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就算在夜间也是酷热难耐。可是沙丘宫的内殿却门窗紧闭,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大蒸笼。博山炉里还焚着熏香,香味混杂着蒸腾的汗水,浓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但就算再浓的熏香,也没法完全掩盖住殿内的臭味。臭味来自皇帝。他现在的情况糟透了。皮肤几乎完全腐烂,全身都在向外渗透脓血,发出阵阵的腥臭。他的左腮烂出了一个大洞,深可见骨,看上去就像骷髅一般。而且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分泌出淡黑色油脂。谁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摸上去黏糊糊的,闻起来有刺鼻的恶臭。侍从不停扇扇子,驱赶苍蝇。但就算这样,每隔一个时辰,贴身宦官也都要擦拭皇帝全身,用镊子夹出脓肉里的蛆虫。
尽管病成了这样,皇帝今晚却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难得的好。他斜靠在垫子上,仔细打量着少年。以前皇帝不愿让人看到病态,面前总是垂着层层纱幔,现在到了这步田地,他反倒不在乎了。可惜少年看不到皇帝的样子,他连眼睛都没了。
少年依旧一身白衣。衣服似乎刚浆洗过,白得一尘不染。他蒙在眼上的布也是白的,只在眼窝处渗出两块红来。少年的身子还是那么挺拔,脸型还是那么俊美,但是脸色却极为惨白,就连嘴唇也没了往日的鲜红,显出青白之色。只有头发黝黑依旧,还是用发束箍着,松散地垂在后背。
骷髅鬼怪般的皇帝看着这位绝美的盲少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少年长身伫立,没有下拜的意思。奇怪的是,这次没人叱喝他,仿佛从皇帝到宦官,大家都默认了他不必跪拜。
侍从躬身禀报,确定少年已被严格搜身,没有武器。皇帝点了点头,对少年说:“你瞎了。”
他的声音微弱,但是少年却似乎听得很清楚。他朗声说:“皇帝说过,只要我把眼睛剜了,你就会见我。所以我就把眼睛剜了。”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没了右手,又没了眼睛,你见我的时候也会放心些。”
“什么时候剜的?”
“昨天。”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我看东西去了。我去鸣犊川看了瀑布,去鹿隐之野看了花。那里有一大片花海,皇帝你不知道吧?很少有人去那里,我以前偶然发现的。我还到山顶看了云海,又看了日落。最后,我还看了裸身的女人。等这些都看够了,我回到这里,剜掉了眼睛。”
皇帝盯着少年思忖着。他那张脸被脓血填满,很难看出什么表情,只能模糊猜测那是一种好奇。
“你手也没了,眼也没了,还来见朕干什么?”
“我有话要跟皇帝说。”
“这些话比眼睛还重要?”
“是的。”少年毫不犹豫地说。
皇帝疲惫地躺回榻上,叹了口气:“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说你去过海岛,那里真的没有不死药吗?”
少年嘴角扯了一下,似乎在发笑:“皇帝就这么怕死?”
“我不想死。谁都不想死。”
少年摇了摇头:“我以前就跟皇帝说过,世上没有不死药。每个人都要死,你凭什么不死?”皇帝脸上那团脓血扭曲了一下,但是少年看不到,自顾说下去,“但是我可以告诉皇帝死后会如何。”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
少年说:“我不是寻常人,所以我才能告诉你死后的事情。”
“你说吧。”
少年又摇了摇头:“这些话是秘密,只有皇帝能听,其他人不能听。”
皇帝思考了片刻,说:“可。”
所有人都退到殿外的台阶之下。宫殿里除了皇帝和少年,只有两名侍卫。他们用纩瑱塞着耳朵,持刀立在丹墀旁。少年的左脚被铁链拴在殿柱上。
宫殿的门窗还是紧紧关着,空气黏滞得像是有了形体,但是少年却没有出汗。他用力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少年说:“我太着急了,生怕还没来得及刺杀皇帝,皇帝就病死了。不然我也不会失了右手。可是皇帝知道我为什么要刺杀你吗?”
