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了村口,沿着一条小路盘旋而下。在路的左手边,是大片大片的毛竹,青碧色自半山腰席卷而下,像是一座绿色剑丛。在右手边,几步之外就是凌河。
井离村子不算远,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几十株桃树围着一片空地,中间是那口古井。由于时不时有人过来祭拜,收拾得倒是满干净,荆棘也被拔掉了,地面上只有浅浅的青草,夹杂着零碎的花瓣。井很破旧,木头辘轳早就朽坏,红褐色井阑上生着斑驳的青苔。井身正面刻着福寿字,只是石片剥落破损,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来。井沿上布满划痕,还有被砍出来的印子。
井很深,从井沿望下去,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里面的水肯定早就干了,谁也不知道井底是什么。也没人敢下去,说是怕冲撞了社神。有些胆子大的年轻人朝里头丢过石头,也听不到落地的声响。
井旁有株桃花树,枝杈上开着红艳艳的花,撑在井口上方。红雨走到近前,把米糕、青团、咸鱼、鸭蛋四色供品摆在树下,又从树上掰下来两根细枝,每根枝头都开着一小朵桃花。她回过头去,想递给钟芸一枝,但看到他的脸,不由心头一惊。
钟芸脸色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那口井,表情呆滞僵硬,就像刚在冰水里浸泡过似的。
红雨的心怦怦直跳,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她退后了一步,说:“你来过这儿。”
钟芸没有答话。他越过红雨来到井前,盯着井沿上的刻痕看了一会儿,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上面拂过。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一脸惘然地看着红雨。
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来过。”
“不对,”红雨紧紧攥着手里的树枝,举在胸前,像是下意识地要把他隔开似的,“你肯定来过。”
钟芸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四周的桃树,勉强笑了笑:“没有,我以前又没见过你们村子,怎么会来过这里?”他的话非常合理。但是红雨盯着他的表情,还是断定他在撒谎。到底是怎么回事,红雨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钟芸不对头。
钟芸向红雨伸出了手:“给我一枝花。红雨,咱们回去吧。”红雨不知道该不该把手里的桃枝递过去,但是她注意到钟芸的手在抖。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钟芸背后的天空忽然晃动了一下。晃动得太过明显,绝对不是错觉。红雨惊骇之下,朝四周环顾,发现在村子的方向,散出一道耀眼的光。光圈倏忽膨胀开来,但是只维持了一瞬间,然后骤然消失。
钟芸也看到了那道光。他长叹了一口气。
红雨抛下桃枝,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钟芸和红雨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快到村口的地方,小径绕过了一座小山坡,顺着山坡下去,就是井甸码头。就在小径拐弯之处,红雨看到了阿度。
阿度手拿一根鱼叉,站在小路的正中。
红雨冲着阿度大声喊:“村里怎么了?”
阿度没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身后的钟芸。
红雨快步上前,推了他一把:“村里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啊!”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你不是在村子里吗?”红雨焦躁起来,想绕过阿度直接回去。
阿度一把拽住了她。“我真不知道。”阿度脸上露出既惊恐又困惑的表情,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又放弃了,“我说不上来。反正你现在不能回去。”他举起鱼叉,叉尖指着钟芸。“先把他弄走。把他弄走,村子就正常了。”
“可他哪儿也去不了啊。”
“水里有他的黑船。让他坐上黑船,到下游蛮人那里去。他必须马上滚。”
红雨跺了跺脚:“等回了村子再说!”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你不能回去。”阿度左手死死拉住红雨,他的眼神里有种东西让红雨恐惧得喘不上气来,“等他走了,一切都会正常,咱们再回去。”
钟芸开口说话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这事儿跟你有关系。”阿度恶狠狠地说,“山崩跟你有关系,今天的事儿也跟你有关系。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祸害。你把一切都毁了。”
钟芸右手握着刀柄,说:“我哪儿也不去。”
阿度撇下红雨,双手紧攥鱼叉,正对着钟芸的胸口。红雨也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和阿度肩并肩地站着,望向钟芸。
“别这样,”钟芸把手从刀柄上挪开,“有话好好说。”
红雨长吁了一口气,对阿度说:“这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不管怎么说,先回去把事情搞清楚。”
阿度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所有的麻烦,都是这个王八蛋惹出来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是个……这是个……”他一时找不到词儿,结结巴巴地重复着。
忽然,阿度停住了。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儿。“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你来过这儿。你……”
“住口!”钟芸一声暴喝。随着这声大喊,左手的竹林里猛地一阵晃动。还没等阿度反应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从里面冲了出来。红雨刚发出一声尖叫,那团东西就把阿度拖进了竹林。它速度太快,几乎像是一道黑色闪电。红雨还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一切就结束了。自始至终,阿度都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
地上只有一根掉落的鱼叉。
红雨张大了嘴,愣愣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钟芸也被惊呆了。过了片刻,钟芸才缓过来,上前两步,用手轻轻碰了碰红雨。
“红雨。”
红雨回过神来,她什么都没说,忽然弯腰捡起鱼叉,朝着钟芸胸口猛然刺去。钟芸身子一闪,攥住叉柄,从红雨手里夺过鱼叉。他把鱼叉往远处一抛,双手死死按住红雨:“听我说,红雨!不是我干的!”
