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片很大的空地,被一圈桃树围着。空地中间有株很古老的榕树,树冠像炸裂了一般,遮天蔽日,朝四面八方延伸。村里人就把这片空地当成村社,公共活动都是在这里进行。
陌生人已经脱掉皮甲,换上了干衣服,还吃了一顿饭。现在他正端坐在榕树下。腰下的环首刀也解了下来,放在脚边。刀柄缠着厚厚的绿丝线,后端镶着三垒圆环。刀鞘是木制的,上面涂了一层乌漆,远远望去就像伏在草茵里的黑蛇。
村里人密密麻麻围成一圈,好奇地打量着他,就像观察一个妖怪。村里的几位长者坐在他对面,负责和他对话。三叔公觉得自己承担了极其重要的职责,板着一张大驴脸,非常得意。村东头的麻子老六坐在他旁边,板着另一张大驴脸,也非常得意。
陌生人二十多岁年纪,低眉顺眼,满脸通红,看起来相当紧张。
麻子老六开口问话了:“后生,你叫个什么呀?”
“小人姓钟,叫钟芸。”
三叔公见麻子老六抢在他前面说话,有点不悦,忙抢过话头问:“你是干什么的呀?”
钟芸犹豫了片刻,说:“当兵的。”
三叔公沉吟了一下:“当兵的……”麻子老六也沉吟了一下。他们都没搞明白这仨字是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问。
反而是钟芸提问了:“老丈,您这里是什么地方?”
三叔公大模大样地说:“村里啊。”
“叫什么村呢?”
“村里就是村里,还能叫什么。”
钟芸迷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人。
三叔公又问:“后生,你是打哪儿来的?”
“外面。”
“外面又是哪儿呢?”
“我家在关中。战争结束以后,我就一路流落,走到哪儿是哪儿。”
这下所有人都蒙了,周围变得鸦雀无声。这些话太过怪异,谁也听不明白。
红雨挤在人群的前面,这时忍不住插嘴说:“什么战争?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钟芸抬头看了看她。俩人目光接触到的瞬间,钟芸显得微微有些惊愕。他蹙起眉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可麻子老六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对呀,你倒是说呀!”
钟芸转过头来,看着老六脸上的麻子,吃惊地说:“你们连打仗的事儿都不知道?”
麻子老六的口气相当自豪:“我们村儿被山挡住了,跟外面没来往。”
“天王苻坚发兵打南晋啊。”
“什么天王?”
钟芸更吃惊了:“天王你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大家打来打去,你们也不知道?”
“不知道。”
钟芸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天啊,居然有你们这样的地方。那汉朝你们总该知道吧?秦始皇,汉武帝,没听说过?”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叔公说:“是你们村儿的?”
钟芸挠了挠头,说:“这要说起来,就扯得远了。”
村民们静静地听着钟芸讲述。前半部分大家听不太懂,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字,稀奇古怪的事件,主要内容好像就是不停地打架。按照他们的理解,大致是某个村子到其他村子抢地、抢东西。有时候抢成了,有时候没抢成。但不管抢没抢成,都得打架,一打架就打死好多人。前些日子,一个叫苻坚的带钟芸他们去打架,结果没打赢。
然后故事就进入了下半场,这一部分他们听得比较明白。钟芸回不了老家,就带着一帮人到处跑。越跑人越少,最后就剩下钟芸一个。他连着好多天东躲西藏,后来偶然遇到一片桃花林。河流从中贯穿而过,岸边还系着一条废弃的黑船,就好像在等着他似的。他跳上黑船,顺流而下。过了没多久,桃树不见了,前方是很窄的山口,岩石高耸,就像被斧子劈开的一样。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船划了进去。接下来的旅途一片荒凉,除了山石就是密林,有时候连白天和黑夜都很难分清。后来,景色忽然变得豁然开朗,他就来到了这儿。
他讲完以后,整个村社一片安静。过了片刻,麻子老六晃了晃脑袋,大驴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意思是:“后生,你这么胡诌八扯,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三叔公也面露怀疑之色,问道:“那你为啥要去打仗?”
“上头让我们打,我就去打喽。”
“打仗就得杀人?”
“打仗就得杀人。”
“他们让你杀人,你就杀人?”
“是啊。”
三叔公看了看麻子老六,麻子老六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同时摇了摇头,嘻嘻笑了起来。三叔公侧过脸,对着人群里的儿子喊:“老幺,去,给我杀个人去!”
