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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龙 一

清晨的阳光铺满天空,宛若金黄色的挂毯。大海清澈晶莹,一道道白浪漾过水面,扑向岸边,然后又缓缓转身退去。空气中弥漫着海藻和盐的味道。

陆地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排成了十几个阵列,每个阵列前都竖着黑色的军纛。两翼是骑兵,中间是步兵,排在前面的是一排排的弓弩手,队形严整,井然有序。从空中俯瞰过去,就像被刀子切割出来的一个个长方块。

队列后面有无数帐篷和车辆。圈出来的空地上堆着金属、木头,各种各样的工具,像是工地的样子。不过现在没人干活,也没人走动。所有人都伫立不动,望着北方的山丘。

山丘不算太高,坡上长满柏树,一道石头台阶穿越树丛,伸展到山顶。山顶的树木被砍光了,整理出相当大的一块平台,从那里能够俯视整个营地。平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山脚下的人们一边眺望,一边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顶忽然传来钟鼓声,铿锵响亮,直飘到远处的海面上,惊起许多鸥鸟。等声音渐渐沉寂,一群人出现在平台上。由于隔得太远,他们看上去只是模糊的小点。努力分辨的话,勉强能看出几个人抬着步辇,里面坐着一个黑衣人。步辇旁围着一大群穿杂色衣服的人。

步辇停在平台前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战马都不敢嘶叫,整个山脚鸦雀无声。一种紧张感如电流般,灌注到了每个人的身体里,空气似乎也被绷紧了。有人在微微战栗。他们被宏大感压倒。面对步辇中的黑衣人,他们觉得自己是一粒沙,非常小;但同时又化身为整个沙海,非常大。

金黄的太阳悬挂在步辇上方,光焰喷射,难以直视。步辇的帷幔被拉开了,黑衣人端坐其中。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抬手,朝山下挥了挥。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呐喊:“皇帝万岁!”稍作停顿,又是一声更高亢的呐喊:“皇帝万岁万万岁!”然后,上万人朝着山丘齐齐跪倒,就像狂风下倒伏的麦田。

青山不语,大海凝滞,阳光狂野倾泻,将山海间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色。黑衣人静静地看了会儿这片人形沙海。

他做了个手势。帷幔放下,人们将步辇抬走了。

又是一阵钟鼓声。检阅结束了。队列解散,人们站起身来,返回各自的岗位。

海岬停泊着近百艘战船,有修长的大翼、小翼,有轻快的桥船,也有戴冲角的突冒船。战船前面是一大片空地,船员排成一列列纵队,人人都满脸严肃,在等待着什么。

一个穿着皮甲的都尉手拿简书,走到队伍前面,扫视一下人群,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山丘。

“第四营,向前!”

一个纵队向前走了十步。

“第四营!昨日之役,你们畏葸避战,造成缺口,使得海鲛逃脱。依陛下敕令,当行轮斩!”

没人说话。第四营的人既没辩白,也没求饶,只是一个个面如死灰,默默地看着都尉。

都尉挥挥手,站到一旁。

第四营最前列的六个人站了出来。他们向前走出二十步,缓缓跪倒。接着,第二列的人跟了上来。他们站在同伴身后,从腰间抽出剑,轻轻搭在同伴肩头。

都尉大喊一声:“斩!”

利剑挥出,六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在沙土上,殷红一片。有人过来把尸体抬走,放在旁边的车上。第二列的人向前一步,把沾血的剑放在地上,剑鞘也解下来摆在旁边,然后跪倒在血泊中。

第三列走上前,站到跪倒的同伴身后。他们同样抽出剑,轻轻搭在同伴肩上。

都尉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他神经质地将手一攥一合,眼睛时不时地望向平台。那里出现了几个人。他们一边朝这里看,一边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着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跪着的人闭着眼睛,轻轻地哆嗦。持剑者两眼通红,也在轻轻地哆嗦。等待的时间长得有点不合理。都尉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大喊一声:“斩!”

六颗人头滚落在地,尸体重重栽倒。刚刚砍杀同伴的士兵,放下剑,跪倒在血泊里。

就这样一轮又一轮,共有八列的士兵被处死了。越到后面,都尉就越是躁动,而行刑的间隔时间也就越长。

等到第九列的士兵跪倒时,一个骑着马的信使赶来了。他姿态从容,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不疾不徐的嘚嘚声。信使来到阵列前,下了马。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士兵,袖起双手立在一旁。

所有目光都投向信使,都尉更是死死盯着他。信使淡淡地笑着,也不说话。

都尉等了一会儿,忽然扭转头来,一声暴喝:“斩!”

