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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邑商 三

华探查过周围,没有人。他悄悄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这里是祭堂。从格斗场往右拐,走过一个长满浮萍的池塘,再绕过仓库,就是祭堂了。这里是供奉鬼神的地方,绝对禁止任何羌人进入。

除非那天轮到他们做人牲。

祭堂在村子里是个禁忌,人们尽量避免提到它。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也只是说“那个地方”。华很小就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他曾缠着父母,打听它的情况。爸爸被他纠缠不过,就给他描绘了里头的情形。他说祭堂富丽堂皇,香气扑鼻,还悬挂着会发光的天帝像。祭堂中间有个大大的圆盘子,人牲沐浴以后躺在上面,鬼神会用无形的利刃结束他的生命,整个过程毫无痛苦。后来,华才知道爸爸也从没进过祭堂,一切都是他瞎编的。那里根本就不许羌人进去。主人倒是进去过。他说那儿普普通通,跟其他地方没啥两样,再详细他就不肯说了。

要想知道祭堂什么样,现在就是个最好的机会,因为所有商人都到主宅那里去了。昨天主人从天邑商带回了惊人的消息,商王去世了。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商王已经当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王,村子里有人说是四十年,也有人说是五十年。不管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都长得像个神话。在大家心目中,他是不会死的,商王以前是他,现在是他,将来也还是他。

可是他居然死了。

接着,村民们开始谈论更可怕的消息。这位商王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王,所以葬礼也要办得格外隆重。天邑商周围的村镇都要交出所有的羌人。他们将被送到天邑商,巫官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男女,祭献给商王的魂灵。

也有人说这是造谣。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都送到天邑商,怎么装得下呢?再说,羌人都被送走了,村里的活儿谁干呢?但无论如何,肯定要送去一大批。这一点大家倒是都同意。说到这里,人们都面面相觑,恐惧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天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当天晚上,主厅里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说是要为商王哀悼。所有的商人都参加了,走廊、庭院、披屋都挤满了人。各种乐器响个没完没了,音调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兴奋,但是都很嘹亮,从主厅一直传到村子里。村里也派出羌人前去伺候。据这些人说,主人带头又哭又闹,对着月亮嗥叫,还朝火堆撒尿。最后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华几乎一夜没睡。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但是一个也抓不住。这些念头滑溜得就像游鱼,刚一碰就不见踪影,只留下串串泡沫。等到天刚蒙蒙亮,他忽然跳起身来,悄悄朝祭堂的方向走去。爸爸妈妈就是在那里把自己奉献出去的。万一他要被送到天邑商,那么临走前,他好歹应该去祭堂看一眼。

看了又如何呢?华也说不上来,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去看一看。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的心还是狂跳不止。

跟他预料的不同,祭堂并不是一间大屋子,而是露天庭院。庭院中间有半人高的土台,旁边围绕着很多圆坑。在庭院角落里有几间小屋,门上涂着红漆,顶上覆着板瓦。看上去主人没骗他,祭堂看着确实普普通通。

但也有不太对头的地方,就是它的气味。庭院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浊浊的、闷闷的、甜腻腻的。气味是从圆坑里发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坑,围绕着土台,就像花瓣簇拥着花蕊一样。

华盯着这些圆坑,看了又看。某个念头盘踞在他的脑海里,把其他东西全都挤了出去。可是这个念头本身却空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什么,就像没有面孔的人。

他慢慢地走近一个圆坑。坑里铺着黄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它周围的土壤颜色不对。不是黄色,而是黑红色。这种颜色让华想起了酱缸里沉淀的汁液,也是这么暗浊浓稠。几只苍蝇停在坑边。华离它们很近,它们却视若无睹,依旧搓着前肢,气定神闲地舔着泥土。

华脑海里的那个念头慢慢成形,就像没有面孔的人渐渐生出面孔,既狰狞又丑怪。没错,黄土下面躺着人牲。一层黄土,一层人牲,一层黄土,又一层人牲。等坑填满了,就换个地方再挖一个。这里的每一块土都能攥出血来。

他试着去想象土坑下面的情形,却想象不出。他转而去想象爸爸妈妈在哪个坑里,也失败了。但是爸爸讲过的那段话却忽然跳入脑海,“在所有人里面,我们的肉最甘甜,我们的血最洁净。只有我们才能配得上天帝,配得上鬼神”。华环视周围,没有看到天帝鬼神的画像。

真的会像爸爸说的那样,毫无痛苦吗?华不是孩子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后面的黑暗。他努力去想象那个场景。你被杀死,杀死你的人接着过日子,但你躺在坑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黄土,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你来说,世界就是个黑黑的大洞。没了,消失了,不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太阳还会不会升起,地里还长不长庄稼,都跟你没有关系了。或者,你不是躺在坑里,而是挂在木杆上。太阳晒着你,风吹着你,小孩子在木杆下看着你,可你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华浑身一阵阵地发冷,觉得周围的阳光似乎变暗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天帝和鬼神不能就只吃果子呢?

