴奋,就像过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节日似的。”
“节日?”红雨的精神有点恍惚。
“是的,节日。真的是这样,有种神一样的感觉,觉得自己特别自由,特别强大。然后,这件事就被抛到一边了,我们忙着逃跑。十天、二十天,我好像把这件事完全给忘了。然后到了一个月的时候,我忽然开始做噩梦,梦见那个女人,还有那口井。”
红雨问:“那个女人的孩子……”
“在井里。”
“男孩女孩?”
“女孩。”
“她叫什么?”
“不记得了。”
自己从不记得的孩子,连名字都被偷走了的孩子。红雨闭上了眼睛。
钟芸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现在要是回到村子,我敢说,那里的东西都不在了。”
红雨热泪盈眶。她看了看远方的雾,又看了看黑魆魆的山岭,看了看河水,那上面已经堆满了桃花。她想,这是最后一次看这些东西了。
“我是鬼吗?”
“我不知道。”钟芸摇了摇头,“红雨,我不知道。可能你是鬼,这里是你们死后创造出来的地方。但你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可能这个村子是我创造出来的。我真的不知道。”
他抽出环首刀,用力把它插进地里。然后,他走到河边,背对着红雨,也背对着那把刀。
“如果你能杀了我,那你可能就是鬼。如果你杀不了我,那你就是我想象出来的。”说完,他又自失地笑了笑,“不过也不一定,也许鬼是杀不了人的。谁知道呢。这些事情活人也不懂。但是,红雨啊,咱们也只能这么试试了。”
他盘腿坐下,静静地等待着。他听到背后抽泣的声音,有人走动,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桃花疯了似的飘落,像大雨,像暴雪,凌河变成了一条流动的红河。桃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
星星一颗一颗地消失,从东南方向开始,一点点向西北延伸,就像被人用席子卷走了一样。然后,月亮也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些若有若无的光点,也许是萤火虫,也许是磷火。钟芸也分辨不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有一阵子,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吹笛子的声音。声音似乎是从群山里传来的,纷纷扬扬,若有若无,听不出完整的曲调。后来,笛声渐渐消失了。钟芸一直坐到黑暗亮出了点点孔洞,北斗星悄悄显现在天空;他一直坐到东方泛出了微明,把晨光洒到干焦的大地上;他一直坐到身旁破败的废墟渐渐变得清晰,呈现出了每一个细节。
北风卷起团团尘埃,往人的鼻孔里钻。放眼过去,周围是一片单调的黄色。稀疏的野草干枯了,露出下面赤裸裸的土地。远处能看到零零星星的白杨树,枝杈光秃秃的,根根刺向天空。一只乌鸦似的鸟停在上面,发出嘎嘎的尖叫声。前面没有河流,只有几间泥巴屋,又小又破,已经快坍塌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想来早就逃走了吧。
马在身后发出轻轻的喷鼻声。钟芸知道自己该站起来了,但他不愿意。他继续坐着,想象着那条清澈湛绿的水流,在两岸桃树的夹持下,汹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