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牲口死了。
两只羊被开膛破肚,内脏流了一地。一头母猪连带刚产下没多久的小猪崽也不见了,只在猪圈里留下一大摊血。人们仔细检查了周围,也没找到什么线索。猪圈附近有片倒伏的草丛,有人说那是兽蹄踩过的痕迹,但是大家看着又觉得不像。要是兽蹄的话,那也未免太大了。
村民们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山里当然有野兽,但是它们从不到村里来。野兽有野兽的领地,村民有村民的领地,从来井水不犯河水。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呢?大多数人也像阿度一样,觉得那天的巨响是山崩,把野兽们给吓着了,这才会到村里来咬死牲口。
今天咬死牲口,明天说不定就会咬死人!村里的年轻人组织了警戒队,手拿鱼叉木棒,晚上轮班巡逻放哨。就连钟芸也热心地报名了。他说自己的刀比木棒管用多了,能就地格杀野兽。村民们不善于拒绝人,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钟芸领着三个小伙子,每隔两天巡逻一次。他手握钢刀,眼睛睁得像铜铃,两三个时辰下来连个哈欠都不打,简直就是机警的化身。
红雨知道钟芸为什么如此热心:他想留下来。
他们俩这些天接触很频繁。钟芸暂住在村东头的一间空屋里,红雨经常过去和他聊几句,有时候还会带点吃的。傍晚时分他们还会到河边散散步。这里的村民虽然没有男女避嫌的概念,但很快也明白了,他们两个在交往。
一开始,红雨只是想听钟芸讲外面的世界,但过了没多久,就对他本人有了兴趣。钟芸外形不错,宽肩窄臀,身形挺拔,相貌也还俊朗。但是真正吸引红雨的,还是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给人某种神秘感。钟芸显得谨慎多思,经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想事情。这本身就是一件稀罕事,村里没谁会这么干,只有家在晒鱼场旁边的瘸大爷会这么发呆,但那是因为他中风了。
钟芸站在村里小伙子们中间,就像羚牛群里的一头豹子,生着紧实的肌肉,披着神秘的花纹。红雨不知道那些花纹意味着什么,但也许正因为这样,红雨才更为心动。
钟芸也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追求红雨。他很羞涩,在红雨面前动不动就脸红。两人的身体要是无意中碰到了,钟芸甚至会结巴起来。这一点在红雨眼里,也是既新鲜又迷人。相比之下,村里的小伙子跟红雨都太过熟悉,缺乏这种陌生感带来的浪漫。
钟芸给她讲了很多外面的事情。比如说城市。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那里,被城墙包围着。其中最大的一座叫长安,里面住的人能装满上千个红雨的村子。他还讲了长安城里的幻师。他们来自西域,能够凭空变出狮子、老虎和神仙,喷一口水,这些幻象又会忽然消失。还有长城,那是一道绵延不绝的城墙,从大海一直延伸到大沙漠,有上万里那么长。大海是什么?啊,那是一大片水,无边无际的水,像天空一样蓝。所有的河都会流到那里去。有次他还见到了花海。不是真的海,而是五颜六色的花,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
那个世界比红雨想象的还要神奇。她不由得问钟芸:“那你想回去吗?”钟芸却沉下了脸:“不想。”
“为什么?”
“外面很可怕。”
“这里比外面好?”
“比外面好得多。”
钟芸对这里的一切几乎都赞不绝口,红雨对此很不理解。她抱怨这里太枯燥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每天过得都跟同一天似的。钟芸却说这样最好不过,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就是最好的事情。红雨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是去过外面就知道了。
钟芸平时也没闲着。他在村里跑来跑去,帮着修船,补渔网,加固栅栏,巡逻放哨,干活相当卖力。他还把一些有趣的把戏带进了村子,比如“握槊”这种游戏,经他的介绍很快就风靡了整个村子。每到中午,很多人都揣着一大堆小石头当棋子,在树荫下面“握槊”。
钟芸谦恭有礼,对谁都很客气。村民大多对他印象不错,但是也有人讨厌他,比如阿度。阿度从不和钟芸交谈,看见他过来,甚至会背过脸去啐唾沫。红雨怀疑他是在吃醋,但阿度坚决否认。他不止一次跟红雨说,这个小子是个祸害,山崩就是他带来的。不然为什么早不山崩,晚不山崩,他一来就山崩?就应该把他赶走。红雨说,赶到哪里去?阿度说,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红雨说,那你有本事,就划船把他送回去。阿度这才语塞,说不出话来。
到了傍晚,红雨把这番对话学给了钟芸。她说的时候没当回事,可是钟芸却大为紧张。他问红雨:“村里其他人怎么说?”
红雨想了想,说:“没怎么听人说起。”
“除了阿度,还有人觉得山崩跟我有关吗?”
