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人们才发现,海面上燃烧的是海鲛油膏。少年如何将油膏固定在海上,构成字型的?还是不太清楚。但是皇帝对此也不愿深究。他派士兵搜山三天,却没能发现少年的踪迹。皇帝满心不快,决定尽早离开这里。他把那几排持盾侍从全数处决,又派出一支新船队继续寻找仙岛。
随后,他就带着队伍开拔了。
但是少年似乎并没消失。有人说在营地外见过他,还有人说他曾经溜进营地,偷走了库房里的一些东西。大家对这些话也不怎么相信。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些话并非全是流言。少年确实在尾随皇帝。
事情发生在阳丘山。
阳丘山算不上险峻,但是崎岖不平,起伏很大。皇帝出巡的驰道一般有四五十步宽。可是在阳丘山这种地方,施工困难,所以宽度往往连十步都不到。驰道两侧就是陡峭的石壁。
皇帝正常情况下乘坐金根车,两翼配备副车和护卫骑兵。但是进入山区后,横队需要变纵队,副车和骑兵就要分散到前后,金根车显得孤立无援。以前皇帝对这种情况并不在意,可是这次他却改了主意。清晨出发时,他忽然下令不坐金根车,改坐后面的辒辌车。
这个临时决定救了皇帝的命。
队伍大约在辰时开进阳丘山。阵型就像巨象被挤成了长蛇,速度骤然变慢。到了巳时二刻,车队进入隘口,一块巨石忽然从山顶落下,精准地砸在金根车上。车体粉碎,驾车的六匹马无一幸免。士兵朝山上望去,只见白衣少年正立于山壁之上,探头探脑地朝下张望。等他们绕小路爬到山顶,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地的撬棍和绳索。
皇帝自然非常震怒,但是震怒里也掺杂了一丝恐惧。他明白了,少年真是把自己当成了猎物,还会持之以恒地追猎下去。惊恨之余,他让人点火焚山。阳丘山一片通红,烈焰烧透了整个天空。
在熊熊火光中,队伍向西北方的黄河开去。
四天后,皇帝到达济北郡西境。在这里,少年进行了第三次行刺。
这次的机会确实很好。皇帝当天本应进驻平原城,但是天降大雨,只好在郊野停驻一宿。队伍处理这种事情极有经验。很短时间内,全部营地已经搭建完毕。按照惯例,皇帝驻跸的御营位于中心,外面环绕着木栅和雨棚,由侍从军轮值守候,拱卫皇帝。
夜中时分,大雨变成暴雨。雷声隆隆,狂风大作,周围几乎咫尺难辨。即便不时划过闪电,照出来也只是白茫茫一片。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开始行动了。
行动规划得很巧妙,可见少年对队伍的情况相当熟悉。营地里有个特殊区域,里面关着一群猛兽,有老虎、玄豹,还有熊和狼。这跟皇帝的个人癖好有关。他巡游的时候喜欢带着猛兽,碰到合适的荒野就组建猎场,放它们出来捕猎。就算平时,也经常会扔给它们几头活牛活羊。看看猛兽撕咬猎物,听听牛羊们惨叫哀号,皇帝会感到一种平静,连睡觉也能踏实一些。
正因为皇帝有这个癖好,队伍特意打造了一批神虎车,来运输猛兽。搭建营地的时候,神虎车总是放在御营外面,紧挨着木栅栏。少年似乎对此相当清楚。他趁雨夜混进营地,悄悄摸到车辆旁,将圉夫捆了起来,打开了兽笼。
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指挥这些猛兽的,有人怀疑他以鲜肉为饵,也有人说他既然能骑乘海豚,当然也就有驱兽的本领。但这都是猜想,实情究竟如何,就无人知晓了。总之,在他的引导之下,猛兽们径直向木栅冲去。在混乱之中,少年在木栅上劈开了一个缺口,猛兽们蜂拥而入。
这些野兽饥火中烧,又被雷声惊吓,几乎处于疯狂状态。如果事情发生在白天,士兵们可以轻松解决掉它们。但此时就不一样了。夜色漆黑,暴雨倾盆,不知何时会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四下里如鞭的雨柱。在雨柱中,只见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朝自己扑来。这种场面太过惊悚,卫兵们陷入一片混乱。
少年夹在兽群中向前直冲。几个人刚想拦住他,就被横冲过来的虎豹扑倒。少年跃过士兵的身体,奔向皇帝的御帐。霹雳电光闪过,把他惨白的身影烙在茫茫黑暗中。
如果混乱再彻底一些,如果野兽冲锋速度再快一些,少年也许还有机会。但是时机转瞬而逝,御帐前的侍从军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组成了密集队形,牢牢挡住了通路。他们用长矛戳死虎豹,用刀剑劈杀豺狼,在黑暗中坚守阵地。据说少年也加入了战斗,结果负了伤,只能逃之夭夭。但这一点没办法证实。
侍从军训练有素,没多久就结束了战斗。皇帝一直坐在榻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嘶喊声,什么也没说。天亮以后,他下令在整个营地搜索野兽,全部砍杀。有一头老虎死在了御帐前的空地上。皇帝让人割下虎头,给他送去。皇帝盯着这个金黄色的脑袋看了好久,摩挲它额头上的花纹,嘴里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
最后,他让人把这东西扔了出去。
皇帝的丹毒猛烈发作,全身正加速溃烂。在暴雨之夜,他的情绪又受了震动,结果彻底病倒了。
队伍从平原津渡过黄河。这时皇帝已经不能下地,他被人用肩舆抬到了御船上。肩舆上罩着层层纱幔,以防有人偷窥圣颜。卫兵们变得极其小心,他们清理了两岸,反复检查御船,还派人潜入河底做了排查。一切正常,毫无异样。
