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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寻找小菊

秋天的晚上,有凉风。

母亲跟我出门散步,她想在临近的几条马路上找找,看能否再遇到她一年前认识的,帮她找到写字楼保洁工作的环卫工小菊阿姨。

母亲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总在我面前念叨。阿姨没有留下电话号码,母亲也没有加上她的微信,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一开始搬到现在所住的小区时,我也经常遇到这位环卫工阿姨。她负责我们小区楼下的马路清洁。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碰到母亲跟她坐在台阶上大声用方言交流。我走过去陪她们坐了会儿。阿姨正在给老家的儿子打视频电话,视频里,她的孩子们正在摘樱桃,红彤彤的樱桃,水灵灵的。

我每次见到她都会报以微笑,她知道我是春香的女儿,我知道她是母亲的朋友,除此之外我们对彼此没有更多了解。她的故事我更多是从母亲口中知道的。

小菊阿姨在深圳扫马路已经十五年了。老公早些年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儿子,她靠扫马路帮两个儿子娶了媳妇,让他们在老家成家立业。

近些年,阿姨新找了一个老伴,是四川广安人,在深圳开货车。有好几次,母亲碰到他帮阿姨扫马路。阿姨告诉母亲:“一个女人在深圳闲言闲语的,工友介绍,彼此觉得合适,就答应着,一起做个伴,租房子也有人承担一半。”

阿姨每个月还捡一些塑料瓶卖,一个月能额外获得50到100块左右的收入。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连着三天都没见到她。再次见到,问起来,阿姨告诉母亲,她淋了一场大雨,病了三天。

连着一个月,母亲都没有在小区楼下碰到阿姨,原来阿姨负责的清洁区域,换了一个瘦高又沉默的云南阿姨负责。

母亲开始在我面前念叨。

“她应该是回老家了,她之前跟我说过,退休了就回家带孙子,她已经干够十五年了。有退休金。

“她回去了什么都没给她一点,我不晓得她要走。 如果晓得,我把我的袜子给她两双。”

“你哪来的袜子?”我说。

“你给我买的。”

“我给你买的你不穿,给别人。”

“我们是老乡啊!我没有别的给她,要不就是去超市给她买点好吃的。”

我提议,既然阿姨在深圳扫了十五年的马路,肯定有不少工友还在这附近工作,我们去问问,他们也许有阿姨的联系方式。

于是,每天下班后,我跟母亲一起沿着马路散步,询问正在打扫卫生的环卫工,有谁认识扫了十五年马路的陕西阿姨。

打听的过程中,我们结识了环卫工阿姨咏秋。她负责公园对面的那条马路。

那天,她刚好加班到晚上10点准备下班。我和母亲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整理工具,所以有时间跟我们聊天。

原来,咏秋阿姨跟陕西阿姨是一个班组的,她们在一起共事了好多年。

咏秋阿姨告诉母亲:“她8月就走啦,回去给大儿子带孙子去了!”

“她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说怎么找不到她了。”

我加了咏秋阿姨的微信,她把陕西阿姨的微信推给我。

陕西阿姨有一个跟她性格契合的名字:小菊。

我随口问了一句,阿姨你打扫卫生多少年了?

咏秋阿姨告诉我,明年4月就十七年了。

1988年,十八岁的咏秋被姨妈从四川南充带到深圳。咏秋的姨夫是深圳最早一批做基建工程的转业军人,1979年就来深圳了。1987年,姨妈一家把户口迁过,1989年分到住房,在深圳扎了根。

咏秋刚来深圳的时候,我们眼前的双向车道,只有一米宽。她一开始在电子厂打工,工钱5元一天。在工厂上了几年班后,咏秋回家结婚,生了儿子。孩子三岁时,咏秋把他带到深圳,请姨妈帮忙带,她和老公继续进厂打工。到儿子快念小学时,咏秋又把孩子带回老家。陪着孩子念到小学五年级,把孩子托付给公婆。咏秋又来到深圳。

那是2006年,她开始在香蜜湖片区做环卫工,一个月工资700元,单位交社保。一做便是十六年,工资从800元、900元、1000元,涨到现在的5000多元。咏秋其实已经退休了,每个月可以拿到1000多元的退休金。

还在辛苦挣钱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儿子。二十七岁的儿子在成都打拼,谈了女朋友,尚未结婚买房。她还得偶尔补贴补贴儿子。

咏秋一天要上12个小时的班。从早上6点至下午6点,中午有一小时吃饭时间。今天是例外,她加了4个小时的班,可以多赚80块加班费。

咏秋穿着大街上常见的典型环卫工服,黄色长袖、长裤和反光衣,右胳膊上还别着一个类似红绿灯的发光体,提示车辆和行人。她还随身携带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定位器,这是为了防止环卫工偷懒。“长时间不动会发出提醒,看看你有没有移动。”

咏秋还有一辆蓝色代步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一把刚买来的空心菜和一条丝瓜,车头上挂着她打扫卫生要用到的扫把和夹垃圾的钳子。

我问咏秋,车是公司配的吗?咏秋说,不是,是老头跑外卖剩下的。

“你老公还在跑外卖吗?”