“家里有什么人被我杀了?”皇帝叹了口气,“我没心思听这些事。我杀的人太多了,要是每个人都念叨他的委屈,那我听也听不完。”
“我是在复仇,但不仅是复自己的仇。”少年用左手扯下脸上的布,露出空荡荡的眼窝。里面的血早已凝结,变成紫黑色的一团。他面对着皇帝,拿那双空眼窝瞪视着对方。“我是要告诉皇帝,你能杀别人,别人也能杀你。只有这样才公平。就像大鹏,就像海鲛,它们能杀别的生灵,别的生灵却没法杀它们,那我就来杀它们。”
“要做大事,怎么能不死人?买东西还要付账呢。要是每个人都盯着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小委屈,还能做成什么事?”皇帝渐渐变得愤怒起来。他虽然是在反驳少年,但是心目中的对话者已经隐隐变成了千千万万人。“我是为了千古宏图,万世大业。又不是让他们平白死掉。才死了那么点人,就换来一个从未有过的恢宏天下!这有什么不对吗?这也叫残暴吗?”
“他们能死,皇帝你为什么不能?他们连死都不该觉得委屈,你被说成残暴,为什么就觉得委屈?”少年平静地说,“龙和海鲛、大鹏一样,太过自大,总觉得自己凌驾所有生灵之上。我现在看不见你,但我能闻到你的味道。恐怕皇帝你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可你还是这么自大。世间有生便有死,其实这也是好事。不然的话,你们永远不死,别的生灵还有什么指望呢?”
“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
少年摇头说:“当然不是。我会告诉皇帝死后是什么样子。但是在此之前,我想给皇帝看一样东西。”
皇帝冷笑起来:“又是你那套把戏?”
“不,这次不同。”少年弯下腰,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拿起一个小盒子,“皇帝请放心,他们打开盒子仔细检查过了,里面没有任何凶器。”
盒子里面是一朵白花,似乎刚剪下来没多久。花还没开放,只是个花苞。少年放下盒子,用左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捏着花枝,伸出食指轻轻弹了弹花苞。花苞颤动了一下。就像被少年唤醒了似的,它的花瓣渐渐展开,一层又一层,白玉似的发亮。最后,花蕊露了出来,向外吐出很小的一团金色粉尘。金粉薄雾般袅袅升腾,消散在黑暗里。
皇帝和侍卫的距离都比较远,没有看到这团粉尘,他们只注意到了花苞的绽放。
“这花只有鹿隐之野才有。我前天去那里,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找它。”
刚才的亢奋过后,皇帝非常疲惫。这些天,他眼前总是蒙着一层黑翳似的东西,现在这层黑翳越来越厚,让一切都黯淡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想结束这场谈话,让人把少年拖下去处斩,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去。但是他又舍不得。他怕死。他从来都怕死,现在更怕得厉害。哪怕在最后的时刻,他也隐隐盼望着出现一个奇迹。而这个古怪的少年,最像能够带来奇迹的人。皇帝集中心神望着那朵花,却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皇帝想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吗?我来告诉你吧。”少年扶着柱子坐了下来,“死后没有黄泉,没有幽都,也没有泰山君。死就是一团黑暗,没有意识,没有光,什么都没有。世间的花还会开放,雨还会落下,还会有新的人幻想新的宏图伟业,但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缓缓渗进皇帝的心底。这样的场景他不止一次设想过,但又从不敢真的相信。
少年还在说:“至于皇帝你,你死以后,你的皇朝会倾覆,你的宫殿会被焚烧,你的名字会被人拿来和桀纣并列。你死之日,有人欢欣,无人哀悼。”
花朵从少年手中跌落。他盘腿坐在柱下。烛光照在那张曾是如此秀美的脸上,映出眼窝的两个黑洞,就像在哭泣一样。
皇帝愤怒了,他想挥手,让侍卫带走这个少年。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手完全不听使唤。他用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指微微抬起。丹墀下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两名侍卫缓缓瘫坐在地上。
少年听到了声音,他朝皇帝点了点头:“他们不会死。花粉只会让他们肌肉麻痹,过几个时辰就没事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可能是因为门窗全都紧闭的缘故吧。”
皇帝想叫喊,但是喉咙只发出很轻微的声音,不要说大殿之外,就连阶下的少年也要凝神侧耳,才能勉强听清楚。
他嘶哑着说:“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少年喃喃地说,“你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我还要费这么大力气刺杀你?因为你不能这样死啊。你怎么能病死呢?你必须被杀死,必须有剑刺进你的身体啊。只有这样,世间才有公平。”