红雨拼命挣扎:“操你妈!你杀了阿度!我都看见了,还他妈的说不是你干的!”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一把掐死钟芸。眼前这个人什么都不是,给阿度提鞋都不配,是仇人,是畜生!
“红雨!”钟芸冲着她大喊,“你想救阿度是吧?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
红雨停下来,死死盯着钟芸,发现他眼里也浸满泪水。
钟芸叹了口气:“红雨,跟我来,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团黑东西……”
“不要紧的,阿度死不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知道。跟我来吧。”
钟芸放开她,朝河边走去,红雨想了想,默默跟在后面。那条黑船就泊在码头。他解开缆绳,朝红雨伸出了手:“上来。我带你去找他。”
红雨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跳上了船。
钟芸捡起竹篙,向岸边一撑,船缓缓进入河道,向下游漂去。
“那团黑东西把阿度抓到下游去了?”
“不光是阿度,所有东西都在那里。”
红雨坐在船里,不再说话。她并不信任钟芸,但此时她也没有什么选择。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本能地相信阿度正在前方的某个地方。钟芸立在船头,轻轻拨动竹篙。小船顺流而下,越漂越远,周围的一切几乎绝无变化。视线所及,始终是连绵不绝的桃树,重嶂叠翠的青山。新的景色扑面而来,旧的景色擦肩而过,在他们身后渐渐消失,就像被人抟成了一团,慢慢碎裂掉。
流水潺潺,过了一程又是一程,红雨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等到她惊觉的时候,天色已然到了黄昏时分。
桃树变得稀疏,最后干脆消失不见。取代它们的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丛,绿头鸭在里面浮游,不时低头啄食水中的小鱼和蝌蚪,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灰鹤,立在芦苇中冷漠地看着他们。河道逐渐宽阔,水流变得缓慢,向两岸漫延开去,形成大块大块的沼泽。
“阿度呢?”红雨打破了沉默。
“还在前面。”
“这里是蛮人的地盘吧?”
“你没见过蛮人,对吧?这儿距离村子也不算太远,你却从没来过,红雨,你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不光红雨没来过这里,她认识的年轻人都没来过。村民和蛮人交换东西,可为什么她熟悉的人都没参加过呢?红雨想不出答案来。但是她不想和钟芸讨论这个话题。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漂流。
太阳落山了,天上的群星被点亮,月光照在河面上,泛出一片虚白之色。往两边看去,是宽阔的沼泽。越过沼泽,是大片大片的密林。红雨侧耳倾听,想要捕捉丛林里的声音。蛮人也会发出声响吧?哪怕他们不出声音,丛林里也该有鸟啼,沼泽里也该有蛙鸣吧。可是丛林和沼泽都一片绝对的静寂。就像有块抹布把它们的声音都抹掉了,抹得干干净净。红雨只能听到水流的泼溅之声。
“我们还要走多久?”
钟芸朝周围打量了一下:“不知道,我想应该快了。”
他猜得没错。等到月亮升到半空之时,水道再次变窄,河与岸的界限渐次分明,芦苇丛消失了,沼泽地也不见了。一切重新变得熟悉起来:两岸的桃树,河中的沙洲,远处的竹林,更远处的群山……
钟芸长长地嘘了口气,显得相当落寞。
黑船在水里又漂流了一阵。在船头的方向出现了一道陡坡,落差有好几丈。越过陡坡,远远地能看到一根木桩,上面悬着干枯了的桃花球。
红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不就是村子吗?小船明明一直顺流而下,怎么可能又回转到这里呢?
水流急速向前,就像被陡坡吸了过去。钟芸回头说:“红雨,抱紧我的腰。”
红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他的腰。黑船猛地栽了下去,红雨只觉得一时天旋地转,浪花飞溅,眼前尽是弥漫的水雾。
钟芸和红雨坐在岸边的桃树下,黑船被缆绳系着,静静泊在水中。刚才它没有倾覆,简直是个奇迹。但是现在红雨对什么奇迹都不在意了。
“阿度在哪里?”
钟芸随手朝背后指了一下:“也许在村子里吧。不过这不重要,你现在也不要进村。你听完我下面的话,就会明白了。”
红雨回头望了望村子,那里就像蛮人的丛林一样安静,连狗吠都听不到。往常总会有几盏油灯点亮,可现在它一片漆黑。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村子模糊的轮廓。
红雨说:“好,那你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