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也长大了。
他岁数和华差不多,两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老主人经常不在家,有时是去天邑商,有时是去打仗。一旦老主人走了,主人就会拉着华,到处疯跑。他们比赛爬树,摔跤,摸鱼,抓蝌蚪。主人还喜欢和华玩扮演游戏。比方说,他会让华蒙着白布,躺在地上装死人。他扮演巫师,绕着华翩翩起舞,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华则配合咒语,慢慢爬起来,张开双臂,眯缝着眼,一瘸一拐地走路,假装是鬼。然后主人再披上豹皮来捉鬼。
主人经常跟他聊天,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在天邑商的见闻。有时候说的太夸张,华怀疑他在吹牛。主人说那里的宫殿漂亮极了,到处都是走廊,就像一个大迷宫。宫殿旁边有一个非常高的高台,站在上面都能摸着星星。他还说,商王养了好多猛兽,有一种特别厉害,叫老虎。金黄的皮肤,上面还生着黑色的条纹,一巴掌能把人脑袋拍烂,十头狼加一起都打不过它。每过一段时间,商王就会送几个大活人去喂它们,这样能保持老虎的野性。
他还说,进天邑商要经过一条大路,两旁有很多青铜作坊。这些作坊每天都要杀人牲。就在路边现宰,过路的人都围着看。人牲的血要用大陶罐盛了,浇到炼铜的炉子上。肉拿大锅炖了,大家分着吃,据说这样不光敬神,还能长力气。
华问主人:“那你吃了吗?”
“尝过一点。”主人的口气里带着点得意。过了一阵,他又找补说:“味道有点怪,不好吃。所以我也没怎么吃。”
华并不怎么相信。迷宫啊,老虎啊,高台啊,作坊啊,还有以前说的大象啊,听上去都不太像真的。他更不信主人吃过人肉。每个人都喜欢吹牛,自己也吹过牛,主人当然也不例外。再说人牲是献给天帝鬼神的,人怎么敢吃呢?但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跟主人斗上几句嘴,那是常事,但在主人吹牛的时候,还是不要戳破他为好,这个分寸感华还是有的。
就这样,时间流逝,他们慢慢都长大了。主人吃得好,所以个子比华高出半个头,相貌也更白皙俊俏些。但是华脸上的痘斑更多,胳膊更粗壮,性子也更沉稳。
华和主人玩得很好,但是主人毕竟是主人,华私下里最好的玩伴还是季。父母奉献自己以后,季就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不过,现在华不光把季当成朋友,他还想要她。夜晚躺在铺上的时候,华会幻想着把季压在身下,紧紧贴着她的胸脯,进入她的身体。想多了他的身体就会膨胀,就像吸气的青蛙一样。膨胀到一定程度,他就得自己把它放出来。放出来的时候,华的脑子里也还是想着季。
村里的男孩女孩凑在一起睡觉,是非常自然的事儿。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和季搬到一起住,然后生几个小娃娃,就像周围那些大人一样。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季不乐意。他们倒是做过一些事情,搂抱,亲嘴,把手伸到衣服底下,摸索彼此的身体。但是到了最后,季总是会把他推开,若无其事地聊起闲天来。华又羞又怒,小腹也胀得难受。但是季非常顽固,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要是华还要坚持,她就会大发雷霆。她性子暴躁,发脾气的时候活像一只野猫,还会动手拧他。华不由自主就会被吓得蔫下来。
季长得也像只野猫,四肢纤细,身体柔软,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远,又大又亮,像黑釉一样闪光。村子里很多男孩都追求她,但是季跟谁也不肯睡觉。只有主人使用过她几次。老主人不在的时候,他有时会偷偷把季召到自己屋子里。季总是面沉似水地走进去,到了天亮,再面沉似水地走出来。
华算好时间,蹲在门口等着她。两个人肩并肩走回村子。华悄悄拉她的手,季也不挣脱。她的手烫烫的,放在他手里动也不动。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发出一抹淡光。天色还很黑,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两人脚底板敲在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华想说点什么,又怕季生气,就侧过脸去看远处的树。有什么东西在华的心里钻来钻去,就像泥鳅似的。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能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生活忽然被血溅醒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中午。阳光火辣辣的,空气都被烤得直发颤。狗趴在阴凉的地方直吐舌头,连棚里的老牛都显得蔫蔫的。华躺在地上,眯缝着眼睛,打算睡个午觉。这时,主人突然冲了进来。
“别他妈睡了,快起来!我马上要去天邑商了!”主人大喊大叫,显得非常激动,“我要到那儿参加训练,三个月呢!”