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
钟芸脸涨得通红,张口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
红雨没有笑。她盯着钟芸,很认真地掂量他的话,心头一阵阵地猛跳,说不清是战栗还是兴奋。
村民的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大家就撇下钟芸的事儿,忙着准备晚上的宴会了。他们点起了一堆堆篝火,在上面支起架子,除了烤鱼、烤鸡之外,还烤了好几头肥肥的乳猪。人们慢慢转动烤架,乳猪被烤得通体金黄,油脂滴在火上,发出馥郁的香气。广场摆上了一排排桌子,上面堆满了蜜糕、桃子、鲜笋、鱼脊肉……还有大坛的桃花酒。
按理说,宴会应该在入夜时分开始。可这里没人在意时间,天色刚交黄昏,人们已经开始大吃大喝了。也没有什么座位安排,大家随便找个桌子就坐下。整个广场一片沸腾,小孩子在各个桌子之间疯跑。说笑声、碰杯声、唱歌声,混在一起,就像炸了窝的蛤蟆塘。
村里没有待客的礼节,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过客人。但是大家还是本能地关照钟芸,安排他坐最前面的位置,给他端上烤乳猪最好的部分。大片酥脆的猪皮,下面是莹白肥嫩的猪肉,再配上清冽芳香的桃花酒,钟芸吃得两眼放光。
红雨一直在默默观察他。她觉得钟芸还是很紧张,跟人说话之前总要想一想,而且还下意识地抖腿。小孩子们跑来摸他腰下的刀鞘,钟芸虽然没好意思说什么,但还是有点警惕,不太乐意的样子。
她决定找他好好谈一谈外面的情况,但不是现在。现在人太多太杂,说不了什么正经事儿。
等大家吃喝得差不多了,傩舞就要开始了。这是一种古老的舞蹈,据说当年先民们用它来驱邪。跳傩舞的时候,小伙子要戴上鬼怪面具,姑娘们要在脸上涂抹油彩。姑娘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商量了好长时间,最后才敲定了每个人的图案。红雨用红黄油彩在脸上涂了一团火焰。等她们准备完毕,回到广场中心的时候,小伙子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对她们发出一阵阵的嘘声。姑娘们则大声地呸回去。
大家围着篝火排成了两个同心圆。随着一声磬响,小伙子弓下腰,张开双手,一边将重心在两条腿之间来回切换,一边按固定的节奏顺时针前行。姑娘们站在内圈。她们半掩着面孔,蹑手蹑脚地逆时针转圈,仿佛是在逃避追踪。一圈转毕后,姑娘和小伙子迅速交换位置,现在轮到小伙子垂下鬼脸,躲避姑娘们的追捕。篝火照耀在舞者身上,如同给他们镀上了一层熔化的红铜。
舞者们发出一声呐喊,开始快速跳跃,像鹰一样盘旋,像陀螺一样旋转。姑娘们扭动着腰肢从小伙子的队列中穿过。大家不断交换位置,队形时而靠拢,时而分开,但总是保持一男一女穿插对舞。在旁边,有人打响了竹板。舞者按照竹板的节拍,一边跳一边放声高歌。这种傩舞没有歌词,只有动物般的咿咿呀呀声。
红雨跳得很投入。傩舞仿佛把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给唤醒了。她越来越兴奋,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时而像鸟,时而像兽,时而像她脸上画的那团火。“嗨嗨嗨嗨呀!”红雨随着大家,一起发出高亢的叫喊。叫声直冲天空,惊起了远处的飞鸟。
一个獠面鬼穿插过来,正对着红雨。等他凑近的时候,红雨注意到了獠面鬼脖子上的一道红斑。是阿度,这道胎记红雨不知见过多少次了。
红雨和阿度对称地左右踢脚,然后迅速交换位置。等两个人靠近的时候,阿度忽然说话了:“我不喜欢那个人。”
红雨一边接着踢脚,一边问:“为什么?”
“说不上来,看见他就觉得不舒服。”
“是你救的他啊,人家还说你是救命恩人呢。”
“两码事。”
“嗨嗨嗨嗨呀咿呀!”所有人又一起高歌起来。两人再次交换位置。
等歌声停息下来,阿度说:“红雨,你最好离他远点儿。这个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会惹麻烦的。”阿度的獠面脸在红雨面前晃动。隔着面具,红雨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口气很严肃。
“什么麻烦?”
阿度没有回答。俩人接着又跳了两个来回,然后就要穿插到别的队列里了。在分开之前,阿度忽然说了一句:“我觉得他是个祸害。”
红雨一愣,差点错过了节拍。她一边跳,一边转头看向钟芸。周围到处是挥动的手臂、扭动的腰肢,篝火把它们的影子拉长了,投在远处就像一座猛烈晃动的竹林。钟芸就坐在这堆影子里,瞪大眼睛看着红雨他们,面露惊恐之色。
红雨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朝钟芸做了个狞笑的鬼脸,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但想想也正常,如果从没见过傩舞,可能真会觉得有点吓人吧。她又瞅了瞅钟芸,实在看不出他能祸害什么。不过,阿度平日总是嬉皮笑脸,忽然变得这么严肃,也让红雨隐隐有点不安。
夜色四起,星光瀑布般倾泻下来。村后的群山被夜晚抹掉了所有细节,黑魆魆地立在那里,就像剪影一样。宴会进入尾声,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广场,到处闲逛。红雨跟别人聊了几句,就开始在人群里寻找钟芸。
她找了好一阵,才发现钟芸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正愣愣地望着凌河,好像在想心事。红雨径直走了过去。
“我叫红雨。”
钟芸微微一惊,冲她点头致意:“我叫钟芸。”
“我知道。你跟三叔公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
做完自我介绍之后,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都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河水。水流潺潺,在黑暗里显得分外响亮。
红雨发现钟芸在偷偷打量自己,他的目光在红雨脸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又挪开了。她扬起眉毛,转过脸看着钟芸:“怎么?”