他和主人谈论过这个问题。主人对此嗤之以鼻,反问道:“狼为什么要吃羊?为什么它们不吃草呢?”华无言以对。主人最后评价说:“羊想不通的事儿,对于狼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华虽然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反驳,但他并不赞同主人的看法。世上的事情总该是有一番道理的。

华穿过那些圆坑,走到小屋跟前。他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里面堆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托盘,柴火,陶罐,凿子,刀斧……华掩上房门,又来到隔壁的小屋。

隔着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木门。里面是骨头,各种各样的骨头:臂骨、腿骨、椎骨、头骨……凌乱地堆在一起。有个头骨正对着华,但是它并不完整,从颌骨以下都被齐齐地削掉了。

为什么会被削掉?是死后被削掉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如果头骨在这里,那些坑里埋的又是什么?

华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不去看那两个大大的黑窟窿。然后,他发现了狗的骨头。没错,一定是狗。小小的头,长长的嘴,颅骨下还连着一两节脊骨。它夹在两具人骨中间,显得小巧而脆弱。

华盯着狗的头骨看了又看,整个人都被这块骨头给定住了。他脑子里似乎有个尖厉的声音在啸叫,但又听不清叫的是什么。等华好不容易转过目光,扫视整个屋子,他发现这里不仅有狗的骨头,还有猪的。不是野猪,而是猪圈里畜养的那种。圆圆的头颅,硕大的鼻子。还有羊的……

华蹲了下来,双手撑着地面,开始呕吐。黄褐色的呕吐物聚成一团,黏糊糊的,上面还浮着小泡沫。等吐完了,华站起身,朝这堆人兽混杂的骨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猛地转身而去。他先是快走,接着就开始奔跑。早晨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体内滚烫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也让他心中的那个念头渐渐凝固成形。

主人刚刚醒过来。昨天喝得实在太多,现在他整个脑袋像炸开了一样,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胃里也一阵阵的恶心。华气喘吁吁跑进来的时候,主人正趴在竹席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他抬头看了看华,脑袋又耷拉了下来。

“水。”主人小声嘟囔着。

华倒了一杯水,递给主人。主人抬起身子,咕嘟嘟地一口喝光了,稍微舒服了点儿,又重重趴回到席子上。

“我……”华刚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这个字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渐渐枯萎消失了。

“嗯?”主人揉着自己的脑袋,很不耐烦。

华努力整理思路,换了个说法:“王去世了。”

主人没说话。

“我们会被送去天邑商吗?”

“嗯……”

“那么,”华咳嗽一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你答应我的事儿……”

“什么?”

“你答应我的事儿,还算数吗?”

主人整个人还是发木,脑子有点不转个儿。他抬眼看着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华的意思。他生气地嚷起来:“天邑商的命令,我爹都扛不住,我又有什么办法?”这一喊,他的头更疼了,忍不住呻吟起来。

“可是……”

“可是个屁!”主人忽然暴怒,抄起杯子向他砸了过来,“滚!给我滚!你们这些羌人,就是他妈的做人牲的命!脑袋都给你们剁下来挂着!”

华轻轻一闪,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华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片,什么都没说,扭头朝外走去。在他身后,主人还在小声呻吟。等他走到门廊的拐弯处,隐约听到主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华装作没有听见,慢慢朝村子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至于说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两个手指头白被砍了。

晚上,他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飘在天空上,像只鸟一样。下面是一座城市,看上去大极了,无边无沿地朝着四方延伸。城市有很多街道,有纵有横,都很宽阔。路中间跑着一辆辆马车,两边是走路的人,摩肩接踵,像蚂蚁似的。街道旁边的房屋基本都是黑色和红色,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块染着血的黑布。

虽然没人告诉他,他也知道这就是天邑商。梦里的人总是什么都知道。华的视角忽然下沉,从街道上空低低掠过,向北方飞去。那里是王的宫殿。啊,这里真是富丽堂皇啊,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数也数不清的走廊,复杂得像个迷宫。柱子涂着红艳艳的丹砂,立在青铜柱基上。阳光洒在上面,亮得把华的眼睛都看花了。

王宫里面的广场大极了,比祭堂大出不知多少倍。广场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男一女搭配着,排成队列。身穿皮甲的武士围着他们。武士们手持青铜钺,在阳光下走来走去,被晒得直冒汗。

华知道祭礼很快就要开始了。青铜钺会咔嚓咔嚓,把这些人牲砍成几段。横着砍,竖着砍,自由发挥地砍。头颅会被收集起来,尸体则被运走扔进祭坑。然后,武士们从地牢带来新的人牲。那里关着的羌人多着呢,足够杀上好多好多轮。

华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看到一团黑亮的羽毛;往左右看去,双手已经化为鸟翼,上面长满了粗大的黑羽。他在广场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啸叫。武士们茫然不觉,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但所有跪着的人都抬头望着他。华发现每个跪着的男人都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每个跪着的女人都长着和季一模一样的脸。在梦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已化身为死神之鸟,注视着必死之人,而也为必死之人所注视。

这时,广场摇晃起来,宫殿也跟着晃动,好像马上就要坍塌。连天空都开始剧烈抖动,太阳弹珠似的跳个不停。

他醒过来了。有人在使劲儿晃着他的身子,是季。

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今天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