少年用左手撑着殿柱,慢慢站起身来:“我本可以毒死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给你毒药,说那是不死药,你就会吃。你舍不得不吃。当然不能是烈性的,但可以慢慢毒死你。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你不能病死,也不能被毒死。我必须走到你面前,不撒谎,不跪拜,堂堂正正地用剑刺死你。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知道,海鲛和小鱼是一样的,大鹏和燕子是一样的,龙和人是一样的。龙吃人,就会有人来屠龙。”
皇帝低声呻吟:“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还能动?他们强壮,吸下去得多,所以倒下去得快。你虚弱,吸进去得少,所以还能勉强说话。至于我,我还能动,是因为我疼啊。每一时每一刻,我都疼得要发狂。因为疼,我才能清醒,我的肌肉才能不被麻痹。”
他伸出左手,解开了右腕的层层细麻布,露出创口。断臂感染得很厉害,又红又亮,肿胀得像根萝卜。而且创口也没有结痂,在断腕的中心,有块紫红色的肉向外翻着。
“它本来已经差不多长好了。可昨天我又弄破它了。”少年伸出手指,撕开创面上的血痂,然后朝小臂深深地掏了进去。少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脸色惨白如鬼。过了片刻,他的手指向外抽动,带出一把极短的匕首。说是匕首,其实也就是一片薄铁,上面尖锐锋利,下面有点粗糙,可以手握。
血顺着断腕向下喷涌,如同一股小小的溪流。开始的时候,血液发紫,后来就是一片鲜红。
少年靠在柱子上,一阵阵地喘息。
皇帝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黑翳变成遮蔽天地的浓墨。万物都隐在浓墨之下,显得含糊不清。他拼命转动身体,也只能把脑袋轻微地侧了一个角度。他模模糊糊看到少年俯下身子,似乎在切割着什么。皇帝咽了口唾沫,想说点什么劝阻少年,却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喜欢黑色,宫殿里的东西几乎都是黑色的,像是一个色彩的深渊,把所有的颜色都吞噬掉了。白衣少年就箕踞在这片黑色的背景里,如深渊里的微光。他左手紧紧攥着匕首,小腿下的血汇成了一片血泊,将裈衣全都浸红了。旁边是割断的左脚掌,还套在白色丝履里。
少年疼得一阵阵抽搐。过了好一阵儿,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力,撑着地板想站起来,但马上又跌倒在地。少年放弃了。他扭动身体,在地板上爬行,一点点地朝御榻靠近。
“这匕首真是锋利,干将、莫邪可能也就是这样了。可是杀你真难啊,比杀海鲛,杀大鹏难多了。”少年喘息着说,“你不能死啊,皇帝。你要等着我。”
看着少年缓慢地爬近,皇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含糊地说出生命里最后一句话:“你是谁?”
虽然声音如此低微,少年还是听到了。他顾不上说话,大口喘着粗气,努力爬上了丹墀。两名侍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却动也不能动。
少年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儿。鲜血在他身后拖出了长长一道红印,像是黑色地板绽开的伤口。现在少年离皇帝只有几步之遥了。
“我是谁?我是猎鲛者。”
少年又开始向前爬去。
“我是猎鹏者。我是猎龙者。”
少年的右脚用力蹬着地板,向前推动自己的身体。
“我猎一切行猎而又不肯被猎之物。”
少年距离御榻只有几尺之遥了。
“我也是复仇者。”
皇帝想要呼救却叫不出来,想求饶却开不了口。他只能侧着头,看着少年一点点爬近。
“我为自己复仇,也为一切无法为自己复仇的人复仇。”
血流得太多了,疼痛感渐渐消失,剩下的是前所未有的乏力。他现在只想趴在地上,沉沉睡去。但他还是集中全部意志,逼着自己向前爬。
“我是这个世间该有而未有之人。”
他的左手搭上了御榻,匕首闪闪发光。
“我是你的天罚。”
他提起一口气,想把自己的身子拽到御榻上,好让自己的匕首刺向皇帝的咽喉。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殿外的侍从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但是没有人敢进去。他们又犹豫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皇帝的贴身宦官大着胆子推开殿门。里面悄无声息,宦官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他看到拴在殿柱上的铁链空了,只剩下一大汪血,已经开始凝结,旁边有一只被割断的脚掌。一条血路从这里铺向丹墀,两名侍卫斜躺在地上。走上丹墀,还是满眼血。血一直延伸到御榻上。
御榻上有两个人,皇帝和少年。少年上半身扑在御榻上。他浑身都是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匕首尖锋抵在皇帝的脖颈处。
皇帝和少年都死了。少年死于出血,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了,也没有人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