“什么训练?”华脑子还有点发蒙。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着主人。
“训练打仗呀!天邑商有专门的训练团,招的都是大人物的孩子。我爸爸让我也去,以后说不定我还能当将军呢!到时候我指挥大军讨伐鬼方,把他们的头头捉来砍头。”主人忍不住吹嘘起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了。现在我们一进去就要比赛,好分出级别来。这几天我要加紧练习,可不能输给天邑商的那些公子哥。快起来,快起来,陪我去格斗场!”
华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又要挨揍了。
主宅东边有个格斗场,上面铺着松软的黄土,相当宽阔。主人在那儿学习格斗技巧,而华就是陪练。所谓陪练,就是一个人肉靶子。当然,你不能傻傻地站在那儿挨揍。干这种活儿,呆头呆脑的可不行。华要躲避、奔跑,还必须适度反击,整个过程要尽量模拟战场,只是要注意别伤着主人。反过来,主人当然不会考虑这么多。每次格斗下来,华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钻心的疼。
华被打狠了也会发牢骚,每到这个时候主人都会哄他几句,有时候还会送他一两件稀罕的小玩意儿。其实华也知道,这是主人派下来的活儿,他必须干,没什么好商量的。而且说实话,偶尔挨几次揍,总比到地里干活轻松。
华跟在主人后面,没精打采地往格斗场走。主人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连说带比画。训练完成以后,他就有资格参加明年讨伐鬼方的战役。当然还做不到将军,只能当个小队长。但是,凭他的本事,自然很快就会被提拔喽。说不定商王还会亲自接见他,给他奖赏呢。
听到这里,华有点为主人担心。他听村里人说过,鬼方人是可怕的蛮子,跟他们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华搞不明白,鬼方怎么敢抗拒天邑商。连傻子都知道,没人能敌得过天邑商,它是天帝派到人间的。鬼方人明知道行不通,还非要瞎捣乱,华多少有点生气。鬼方人都该被干掉。要是没有他们,自己也可以少挨几次打。
但是一走进格斗场,华就觉得情形不太对。往常架子上摆放的都是木戈、木殳,现在却是真正的青铜武器,就连弓箭也装上了铜镞。格斗师站在架子旁,笑嘻嘻的面孔下隐隐透出一股兴奋劲儿。
主人大声宣布说:“天邑商的胄子都用过真正的兵器,兵器上都沾过血。到时候我可不能给比下去。今天咱们也要拿上铜戈,见点血。来,帮我套上皮甲!”
铜戈?见点血?华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主人。主人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怕什么?只是见点血而已,又不是真要拿你怎么样。打仗能不见血吗?”
华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凉。他强打精神,走过去给主人系铠绦。他偷偷瞟了一眼主人。主人容光焕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显得亮晶晶的。
华垂下了眼睑。
格斗师给他们分了武器。主人左手持弧形盾,右手持青铜短戈。华则拿着柳条盾和短木棒。他们俩面对面,相距一个人身的距离。主人迈出左脚,微微躬身,摆出进攻的架势。华侧着身子,用柳条盾护住自己。
胖头鹅似的格斗师退后两步,忽然发出一声暴喝:“劈!”
铜戈劈了过来,速度并不快,似乎对力度有点拿捏不定。华跳到一旁,躲了过去。
“再劈!”
铜戈又劈了过来。华举起盾牌,铜戈弹了回去。
“稳住下盘!刺!”
