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桃花盛开如粉火,夹着河两岸烧了过去,一眼看不到尽头。在这两条细细的红线之外,是铺天盖地的绿,浓郁得化也化不开。这里的气候温暖潮湿,到了这个月份,草已经疯了似的在长,流溢出来,淹没了山头和原野。在草海高处,是密密麻麻的樟树和毛竹,在阳光下绿得耀眼。
夹在桃树之间的,是缓缓流淌的凌河。它的水面是蓝绿色,清澈得像宝石一般。桃树的影子落在水底,红艳艳地跳动。山头的影子也落在水底,青魆魆地跳动。水光粼粼,宛若巨龙的甲片,锁住了这些红绿光影。沙洲上生着芦蒿,又高又翠。村里人撑着筏子过来,割下芦蒿,拿回去洗净了,用猪油在锅里稍微翻炒一下,入口清香,带着股水汽。
村子有百多户人家,一面临着凌河,另外三面被山岭包围着。山水之间的土地不大不小,出产的稻谷足够养活他们。再说还有鱼。有些村民不种地,专门打鱼,鳜鱼、鲫鱼、草鱼,还有一种浅红色的胭脂鱼。有人说它们是吞了飘落河上的桃花瓣,才变成那样的颜色。当然,连小孩子都不会信这话。
一到春天,鱼群就挤挤挨挨地逆流而上。一网撒下去,就能看到成堆的鱼在里面跳跃。渔民的网眼很大,这倒不是为了保护鱼群,就是单纯被凌河宠惯了,看不上小鱼。鲫鱼鲜美,鳜鱼清甜,但是味道最好的还是胭脂鱼。它的肉极其细嫩,富有弹性。把它脔切成薄薄的细片,浇上醋,淋上一点点热油,放进嘴里就像吃到了整个春天。
河里有鱼,山里则有笋、蕨菜、马齿苋和枸杞芽。挖笋最好是在清晨,刚刚破土的笋是最好的,长出太多就会有点粗糙。剥开黄黄的笋壳,露出里面的笋肉,脆嫩晶莹得像白玉。至于蕨菜,找起来就比较容易。几天阴雨过后,漫山遍野都是,七八寸高,筷子粗细,生着一层白白的绒毛。村里人喜欢把它们腌成酸菜,配上蒸鱼吃。吃不完的笋子和蕨菜,还可以拿去换盐巴和麻布。
大自然极其慷慨,每个人都丰衣足食,从没有谁挨过饿。鱼几乎要多少有多少,桃子和梨更是多到爆,猪肉也一年四季都不缺。种出来的稻米吃不完,就用来酿酒。村民在酒曲里兑上蜂蜜和桃花瓣,酿造出独特的桃花酒,色泽艳红,香气馥郁。
人们的日子很悠闲。时间实在太多了,像凌河一样流淌个没完,让人不知该如何打发。不同的人群就去找不同的乐子。孩子在溪水里游泳,在草地上玩耍;老人坐在门前晒晒太阳,喝喝小酒,没完没了地闲聊。年轻人则把求偶变成了复杂的游戏。小伙子和姑娘们在一起唱山歌,说情话。到了晚上,男孩子们还会在女孩的窗下吹笛子,就像一只只发情的公猫。他们也会争风吃醋,偶尔还会扭打成一团。但是谁也不会太当真,恋爱就像一场游戏而已。
不光恋爱像游戏,这里的一切事情几乎都像是游戏,因为村里实在没什么大事儿发生。偶然闹次鸡瘟,就足够大家谈上好几个月。这主要是由于村子太过与世隔绝。它背后的山岭虽然不算太高,但非常幽深,越往里走越险峻,最后干脆就是悬崖绝岭。至于面前的凌河,它的下游是沼泽地,上游则被险滩激流封锁了。就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河道出现了一个陡坡,落差有好几丈。它的两边还夹着青灰色的岩石,把河道收束得很窄。这样一来,水势非常湍急,小船根本无法逆流而上。更不要说水下还有很多礁石,很容易把船底撞破。
不过村民们也习惯了。他们对外界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既然老天爷把这么好的地方给了他们,就老老实实过日子吧!他们守着这块小天地,看着朝阳升起,看着夕阳落下,天高水长,鸟飞鱼跃,觉得非常满足。