“应该没有吧。你又不是神仙,哪有这本事?”
钟芸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此时太阳刚刚落山,一片橘红色的霞光从西方喷涌而出,流淌进凌河里,像水面下一团团飘荡的火。桃花瓣洒落在他们肩头,青草在他们脚下轻轻拂动。两人肩并肩地坐着,任夜色在四周渐渐升起。这一刻的天地,就连红雨都觉得美极了。
“我不想走。”
“他们没法赶你走,你也走不出去。”
“我想留在这儿,”钟芸望着夕阳下的河水,缓缓地说,“我不想打仗,也不想四处流浪。军队溃散以后,我东躲西藏,风餐露宿。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找到一块儿偏僻安静的地方,种几亩庄稼,养几头牲口,再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和她一起坐在原野上看看水,看看花,看看落日,那我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永远远,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再也跟我没关系了。”
红雨默默地盯着钟芸,支棱起耳朵听他往下说。
周围一片昏暗,也看不清钟芸有没有脸红,只能听到他声音发颤:“现在我找到那个地方了。而且,不光找到了我要的地方,还找到了我心爱的女人。”他转过头,和红雨四目相视,“那个女人就是你,红雨。”
告白的时刻果然到了。红雨的心漾了一下,稍微有点慌乱。但是她还是本能地觉得有点怪异。别的男孩子也跟她告白过。他们告白的时候也很矫情,说起话也会有点抑扬顿挫,用一些平时谁也不会用的词儿。但还是不一样。钟芸这番表白的下面,似乎有点让人不安的东西。而且,他太过强调这个地方,而不是红雨这个人。再说,他选择的时机也……
但是还没等红雨想清楚,钟芸的脸就俯了过来。他的嘴慢慢凑到红雨唇边,红雨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没有躲避。两人的嘴唇吻在了一起。其实红雨也有过接吻的经验,但是这次不同。钟芸的唇温软,湿润,稍带游移,津液里隐隐有股铁的咸味儿。这种吻跟村里的男孩子迥然不同,似乎有来自外界的气息,让红雨想到他描述的城市和大海。她觉得身子有点发软,黑暗中似乎有无数蝴蝶从眼前扑过。
不知过了多久,钟芸的唇抽了回去。他的手掌轻轻地勾着红雨的脖颈,两人的脸靠得极近,红雨能感受到他嘴里辣辣的热气。那两片又长又薄的唇一闭一合地说:“你能嫁给我吗?”
红雨不假思索地说:“能。”
红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男婚女嫁的事情,村里向来没人管,就算钟芸是外来人,那又怎么样?最多三叔公他们会装模作样地问上几句,只要红雨厉声吆喝两嗓子,他们马上就会闭嘴。至于阿度,他当然会生气,兴许还会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他们,那也只消用更恶狠狠的眼神瞪回去就是了。
红雨盘算了一两天,决定不管这些,索性径直带钟芸去祭社神。
这是村里的传统,无论是婴儿出生,男女定情,或者老人过世,都要祭拜社神。一旦他们两人祭过社神,带回井边的桃枝,这件事就算是确定了。她打算祭拜回来就向大家宣布这件事。看到他们手中的桃枝,红雨不相信还有谁敢胡说八道。
巳午之交,村里闲逛的人最少。红雨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去祭社神。祭社神的井就在下游,挨着河边。这口井非常古老,传说中最早的一批村民就环井而居,在那里供奉社神。后来村子迁到上游,但据说社神并没有跟着迁徙。所以村社虽然是日常生活的中心,但是祭社神还是要到这里来。
奇怪的是,钟芸对这件事显得有点不安。红雨告诉他的时候,他就一脸震惊地问:“井?”
“对呀,井。”
“什么样的井?”
“井就是井喽。”红雨回想了一下,说,“就是一口圆井,很深。一圈石头围着。红石头,好像是砂岩吧。”
“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就在河边。”
钟芸蹙起眉头,问:“既然就在河边儿,为什么还要挖井呢?”
红雨以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经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怪。她想了想,说:“可能以前村里不挨着河吧。兴许凌河改道了,才流到了这里。说不定村子搬迁就跟这有关。”
钟芸没有反驳,但脸色显得颇为阴晴不定。红雨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井如此在意,河边有井也好,没井也好,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何必要操这个心呢?红雨问他,他又说没什么。催他动身的时候,钟芸乖乖地跟在她后面。但是红雨还是能察觉到,他整个人有点莫名紧张,眼神也发愣。
钟芸的紧张不知不觉传染给了她。有那么一个瞬间,红雨几乎想放弃这件事。她身体里似乎有个什么声音在警告她,但是这个声音太过细微,也太过混乱,红雨思索了片刻,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红雨走向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