铜戈颤抖了一下,猛然刺将过来,挂着风声。华慌忙竖起盾牌,铜戈的尖头狠狠戳了进去,嵌在柳条缝里。主人往后拽了一下,没能拽出来。他着急了,抬脚朝柳条盾猛地一踹。华没有提防,连人带盾倒在地上。铜戈摆脱了柳条,又被高高举起,朝华劈了下来。
华陪练多年,身手也很敏捷。他就地一滚,抡起棍子朝主人两腿扫去。主人赶紧往上跳,但是速度不够快,棍子打到了他的右腿,主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格斗师冲过来,对着主人大喊:“要是在战场上,你这样就完了!知道吗?爬起来,进攻,砍他的右手!”
主人一跃而起,脸上带着羞愤之色。他嘴里发出“喝喝”的威吓声,抡起铜戈发起猛攻。这次他遵从格斗师的指导,专盯着华的右翼进攻。几个回合下来,华有点支撑不住,连连后退。这时,主人猛地向他右边一跳,铜戈呼地劈落下来。华只能伸出木棒去挡。只听嚓的一声,木棒被齐齐削断。铜戈在空中停顿片刻,接着划了个弧线,重重落下。
一声钝响,戈刃切开了华的肌肉,卡进肩头的骨缝里。铜戈左右一转动,华登时感到钻心的疼痛,差点昏厥过去。铜戈猛地抽离,血喷涌而出,染透了整个右肩。
“见血了!”华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就行了吧?现在可以投降了吧?”
可是主人并没停下来。在那一刻,主人似乎变了个人。他的脸整个都扭曲了,嘴里发出嘶吼,就像发怒的野兽一般。他朝着华猛扑过来,弧形盾撞开了华的柳条盾,铜戈当胸直刺。
华忽然明白,现在不是见点血的问题,主人真的会杀了自己。也许主人并没这个想法,但是他不受自己的控制。血让主人癫狂了。主人现在可能什么都没想,甚至可能都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华。主人就是本能地要捅死眼前这个人,劈开、洞穿、刺透,甚至砍成几段。然后,他才会变回正常的主人,想到这个死人是华。
华丢下柳条盾,拔腿狂奔。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跑出格斗场,逃回自己的泥巴屋。
身后传来一阵怒骂,华也不敢回头看,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血还在往外涌,洒在地上,形成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然后他就忽然跌倒了。
一开始,华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以为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可紧接着,他就感到左腿阵阵的剧痛。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腿肚子,铜镞贯穿肌肉,露出了一寸来长的箭杆。华挣扎着往前爬。这时,主人挥舞着铜戈冲了上来。他满脸通红,恶狠狠地咬着牙齿,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华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我是华!”
铜戈没有丝毫犹豫,朝着他脑袋劈落下来。华忽然想起手里还有半截木棍,他举起木棍想拨开铜戈,铜戈顺着棍子直落而下,登时血花喷溅。华的小指和无名指被齐根斩落,中指也被劈了个很深的口子。
华想要喊叫,可是嗓子哽住了。在他眼里,整个天地变得通红,就像蒙上了一层红布。他看到主人那红红的脸,红红的眼,还有高悬头顶的红红的戈。
然后一切都又迅速变黑。他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是格斗师把华救了下来。格斗师怂恿主人做这次训练,主要就为了让他找到杀人的感觉。战士需要有股狠劲儿,见到对手要恨不得劈开他的肉,溅出他的血,不把对手弄死就不罢休。在战场上,人和人的较量有时并不完全靠技巧,也要看谁更有狠劲儿。主人平时缺少这方面的锻炼,让他真刀实枪地砍个人是有好处的,这就跟拿活羊喂老虎一个道理。
主人表现得不错,看见血就野兽般的亢奋,格斗师对此非常满意。但是杀掉华还是有点可惜,日子还长着呢,这个羌人满可以再用几次。所以在最后关头,他冲上去拽开了主人。铜戈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就这样,华捡了一条命。
华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天。村里的巫医把草药捣碎,用水调成糨糊,抹在华的伤口上。他往华的嘴里塞进一片薄薄的石片,说是能辟邪,可是华谵妄中差点把石片吞下去。巫医把手伸进他嘴里,拼命往外掏,华才没被噎死。巫医没有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泥巴屋的门口跳了一阵驱魔舞。可惜舞蹈的效果不明显,华还是发了高烧。
他的身子滚烫,像团火炭。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次醒来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季。她给他喂粟米粥,用湿布擦他的身子,拿陶罐给他接尿。华费力地抬起手,想摸一下她的脸。季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华满意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在蒙眬之际,他想起自己少了两根手指,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滑了过去。
华沉沉睡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华觉得浑身清爽了不少,周围的东西也变得比较切实,不像前两天,看什么都像浮在空中。他扭过头来想找季。季不在,主人坐在那里。
看他醒了,主人起身摸了摸他脑门:“感觉怎么样?”
