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天空清冷纯净,就像一块巨大的琉璃,蓝蓝的,平平的,铺向无限远的远方。天空下是青葱的原野。现在是初春光景,草只能浅浅地遮没人的脚踝。放眼过去,能看到远处的丘陵。它的顶上泛着黄,春天的风还没把那里吹绿。
地里长着一簇簇的芣苢。它们的叶子比野草要宽得多,就连小孩子也不会弄混的。华和季没费多大力气,每人就采了一小筐。芣苢用热水焯一遍,去掉苦味,就可以吃。它味道寡淡,稍微带点清香,但是他们都不太喜欢。他们更喜欢吃肉。
香香的,肥肥的肉。
想到肉,华就忍不住流口水。可惜肉是给主人吃的,他们很少能吃到。
身边的狗子忽然竖起耳朵,满脸警惕,鼻子一抽一抽的。它肯定发现了什么。华也跟着兴奋起来,说不定今天真能吃到肉。
原野上有很多小动物,刺猬、兔子、黄鼠狼、旅鼠,还有鹿。据村里人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有大象。其实除了主人,谁也没见过大象。据说它大得惊人,像座小山一样,走起路来地面直颤。它还有很长很长的鼻子,能把人横着卷起来。
华怀疑这是瞎编出来的,但主人说世上确实有大象,他在天邑商见到过。南方蛮邦向商王进贡过几头大象。它们披着画布,身上坐着黧黑的象奴,在天邑商招摇过市。后来商王修宫殿,就把两头最大的给宰了,埋进了地基里。
“咱们这儿也有过大象?”华对这种动物相当着迷。
“有过呀。”主人说得很有把握,“我爸爸说几百年前这里有很多大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天气慢慢变冷了,大象就搬到南方去了,剩下的一些也被杀掉了,所以就没了。”
“这么大的大象,也能被杀掉?”
“当然了!”主人自豪地说,“我们有弓箭,有铜戈铜钺,再大的动物也说宰就宰。”
几百年前,一群庞然大物卷着长鼻子在村外走来走去,这个场景太古怪,华实在想象不出来。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见到大象,不过恐怕很难。羌人不许离开村子,除非被送去天邑商。
但是,没人愿意被送到天邑商。
想到大象,华稍微有点走神。季悄悄拉了拉他的手,向左前方努了努嘴。华顺着方向看去,草丛里趴着一只灰兔。兔子好像感觉到了危险。它耸着鼻子,嗅着周围的气息,红眼睛也紧张地四处张望。
华刚准备下命令,狗子已经冲了出去。兔子嗖的一声弹跳起来,朝着前方没命地跑。狗子在后面紧追不舍。远远看过去,它们就像掠过绿色草原的两支箭,前面一支是灰色的,后面一支是黄色的。
“追呀!”季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追呀!”华也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两个孩子迈开小腿,使劲追了过去。华的嘴里开始分泌唾液,好像已经吃到了烤兔肉。但是他也知道,这事没太大指望。他们的狗子只是普通土狗,不是主人养的猎犬。它很难追上野兔,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扑杀掉。但是他们还是兴奋地大喊大叫,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凉飕飕的风吹在他们脸上,软软的小草被他们踩在脚下,光是这样跑就让他们高兴得要发狂了。华跑着跑着,没来由地翻了个跟斗。他恨不得永远这样跑下去,最好一直跑到地平线的那边。
狗子拐了个弯,不见了。小山丘把它挡住了。华和季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追了下去。大人不许他们靠近山丘。对小孩子来说,那里太远了。大人说,有危险呐,山丘上有狼,说不定还有鬼!小孩子听了就一哆嗦。
可是今天,华和季把大人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他们绕着山坡拐了个弯,继续追了下去。不知不觉中,他们跑出了很远。这时,狗子在前面闪了一下,忽然不见了。他们停下来,一面四下打量,一面弯下腰直喘粗气。华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狗子以往听到呼哨,就会吠着跑回来,可是这次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围安静极了,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兴奋感渐渐消退,华感到莫名的惊恐。周围的样子有点陌生,就连野草好像也比别处更高一些。而且从这里看不到村子,山丘把它挡住了。以前他们玩的时候,总是一回头就能看到村子,这给他们一种安全感。
现在,村子一下子被他们弄丢了。
华看了看季,想提议往回走。但是他不愿显得太㞞,所以只是咽了咽唾沫,没有说话。他等着季开口。要是季建议回村子,他马上就会同意。可是季什么都没说。她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寻找狗子的踪迹。
季比他勇敢。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忽然,狗子远远地吠叫起来。声音又狂躁又激动,像是有了大发现。华纳闷地想:难道它真逮到兔子了?
他们顺着声音跑去。等他们绕过山脚,果然看到了狗子。
一根高高的木杆竖在草地里,上面挂着两团东西。狗子正绕着木杆转圈,不时向上跳跃,想要把那东西拽下来。
他们朝着木杆走过去。越往前走,华的心就越往下沉。他看了看身边的季,发现她的脸色也有点发白。
这根木杆应该就是界标了。
他们都听说过界标。主人的土地有东西南北四个边界,每个边界上都竖着一根界标。村里的人不许越过界标,否则就算逃跑,格杀勿论。至于界标之外是什么地方,就没人知道了。主人也没跟华说过这事儿。
不过他们害怕的不是界标,而是界标上悬挂的东西。
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华就模模糊糊猜到那是什么了。他们本应该停下脚步,把狗子唤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他们做不到。脚就像被催眠了似的,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向它。
华一边走,一边哆嗦。
他们站在木杆下,仰面望去。是具被劈成两片的尸体,对称地挂在上面。它已经腐坏得差不多了,烂肉下面露出白白的骨头,看上去也没有多大分量。三月的风吹动着它,两片尸体一荡一荡的,就像两卷干皮。人脸也被剖成了两半,看不清楚长什么样。本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有黑魆魆的两个洞。
木杆下面的草长得格外旺,还开出黄色的野花。华怀疑这跟尸体有关。
季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汗津津的。
华咽了一口唾沫:“是人牲。”
季没说话,仰着脸定定地看着尸体。过了好一阵,她才长长嘘了口气:“回去吧。”
两个人默默无言,按着原路往回走。狗子也不叫了,俯首帖耳地跟在后面,模模糊糊觉得自己闯了祸。来的时候,草地显得这么绿,可现在也黯淡下来,就好像它的颜色被大地抽干了。
等他们绕过山脚,季扭头对他说:“以后我们也会这样吗?”