既然有这么多的闲暇,每个节日当然都是激动人心的盛事,三月的桃花节尤其如此。每到这一天,人们都要穿上漂亮的春装,喝桃花酒,吃青蒿糕。到了晚上,孩子们会点灯游行,年轻人则会戴上面具跳傩舞。
在这一天,村民会组织很多游戏,其中最受瞩目的是划船比赛。它可以说是桃花节的特色。在距离上游礁石大约二十丈的地方,河道中心会竖起一根木桩。到桃花节的时候,人们会在木桩上挂一个很大的桃花球。参赛的渔船是十条,每条船上都有一对年轻男女,实际上这也是恋爱游戏的一部分。哪条船抢先摘到桃花球,就算获胜。获胜男女在晚上的傩舞表演中可以当主角。
今年,大家都认为红雨和阿度最有希望获胜。
红雨算是村里的美女,她生着高高的鼻梁,细长的眉毛,大大的眼,一双薄薄的嘴唇经常抿着。她的皮肤跟村里其他姑娘一样,被日光晒久,有点黑里泛红。但是她的眼睛却与众不同。村民的眼神大多纯净温顺,就像吃草的羊。红雨的眼里却有一股锐利之气,显出强悍来。
村里的年轻人活泼天真,没有坏心眼,但同时也没有好奇心。他们不想知道山岭后是什么,不想知道凌河会流到哪里去,也不想知道大雁会飞到什么地方。他们总是翻来覆去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把每一天都过得像同一天,而且对此心满意足。
红雨不愿意这样。她想让日子有点变化,想遇到些不一样的事情,看到不一样的景致。她不相信天地就这么大。外面的世界肯定在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而她却错过了!她只能天天看着这一小段河水,守着这几座山头,听他们讲前年的鸡瘟。想到这里,红雨就有点抓狂,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但她要是这么说了,大家只会觉得她胡思乱想,劝她喝点安神的薄荷茶。就连阿度也不例外。
阿度是她的发小。长大以后,他开始追求红雨,隐隐以红雨男友自居。红雨喜欢阿度,没有人会不喜欢阿度。但是——她又没那么喜欢阿度。红雨总觉得阿度身上少了点什么。她也知道这么想不大公平,这就像抱怨一条鱼没有长翅膀。鱼就是鱼,长翅膀干吗?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带来不方便。但红雨还是忍不住去想:翅膀这么好,为什么它没有?
这次比赛前,阿度要求和红雨搭档,红雨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两个人走得很近,又都擅长划船,在同龄人里算是出类拔萃。只要两人合作,几乎稳操胜券。
红雨倒不是非要抢到那个桃花球,她只是喜欢那种感觉。在红雨看来,那根木桩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它代表着边界,越过木桩就是外面。在桃花节上,第一个冲到那里似乎是某种象征。到底象征什么,红雨自己也说不清。但是她总觉得,这里意味着点什么。
她想赢。
桃花节开始了。村民们全体出动,整个村子喧闹得像个大集市。孩子们比赛跳山羊和套圈,还有一些跑到山上逮萤火虫,准备晚上游行的时候用。年轻人则来到井甸码头,准备划船比赛。红雨和阿度也早早就到了。红雨仔细检查渔船,还让阿度在船上跳上跳下几回,看重心有没有偏。
阿度蹦蹦跳跳地说:“昨天晚上我做梦了。”
“嗯?”
“我梦见我在挖一个大土坑,又大又深,怎么挖也挖不完。”
红雨低头挑船桨,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挖坑?”