又是六颗头颅落地。

这时,信使才缓步走到行列前面,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帛书,对着人群抖了抖:“陛下敕令!”

人群齐刷刷地跪倒,低头看着地面。

“轮斩,止!”说完这三个字,信使转身上马,扬鞭而去。对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他一眼都没有多看。

大家慢慢站起身来。第四营的人围在血泊旁,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有人上前把地上的剑收拾起来,搬到车上。血滴滴答答洒了一路。从头到尾,谁也没有说话。

都尉高喊道:“上船,出发!”

各个队列小跑着,奔向自己的船只。没过多久,战船纷纷起碇,驰向大海。它们在水面上排成巨大的弧形,开始地毯式搜索。

在大海深处,据说有三座仙岛,名叫蓬莱、方丈、瀛洲。岛上不仅有仙人,还有不死药。皇帝派了很多船队去寻找仙岛,可始终没有找到。有的船队自称已经看到了仙岛,海上却忽然起了风浪,将船队吹散。皇帝对此非常恼火,却也无计可施。

后来有位方士给了一个解释。他说海里有个巨大的怪物,名为鲛。是它在兴风作浪,阻止人们登上仙岛。要想登上仙岛,获得不死药,就要先杀掉海鲛。

因此,皇帝东巡时,特意绕道至琅琊郡海岸。他命随行的船队从这里出发,一路北上,寻找海鲛。船队在海上搜索,大部队在陆上开拔,齐头并进,务必把海鲛捕杀掉。

从琅琊到荣成,一路上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但是在芝罘,没有任何征兆,它忽然就出现了。它看上去诡异、阴森,而且大得不可思议。那蓝灰色的身子涌出海面时,简直就像一座岛屿。

船队试图猎杀它,但是屡遭挫败。海鲛很厉害,它的尾巴能击碎小船,身子能撞翻大船,一旦张开血盆大口,甚至能把船舷和水手一起嚼碎。而且它还狡狯得要命。它会等待,会伏击,会寻找船队的薄弱点,战术相当高明,智慧程度简直不亚于人类。

海鲛的皮肤不算太厚,弩箭可以射伤它。激战过后,它周围的海面总是一片鲜红。但这并没多大用。它身上似乎有流不尽的血,这点伤并不能让它丧失战斗力,反而会让它加倍狂暴凶狠。船员们推测,海鲛皮肤下必有极厚的脂肪层,所以弩箭伤不到它的要害。要捕杀它,只能是一场消耗战。

可是这种消耗太恐怖了,船队每天都会损失十艘以上的船,皇帝还动不动就要处死一批畏战的船员。大家担心这样拼下去,没等干掉海鲛,船队先就完蛋了。但是没办法。皇帝下了死命令,他们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战斗。

而且奇怪的是,海鲛就是不肯逃走。它顽固地守在海口,一次又一次地战斗,流血,杀戮。大家渐渐有了一种感觉,海鲛并不害怕被围猎。相反,在海鲛的眼里,他们才是猎物。海鲛要把他们全部毁灭,然后才肯退回大海深处。

为什么呢?没人知道。也许它真的在保护通往仙岛的道路,也许它是被激怒了,但也许它就是单纯嗜杀,看到活动之物就要撕裂它们,夺走它们的生命。

船队悄悄朝深海开去。

水手们按照固定节奏划动船桨。从天空望下来,船队就像一群海蜈蚣,伸出密密麻麻的脚,在海面上匆忙爬行。海风轻柔,天空湛蓝,白云缓缓飘过天心,水面上漾着粼粼金光。眼前的一切都很美,但美得让人恐怖。每个船员都知道,前方凶险万分。揭开大海这层蓝绿色的脆皮,下面就是黑洞洞的死亡。

都尉负责前线指挥。他站在双层楼船上,努力捕捉海面上最轻微的变动。

但他什么都没发现。

海面非常平静。波浪懒洋洋地卷动着,偶尔有鱼跃出水面,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船队已经开出了很远,岸上的山丘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凸起,可是海鲛还不现身。

现在他们多少知道一点海鲛的习性。它不能老在海底待着,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浮出水面来换气。这个间隔最长能有多久,都尉说不准,但不太可能超过一两个时辰。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觉得海鲛也许真的离开了。

不光都尉这么想,其他船员也有这种想法。站在身后的军候凑过来小声说:“大人,我看那玩意儿走了。”语气里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嗯,”都尉扫视着前方的海面,沉吟说,“要是那样的话……”

话刚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脚底传来一阵轻微震动。决不是海浪。海浪起伏有规律,不是这种感觉。没等都尉反应过来,震动已经变成剧烈颠簸。前方浪花喷涌,海面像煮沸了一般。接着,巨大的水柱升腾而起,一个蓝灰色的东西隆了出来。

是海鲛的鱼脊!