钟芸有点局促:“没什么。”
红雨没有理会。过了片刻,她开口问道:“你说的外面的那些事儿,都是真的?”
“当然。你不信?”
“我信。可是他们不信。”
钟芸问:“那你为什么信?”
红雨愣了一下,有点回答不上来。钟芸轻轻叹气说:“其实不信也好。人这辈子很短,没必要事事都搞明白。有些东西,其实不知道更好。”
红雨有点莫名其妙,说:“那你觉得外面好还是不好?”
“好,也不好。”
“到底好不好?”
钟芸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
红雨没有说话,心头有些失望,但又不怎么相信。这时,钟芸忽然问:“你们的盐从哪儿来的?”
“什么?”
“盐啊。你们烤鱼的时候,往上面撒的盐粒啊。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红雨说:“往下游走,有一大片沼泽地,旁边就是森林,里面生活着蛮族,他们有盐。村里的盐就是从那里换来的。”
钟芸对这个消息很在意:“你见过他们?”
“没有。”
“那你们怎么换盐的呢?”
“村里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派船过去。我没去过,但是听他们说,换东西的时候两边也不碰面。我们把粮食放在树林边上,晚上他们会拿走,放下交换的东西。第二天早上我们去拿就行了。”
“没人见过那些蛮人?”
红雨想了想,说:“那些蛮子好像不愿见陌生人。”
钟芸还想接着问,这时孩子们过来了。他们排成很长的队伍,手里都提着练囊,里面装着捉来的萤火虫。练囊里的光本来很黯淡,但是周围的黑暗把它们吹亮了。远远看去,就像给凌河镶上了一条淡淡的光带。
孩子们从他们身边经过,红雨抛给领头的孩子一块桃脯,那孩子凌空一抓,灵巧地接住了。他朝红雨挥了挥手,带着后面的孩子高声唱起来:
他挤你,你挤我,
黑屋里,排排坐。
爸爸妈妈睡着了,
娃娃看着桃花落。
桃花飞,桃花落。
桃花桃花漂成河。
要问河里干什么?
狗狗吃肉我唱歌!
队伍渐渐远去,但是尖锐的童声在夜里传出去很远。钟芸凝神倾听了一阵儿,又静静地看着前方。他的目光越过凌河,眺望彼岸的山岭;然后又越过山岭,仰望河山之上的天空。天空极其纯净,像是一片黑蓝色的琉璃海。
“这儿的天都比外面要干净。”
“天不都是一样的吗?”红雨有点不以为然。
“不太一样。”钟芸的眼光流转,好像在天上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他又转过身来,仰着脸朝不同方位都打量了一阵。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收回目光,显得有点困惑。
红雨问:“怎么了?”
钟芸没说话。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压根没听到红雨的话。一直到红雨第二次问他,他才回过神儿来:
“没什么。我……”
钟芸没能说完这句话。就在刚说到一半的时候,他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就像是什么东西爆裂了。红雨觉得地面颤动了一下。然后是一连串轰隆隆的响动,还伴随着撞击声。
声音是从村后的山岭里传来的。远远听去,就好像有个巨人正挥动着大槌,在群山中肆意乱砸。
过了一阵,声音渐渐止息。村民们从惊慌里回过神来,开始忙乱,有人在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召唤孩子,还有人吵吵嚷嚷地议论,可是谁也搞不清楚情况。
“这是什么声音?”钟芸脸色有点发白。
“不知道。”红雨也很惶惑,“村里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儿。”
阿度喊着红雨的名字,从广场跑了过来。红雨冲他招了招手,阿度气喘吁吁地冲到她跟前。等他看到旁边的钟芸,脸色马上沉了下来。红雨还没来得及说话,山里又传来阵阵叫声,比刚才的响声要小得多,但是连绵不绝,像是上百头动物在嘶嗥。
他们三个都盯着嗥叫声传来的方向。群山耸立,依旧是一片黑沉沉的阴影。
“是山崩,把野兽们给吓着了。”阿度推测说。
说完,他拿眼乜斜着钟芸,低低地说了声:“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