“嗯,好多了。”
“要喝水吗?”
“喝点吧。”
主人拿起地上的水罐,递给了华。华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主人坐了回去,很长时间没说话,只是神色显得有点古怪,低着头,手指在地上轻轻划着,有点臊眉耷眼的样子。
华也觉得尴尬,就随口找了个话题:“你不是要去天邑商吗?”
“明天就走。”主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师父说,那次训练挺有用的。”
华愣了一下,主人不会是临走前再找他练一次吧?他的皮肤登时爆出了一片片粟米粒似的小疙瘩,就像开了花似的。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主人,但是主人并没有那么说。
主人身子前探,捧起华的那只残手,看了看上面的伤疤。它不再那么鲜红了,黑紫黑紫的。主人说:“你是羌人。”
华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只能低声附和着:“嗯。”
“羌人最后都会做人牲。”
华的声音更低了:“嗯。”
“这是你们的命。”
“我知道。”
“可是,”主人停顿了片刻,轻声说,“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在你四十岁之前,我决不让你做人牲。”
华愣住了。羌人很少能活到三十岁,在这个岁数之前,他们基本都会被奉献出去。主人这个承诺,等于送给他至少十年的生命。这份礼物太贵重了,但是主人确实给得起。老主人岁数大了,以后的家业就要靠主人来管。他有这个权力。
华垂下了头,把额头抵在主人的手上,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地上。主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华的头上。两个少年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都没动。
这时,华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仰面看着主人,嗫嚅着说:“那么季……”
“谁?”主人有点困惑。
“季。”
主人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怎么了?”
“能不能也让季……”
主人的手抽了回去。他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口气变得坚硬起来:“这我可答应不了你。”
华鼓起勇气,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可是,没有季我活不下去。”
主人很长时间没说话。他又困惑又恼怒地盯着华,似乎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最后主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你就去死呗。”
华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主人站起身来。从华的位置,只能看到主人穿的那双翘头履,上面裹着一层黑色的丝绸。右履站在原地,左履一上一下地轻轻敲打地面,过了片刻,两只履忽然调转过来,不见了。
华抬起头来,发现主人已经走了。
晚上,华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他伸手摸去,是个温热柔软的赤裸身子。这时,季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别动,让我来。”华躺着一动不动,她的舌头沿着他的胸脯游走,轻轻地舔舐着,然后顺着小腹一直向下。华闭上了眼睛,感受一波波袭来的快感。季撩起头发,骑到了他的身上。那里是那么温暖湿润,他毫无困难地进入了季的身体。
在黑暗中,他抚摸着季滑腻的皮肤,耸动腰肢,向快感的巅峰一点点攀爬。但是他心头闪过一丝阴影。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白天的谈话告诉季。这时,季俯下身子,和他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她的嘴唇凑在他耳边,吹出来的气息撩拨着耳蜗,痒痒的。
“我们逃走吧。”
华骤然停止了运动。
“下次说不定他就会杀了你。”
“……”
“我们逃走吧。到一个没有人牲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生孩子。我不想生出人牲来。”
华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没人牲的地方呢?就算有,它又在哪里呢?
“可是,主人……”他刚说到一半,嘴就被季的嘴唇堵住。
高潮突如其来地降临,就像月亮和星辰同时爆裂,天地间只有光流的喷涌。一阵剧烈抽搐后,华紧紧搂着季的身体,就像拥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
他打定了主意,等到三个月后,主人从天邑商回来,他会再去求主人。哪怕为了让主人开心,再参加一次真刀实枪的格斗,也在所不惜。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此发展,因为主人在第二个月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