都尉马上明白了,海鲛早就设好了埋伏。这次它既没有迎面冲来,也没从后面伏击,它耐心地等船队开到正上方,再忽然跃出,从中心地带把整个船队打个七零八落。

“散开!散开!”都尉扯着喉咙大喊,但是他也不确定有多少人能听得到。海鲛做了一个回旋,激起的海浪直冲天际,差点把都尉砸倒。都尉双手死死抓住护栏。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海鲛的眼睛。

海鲛身子有二三十丈长,相比之下,眼睛却小得出奇,直径最多有半尺。如果按人体比例,真是比芝麻粒还小。这小眼睛里泛着奇异的绿色,空洞冷漠,像燃着的鬼火一般。有那么一个瞬间,都尉觉得它在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海鲛甩动尾巴,把一艘小翼战船打得粉碎,就像随手拍碎了一个甜瓜。然后,它调整了一下方向,猛地向楼船撞来。刹那间,船舷爆裂,碎木板四处飞溅。楼船整个翘了起来,向着右方倾斜。都尉扭头看去,军候他们早就不知滑到哪儿去了。他刚想喊,整个人已经坠入海中。水一下子灌进他的嘴里。都尉害怕被船身砸到,猛蹬双腿向下沉潜,然后拼命向前游。能游多快游多快,能游多久游多久。直到所有空气都耗尽,肺火辣辣的像烧着了一般,他才踩着水浮了上来。

海面一片惨烈景象,到处是船舶碎片,到处是挣扎的船员。楼船的半个身子浸在海里,很快就会彻底沉没。海鲛撇下它,扑向前方的几艘大型战船。船员手忙脚乱地朝它发射弓弩,投矛手也把标枪投了出去。海鲛身上扎着十几根弩箭和标枪,但它毫不在意,从容地跃起半个身子,重重地砸在大翼舰的船尾。浪花激起了十几丈高。整条船就像被巨灵之手拍了一巴掌,在空中弹起,翻了个个儿,肚皮朝下落入海中。

都尉朝一艘小船游去,上面有人伸出竹竿把他拽了上来。船上的人都一脸惊恐,围着都尉,等着他拿主意。可是都尉愣愣地望着海鲛,脑海中一片茫然。

船队四散奔逃,海鲛在后面穷追不舍。好在队形散开了一些,损失没那么密集。但队形一旦分散,也就没有了进攻能力,只能被动挨打。现在是海鲛狩猎的时间,海面上不断有船只沉没,海鲛随口撕咬咀嚼。人血混杂着鲛血,铺展在水面上。

“完了。”都尉心头一阵悲凉,闭上了眼睛。这次弄不好要损失一半战船。自己就算不死在海里,回去以后也会死在剑下。绝望感像枚巨大的钉子一样,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他觉得周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尖叫:“看那边!快看!”

都尉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白衣人破浪而来,越过一艘艘逃窜的战船,朝着海鲛冲去,快得就像离弦之箭。在白衣人身下,是一头海豚。

都尉在海上服役多年,见过很多海豚,但他从没见过有人骑海豚。不说别的,光是海豚那滑溜溜的身子,就很难骑乘。可是这人骑在海豚身上,显得轻松自然,毫无困难。

这是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清澈如湖水。他穿着白色的紧身衣,束着赤红色抹额,浓密的黑发披下来,散在肩膀上。他身下的海豚也很漂亮,至少有两丈长,皮肤黑白分明,光洁润滑,身体呈完美的流线型。

少年跨骑在海豚身上,左手抓着背鳍,随着海豚游泳的节奏摆动着。一人一兽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彼此的身体连在了一起。

太阳已升到了天中,金黄光芒飘落水面。天空蔚蓝得近乎透明,海水碧绿得近乎凝固。在天与海之间,海豚劈浪斩波而行。它不时弓起身子,从水中跃起,带起的浪花碎裂如水晶。少年也随之在半空中腾起。他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起,飘荡在脑后,如同一束黑色的火焰。

少年拿起背后的弩箭,指向海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