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想来想去,只有小时候走过的那条道比较熟悉,于是他们就往那里去了。原野上一片寂静,只有风从草丛上吹过的声音。草丛在他们面前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就像绿色的水流一样。
他们来到界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但借着月光,还是能看到那根木杆。木杆上依旧挂着两片尸体,肯定不是小时候见到的那具了。它的体形相当小,看着还比较新鲜,肌肉都没烂透。
“是吕。”季紧紧攥着拳头,断言说。
华觉得季说得对。最近村子里做了人牲的,只有吕。他十岁左右,按理说还不用做这种事。可是他爬树的时候跌下来,摔断了腿。老主人下了命令以后,吕的妈妈给他烤了一条鱼吃,吕还想吃个苹果,可是没有,也只好算了。吃完以后,妈妈就把他送过去了。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吕。
他们俩屏息看了片刻,就手拉着手接着往前走。月亮渐渐落下,群星寥落,东方泛出惨白的亮光。此时,界标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右边能模糊看到一条小径,他们马上决定转向左边。离人越远的地方越安全。但是,他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呢?
对这个问题,季回答得斩钉截铁:“到一个没有商人的地方。”可是,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华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此时此刻,争论这些已经都没有意义了。他们只能向着前方,不停地走下去。
前面的景色没有多大变化,原野上开着零碎的小花,单调而寂寞。有的地方没有草,露出下面黄黄的土地。他们持续不停地往前走,中间只停下来喝了点水。等到太阳高高升起,地面开始蒸腾热气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声音。
轰隆隆,汪汪汪。
汪汪汪,轰隆隆。
隐约,细微,但确定无疑。
回头望去,一团黑黑的东西出现在地平线上。华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虚脱感。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如果身边没有季的话,他几乎肯定会瘫坐下来,静静等着那团黑色的东西。
可是,季冲着他高声大喊:“别愣着,快跑啊!”
“跑有用吗?”在华的脑海里有个声音悄悄地抗议。可是,另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可是,那也要跑啊!”
好吧,好吧,他几乎是哀求着对这个声音说。
华和季疯了似的向前跑。耳边风声呼啸,面前的土地一片接一片地撞过来。华张大了嘴,用尽全力呼吸。他的肺感觉像要爆炸了,右腿的箭伤也发作起来,一阵阵钻心的疼。但是,马车的隆隆声还是越来越近,狗好像就在他耳边吠叫。
“啊啊啊啊啊”,华大声喊叫起来。
一个绳套从天而落,正好套在华的脖子上。他眼前发黑,猛地摔倒在地,颈椎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掰断了。华呻吟着在地上翻滚。接着,他也听到了季的叫声。
“完了,”华绝望地想,“一个都没跑掉。”
马车停了下来,两名武士跳下车来,一人一个,把华和季拖了起来。主人慢慢走下马车。他穿着一身漂亮的丝绸夏装,手里拿着马鞭。几条大黑狗簇拥在他身边,低沉地咆哮着。
“华呀华呀华呀,”主人叉起了腰,叹息着说,“逃跑都跑得这么笨。”
华低头不语。
主人转头看向季:“季?”
季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记得你,我跟你睡过觉。”
季还是不说话。
主人撇下季,走到华的面前:“说吧,为什么逃跑?”
华咽了口唾沫,说:“我昨天问过你。”
主人微微一愣,说:“然后呢?”
“你说,以前答应的事儿不算数了。”
主人原地转了个圈,哈哈大笑起来:“我操,你为什么非挑那个时候问我?”他渐渐收起笑声,“所以,你就跑了?”
“嗯。”
“是你想跑的,还是她让你跑的?”主人用马鞭指了指季。
“是……”华张口结舌,过了片刻,他说,“是我要跑的。”
主人的娃娃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我什么时候会说话不算数?是你自己犯傻,非挑我难受的时候来问我。我喊你回来,你也不理,我就把这事儿忘了。说起来,你可真是活该。”华惊诧地看着他。主人挠了挠脑袋,说:“不过呢,我费这么大劲儿才抓住你,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天邑商那边又催着我们缴人牲。所以,华,季,你们两个听好了。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两个人里面,有一个能活命。至于是谁,你们得赌一把。”
主人跑回车厢翻拣了一阵儿,取回两片兽骨。
“这两片兽骨都刻着字儿,有一片骨头上刻着‘商’,另一片上刻着‘羌’。你们谁选到带‘羌’字的骨头,我就放他走。选到带‘商’字的,我就把他抓回去送到天邑商。这个赌法公平吧?”