御船渡河的时候,所有人更是高度警惕,唯恐少年再度出现。但是没人看到他。也许少年在养伤,也许他觉得这里没法下手,总之,人们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皇帝。御船行到中途时,皇帝掀开帘幕,向远方眺望。浑浊的河水滚滚流淌,两岸是褐色的沙土,上面长着孤零零的几株柳树,看上去一片萧索。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发现了那个少年。
在河道下游,几乎靠近天际线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沙洲。皇帝看见少年立在沙洲上,朝自己挥手。
皇帝喊了起来。宦官们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听了皇帝的新发现。他们齐声赞颂皇帝目光锐利,烛照万里,但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远处确实有个光秃秃的沙洲,但上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宦官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病情过重,出现了幻觉。
御船到岸后,皇帝派出了搜索队。搜索队也不相信沙洲上有过什么少年,那么多人都在监视,怎么可能会漏掉呢?可是他们登上沙洲后,却看见地上有石子堆出的五个篆字:
今年祖龙死
渡过黄河以后,皇帝的病急剧恶化。他脓血横流,疼得难以入睡。部队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皇帝病情发作时,往往连着几天原地驻扎。皇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不死药上。可是海鲛虽被捕杀,求仙船队却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皇帝越来越暴躁。周围的人有点鸡毛蒜皮的小错,就可能人头落地。皇帝自己快死了,别人却好端端地活着,这对他似乎是一种冒犯。只有把他们也弄死,皇帝才会感到些许宽慰。也正因为这样,皇帝下了严令,要尽快拿获白衣少年。他催得很紧,几乎每天都会砍掉几颗脑袋。
奇怪的是,那个少年也变得急躁了。以前他行刺还会寻找合适机会,现在他似乎有点不管不顾了。最近这些天,他频繁地在周围出没,晚上还潜入过几次营地,好几个士兵都见到过他。只是他行动敏捷诡异,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但是冒险次数多了,毕竟会有危险。
将领们察觉到了少年的急躁,于是设计了一个陷阱。他们改变了营地的布局,把皇帝转移到其他地方,在御帐周围埋下大量机关。同时,他们又放出风去,说外面有紧急军情,然后把大部分卫兵撤走,人为地制造出几个缺口。
这个方案并不高明,但是少年急于求成,还是上钩了。他进行了第四次行刺。
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人们并不清楚,只能根据现场情况进行大致的推测。
少年应该是从东南角混进营地,穿的是普通士兵的衣服。他四下摸索了一阵,然后才找到通往皇帝御帐的缺口。从时间推断,他在那个缺口前面停留了很久。他肯定在犹豫。这太像一个陷阱了,按照少年的聪明程度不应该看不出来,但是他终究没能忍住。
少年击倒了一个侍卫,换上了他的盔甲。然后,他潜入御帐附近,也就踏进了死亡陷阱。
他比预料中的还要灵巧。外围的几个机关他全躲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发觉情形不对,本应及时撤退。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铁了心往里闯。结果栏杆上的棘钳猛然弹合,夹住了他的右手。四根铁刺穿透掌心,铁钳牢牢箍住手腕,少年成了捕兽夹里的小兽。
等埋伏在外围的士兵冲过来时,少年已经不见了。棘钳里只有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这只手被齐腕切断了。
失了右手的刺客,就像失了爪牙的老虎,已经毫不足畏。也许是受到这件事的鼓舞,皇帝的精神略有好转,部队向前开拔。他们走走停停,终于抵达沙丘宫。这时,皇帝病情急转直下,无法继续赶路。除非世间真有不死药,否则皇帝注定离不开这里了。
与此同时,少年也消失了。整整十天,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不过这也不奇怪。在大家看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多半已经死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废人,只能躲起来养伤。
可是在第十一天,少年忽然出现在沙丘宫外。
他的右手果然没了,断腕处裹着细麻布。在眼睛的位置,也缠着一圈白布,上面浸着血水。
少年对守门的士兵说:“我要见皇帝。他说过,只要我剜掉双眼,他就会见我。现在我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