“不知道,梦里的事儿都是没来由的,反正就是挖坑。你在坑前站着看我挖。你手里托着两个特别大的桃子,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你说等挖完了就给我吃。”
“嘁,想得美。”红雨没听明白。
阿度叹了口气,说:“可惜没吃到。刚挖到一半,咱孩子在屋里头哭了,要吃奶,你就托着桃儿先给他吃去了。”
红雨也不说话,只是把力道聚在脚跟上,朝阿度的脚重重踩了下去。阿度一声尖叫。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
渐渐到了巳时。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三叔公也来了,一张大长脸,酒糟鼻红得鲜艳欲滴。村里没有村长,也不需要村长,但是三叔公喜欢以村长自居,大家也就由着他。现在他摆出了村长的架势,站在河边对大家发表了一通演说。周围乱哄哄的,谁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三叔公越说越激昂,最后把右手猛地向下一挥:“我宣布,比赛开始!”
但是比赛并没有开始。大家还在聊天,玩闹,该干什么干什么。三叔公讪讪地走到一旁,假装在检查缆绳有没有系牢。又过了一两盏茶的工夫,也没见谁下命令,只是大家渐渐觉得差不多了,比赛才真正开始。村里人做事情老是这个样子。红雨有时候会不耐烦,觉得凡事没个规矩,全靠大家自发,太浪费时间了。但其他人都觉得这很正常。说到底,时间在这里是不值钱的。
随着一声呐喊,十条船同时开启,向上游冲去。
红雨和阿度两人以红巾抹额,一左一右,奋力划动船桨。这种比赛最重要的是配合。男孩子的力气比较大,如果不加控制,方向就会偏,所以两人在力道和节奏上必须协调。红雨和阿度彼此非常熟悉,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船平稳流畅地一路前冲,就像一只贴着水面滑翔的水鸟。
风从红雨脸旁掠过,两旁是红得炫目的桃花,身下是湛亮湍急的河水,天上的阳光像箭一样射下来,身旁的阿度剑眉竖起,双目炯炯,有节奏地挥动臂膀,显出少年人特有的亢爽。
“啊呀呀呀冲啊!”阿度兴奋地大叫起来。
“啊呀呀呀冲啊!”红雨也跟着叫了起来。
不是他们在叫,而是他们身体里那个叫作“青春”的东西在叫。它热情地、狂野地叫着,如同元气充沛的小兽一般。
“要是能永远这样,其实也不错……”即便是红雨,脑子里也刹那间闪过这样的念头。
木桩越来越近,连上面的桃花球也看得清清楚楚。越过这里,就是外界,就是不可知,就是飞鸟能看到而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她和阿度已经超越别人七八丈,看来获胜已经没有悬念。岸上的观众也高声喝彩,为他们鼓劲。
可就在这个时候,红雨忽然看到了一只船。
黑色的船。
就在那道陡坡的上方,一只小小的黑船正顺流而下,朝他们漂来。
红雨陡然停住了。阿度还在用力划,船猛地朝左边偏了过去,差点翻掉。“红雨,你他妈……”他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但只喊了半句就咽了回去。他也看到了。
不光他们看到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渔船都停了下来,乱七八糟地撞在一起,但没有人在意,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那条黑船。
黑船上立着一个人,穿着对襟式的皮甲,拿着一根竹篙,手忙脚乱地划着,想让船速慢下来。但是没有用。黑船越漂越近,转眼就冲到了陡坡前。那里水势湍急,就像一条小瀑布。阳光落在上面,闪出彩虹的光。
黑船一头扎了进去,重重地跌落。转眼间,那人已经落入水中,被水流裹挟着,朝着木桩冲了过来。皮甲太碍事了,他伸胳膊蹬腿儿地扑腾,打出一大片浪花,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水里沉。
扑通一声,阿度跳入水中,向他游了过去。紧接着,另外两三个小伙子也跟着跳下水。
红雨激动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