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答:“会吧。”
“为什么要把它剖成两半?”
“这叫‘卯’。”
“什么?”
“主人说过,这叫‘卯’。就是把人牲从中间剖成两片,献给鬼神。”
“活着剖,还是死了以后剖?”
“听说是活着剖。”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阵。
华说:“我们是羌人。”
“羌人怎么了?”
“羌人都要把自己献出去。”
“为什么?”
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是羌人最后都要这样。不过,对咱们来说,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儿。”
季站住了,一动不动,好像是在消化这件事。过了好一阵,她说:“到底什么是羌人?”
华想起了主人房间里的骨片。那些骨片有的大,有的小,上面都刻了很多符号。主人说这叫天人符。老主人专门请了一位巫师,教主人认这些天人符。主人向华炫耀过。他一边把天人符指给华看,一边扬扬得意地大声念出来。其中有个符号,华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羌”字。
华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了那个符号。画的可能不太准,但大致就是那个样子。
“喏,这就是‘羌’。骨片上就是这么画的。”
季盯着符号看了一会儿,宣布说:“它长着两个角。”
确实,“羌”字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人,头上顶着两个弯弯曲曲的角。华点了点头:“主人说这是羊角。羌人就是羊人。”
季比着符号,在旁边也画了一个“羌”字。她看着自己的作品,一脸不高兴:“羊人为什么都要当人牲?”
华其实也不太懂,但还是努力向季解释:“人养羊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吃掉啊。天神养我们,也是为了最后吃掉我们。我们都要奉献出去,这就像……”
季打断了他:“那鬼神为什么不吃主人他们呢?他们为什么不做人牲呢?”
“这个……”华不知道怎么回答。把主人当成人牲?这听上去太荒唐了。但为什么荒唐,他也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了一个比喻,“他们就像马。谁会把马杀了吃呢?”
季没赞成也没反对。不过,这个比喻好像并没说服她。她啃着指甲,默默地出神。
在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没再谈论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孩子间的八卦。到了村口,他们挥手告别,各自回家。华在家里待了一整天,别的孩子找他出去玩,也被他轰走了。他躺在稻草铺上,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高高的木杆,白白的骨头,荡来荡去的人牲。他不知道该怎么吸收这个画面。
据说在别的地方,人牲被公开展示,到处都能看见。可是老主人不许这么干。所以,华长这么大,也才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人牲。
到了晚上,他钻进爸妈的床铺,躺在他们中间。以前做噩梦的时候,华也会这么做。爸爸妈妈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地拍着他。身下的稻草混合着爸爸妈妈身上的气味,暖暖的,臭臭的,让华觉得安心。
他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听着角落里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华一闭上眼,那个画面就会出现,所以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华开口说话了:“我们羌人最后都要做人牲吗?”
爸爸妈妈没有说话,但是华感到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华没有等到答复,有点失望,但也有点莫名的安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为什么羌人都要当人牲啊?”
还是没人说话。
华不再发问了。困劲儿上来了,他缩起身子,把脑袋放到妈妈腋窝那儿,闭上了眼睛。那个画面在黑暗里浮现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消散,融到那些黑块里去了。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爸爸说话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爸爸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这么开头,“天帝住在昆仑山上,那是世上最高的山。山上长着好多果子,每个果子都香气扑鼻,好吃极了。可是天帝吃来吃去,觉得厌倦了。他想喝点血,吃点肉。你不也想吃肉吗?
“于是,天人们就带来各种动物,献给天帝。动物被宰杀掉,血流进了昆仑山的天池,天池成了一个红色的湖泊。这些血和肉都非常好吃,天帝很喜欢。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天人们发现天帝的力量变弱了,昆仑山顶的火也黯淡下来。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为什么呢?因为动物们太蠢了。它们的血肉会污染天帝。那怎么办呢?
“于是,他们给天帝送来了人。
“天帝品尝了各个部落的人,发现羌人的肉是最好吃的,羌人的血也是最洁净的。这些血肉让天帝充满了力量。于是,他清洗了天池,把动物们的脏血都给放掉,重新灌进去羌人的血。他把动物的肉也都烧掉,换上了羌人的肉。他命令天界的神鬼都拿羌人做食物。这下,神鬼变得更加强大,昆仑山也比以前更漂亮了,山顶的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整个世界。
“天帝让我们羌人不断繁衍,就像春天的草一样,越来越多。这样天帝和神鬼都不会挨饿了。但是天帝还是不放心,就把玄燕派到人间,来看管羌人。玄燕就成了商人的祖先。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羌人都要当人牲,因为在所有人里面,我们的肉最甘甜,我们的血最洁净。只有我们才能配得上天帝,配得上神鬼。”
华在半梦半醒中听完了故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羌人是最洁净最香甜的。自豪感轻轻笼罩了他的身心。
华蠕动了一下身子,滑入黑黑的梦乡。
五年后,爸爸做了人牲,把自己奉献给了神鬼。
接着轮到了妈妈。
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