华和季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主人看了看华,又看了看季。然后,他走到季的面前,把兽骨递了过去。
“和我睡过觉的小姑娘,我把机会先给你。你来挑吧。”
季还是一语不发,也不伸手。
主人把手伸得更近了些:“来,挑吧。”
季低下头,朝主人的手心使劲吐了一口唾沫。
主人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好像要打季,但马上又收住了。他呵呵一笑,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转身来到华跟前。
“她不肯挑,那你来吧。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们都不挑,那就都送去天邑商。好好挑吧。”主人侧过身子挡着季,拍了拍华的肩膀,同时压低嗓门,用只有华能听到的声音说:“长着羊角的。”
华哆嗦着接过两片兽骨。它们很光滑,放在手心里凉凉的。有一片似乎来自牛的肩胛骨,偏厚。另一片比较薄,大致是个圆形。每一片兽骨上都刻着两三个符号,有的符号像小人,有的符号像动物,还有的说不上来像什么。
华用右手摩挲着兽骨。三根手指在那些符号上划过。断掉的那两根手指,伤口已经愈合,新长出来的肉嫩红嫩红的,像是肉芽。他看了看季。季本来也正看着他,碰到他的目光,马上扭转头去,望向远方的原野。
华低下头,死死盯着兽骨上的符号。风呼呼地吹。野草随风起伏,波浪般地荡漾着。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可能很长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闪念之间。
“快挑吧。”主人不耐烦地催他,“想要的留下,不要的给我。选中带‘商’字的,我把你抓回去;选中带‘羌’字的,我把她抓回去。就这么简单。”
华还是低着头,愣愣地看着兽骨。
“挑!”主人不耐烦地大声叫道。
华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个东西骤然爆裂,发出耀眼黑光,让他一阵阵眩晕。他缓缓地伸出右手,两眼呆望着前方的一个空虚之点。主人接过那块肩胛骨,在手心里颠了几下。“果然是这样,”他叹了口气,“华呀华呀华呀,果然是这样。”
他打了个手势,那两名武士拿出皮绳把季捆了起来,一个人抱头,一个人抱脚,把她扔进了车厢。季始终默不作声。哪怕身子重重撞到车毂的时候,她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武士和季都上了车,现在只剩下主人和华。主人让华坐在草地上,自己也在对面盘腿坐下。他用手托着下巴,脸上又浮现出孩童式的表情。
“你走错方向了。”
华茫然地看着主人。
“你应该往西走,”主人用马鞭指着西方,“你们羌人部落在西边,至于多远,我也说不准。应该是很远很远吧。”
“羌人有自己的部落?”华的声音有点颤抖。
“有啊,西方有很多羌人的部落。你们的祖辈都是从那里抓来的。我没去过,是我爸爸说的。你就朝西边走吧。到了那儿,你就安全了。记住,越往西越好,离我们商人越远越好。”
华低下了头。
“这次要用很多很多人牲,恐怕得好几千。新王下了命令,让我们把所有羌人都交出来,一个不留,到了天邑商他们再挑,挑剩下的会还给我们。你不能待在这儿,我也保不了你,你还是跑吧。”
“季……”
“跑一个还好说,都跑了怎么行?再说,我只答应过你。”
华猛地抬起头来,“可是你也让季选了啊。”
主人乐了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小姑娘会怎么选,看她是不是跟你一样。”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华忽然伏在地上,额头碰到了地上的泥土:“饶了季吧!饶了她。”
“没门儿。”
华发出野兽般的号啕:“饶了她!把她还给我!”
“你已经选过了。”主人拍了拍华的脑袋,“看来没有她,你也能活。”
“我要是……”华哽着嗓子,没法说完这句话。
主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华呀华呀,你何必非要问出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答案呢。”
华死死地攥住地上的青草,把草根都拽了出来。他手心一阵一阵地痉挛。如果,如果,啊,如果。
主人走回马车,拿出一个布袋,扔在他面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这里有旅契,过津卡的时候兴许有用。还有干肉脯,还有点儿贝币。你拿着吧。”他想了想,又解下腰间的匕首,连鞘放进布袋里。主人蹲下身子,把额头放在华的脑袋上,“碰到人了,就说自己是商人。走吧,华。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华忍不住怆然泪下。
主人转头而去。他跳上马车,拍了拍车厢。鞭子响起,马车轰隆隆开动,只留下华一个人,孤零零地伏在地上。烈日照耀,阳光轰鸣。
往西走,没有那么多草,到处是大块大块的黄土地。地势逐渐升高,形成一道山岭。天气太过酷热,华尽量找阴凉的地方走。但没过多久,后背还是全湿透了。仰天望去,天上就连飞鸟都没有了,一片空荡。
等他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西坠。他往左手边看去,有一道深深的山崖,山体几乎垂直削落。山崖底部就是洹河。水浑浊极了,就像黄色的浆汤。在河的对岸,一座城市遥遥在望。
它跟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烟雾腾腾,把天上的云都染黑了。下面是无数的黑房子、红房子,朝着四面八方伸展。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块染着血的黑布。
华呆呆地看着它,就像和一头猛兽对峙。
他想起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东西,就把它高高举起,朝着山崖扔了过去。华本想把它扔进那条大河,可是劲儿没那么大。那块圆圆的兽骨跌落在石头上,弹了起来,又落到一株藤蔓上面,晃了一晃,接着跌落。它顺着山壁往下滚,最后卡在石块间的缝隙里。它也许会一直待在那里,几百年,上千年,被雨水侵蚀,被黄土覆盖,再也无人见到。
“天邑商!”华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洹河的上方,然后渐渐消散,了无痕迹。
“天邑商!”华冲着河水声嘶力竭地呐喊。
河水不动声色,自顾自地流淌。
“天邑商啊!”华蹲了下来,使出最大的力气喊道,“你什么时候才灭亡?”然后,他把脸埋在地上,两肩无声地抽动。
过了片刻,华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朝着西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