“是啊,他今天还没下班”

“他多大年纪,身体吃得消吗?”

“六八年的,跟你妈妈一年的。”

“那他会更辛苦吧?”

“他已经干了好多年了啦!”

“现在每个月可以赚多少钱?”

“七八千吧!”

“那还可以哦。”

“他跑慢一点呗。”(母亲插话)

“对,跑慢一点。”

“这多自由,想歇一天就歇一天。”(母亲插话)

咏秋说,在外卖站点,甚至有些年轻的外卖员还跑不过她五十四岁的老公,因为他在深圳待得时间久,香蜜湖片区,哪里都熟。

在做外卖员之前,咏秋老公在公交站做环卫工。

咏秋说,环卫工大部分都是跟她一样的女人,男人不愿意干,因为这个活儿把人死死捆住了,不自由。咏秋所在的班组有三十五名环卫工,其中只有两名男性。 算上加班,咏秋一个月可以拿到6000块左右的工资。

咏秋和丈夫租住的地方,骑电动车五六分钟就能到,一个单间,一个月1200块,在一楼。

咏秋手机里还存着1989年自己在电子厂门口拍的旧照片:穿着白衬衫,褐色长裤,斜跨红色单肩包,留着时髦的短发,面带淡淡微笑。

时间过去三十三年,咏秋把青春和壮年都留在了深圳。

好在,年老的时候,咏秋得到了一份养老保障。

好在,还有亲人在深圳。咏秋的母亲早些年已经去世,带她来深圳的姨妈也已经七十岁,住在咏秋租住的房子附近。有时候,姨妈出来散步,经过咏秋上班的地方,两人还能聊聊天。

“在深圳还有点亲人挺好的,好多人在深圳都是独自漂泊。”

很晚了。我跟咏秋阿姨挥手告别,她骑着电动车离去。

回到家,发现小菊阿姨通过了我的微信请求。我告诉她,我是保洁员春香的女儿,我妈说她很想你。

我帮母亲加上小菊阿姨的微信。母亲发去早前跟她一起拍的自拍合照,附带一长串语音。

小菊阿姨告诉母亲,她回老家,一是因为婆婆去世了,二是想养身体,顺便帮大儿子带带孩子。

阿姨对母亲说:“大姐,我也想你了,我身体养好了,找机会还会再来深圳。”

认识咏秋后,母亲会在买菜或去公园散步途中会遇到正在打扫马路的咏秋。遇见了,就会说几句话。但有一天,咏秋阿姨也跟小菊阿姨一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现在马路上。原来属于咏秋打扫的区域,又换了一个瘦瘦小小的阿姨。

母亲忍不住上前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咏秋出事了,没再做了,但她还在深圳。

我给咏秋发去微信,没有得到回复。

母亲感到失落,她希望咏秋阿姨平安健康,也感叹在深圳,和一个人失去联系很容易,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的打工人。

代替咏秋岗位的阿姨来自泸州,名叫绿枝,四十八岁,但在深圳做环卫工已经快二十年了。年轻的绿枝被在工厂打工的丈夫带到深圳,一开始就是做环卫工,起初工资只有400块。时间过去了,丈夫没有再进工厂,如今在建筑工地上做工,干一天活儿,有一天钱,住在工地。绿枝阿姨和咏秋阿姨一样,住在竹子林的群租房里。

对面的公园刚刚搞完一场相亲活动,被拆卸下来的纸板和空水瓶堆积在靠近公园那条马路的垃圾桶边。绿枝阿姨骑着电动车,把垃圾装进巨大的黑色塑料袋,一趟趟往对面马路的垃圾站点送。

绿枝阿姨以前不会骑电动车,共享单车在深圳出现后,她才去学了骑车。会骑电动车让她的环卫工作变得稍稍轻松了一些。阿姨在电动车的车身上绑了一个边角有破损的红色圆锥体路障。晴天,她把用来遮大雨的车篷收进去,被别人遗弃的路障此时成了一个完美的收纳工具。下小雨的时候,阿姨有一把可以像帽子一样固定在头顶的花伞,10块钱就可以买到。戴上这顶伞,再披上雨衣,就不会淋湿了。我常常在雨夜,看到头顶花伞的环卫工在马路边移动,雨衣随风舞动,像有翅膀的精灵。

因为打扫的区域靠近公园,经常有人在这条马路上遛狗。“有人会用纸巾把狗屎包起来扔进垃圾桶,有人会直接丢进绿化带,还有人会直接让狗拉在路边,”绿枝阿姨说,“我很讨厌那些喂狗的,最讨厌的就是狗屎,处理不完的狗屎。”

绿枝阿姨也是从早上6点开始上班,上到下午6点。 但她一般都会争取加班,再从晚上7点上到10点,每小时15块的加班费。这样,阿姨每个月才能挣到6000块。 阿姨有一个儿子在成都念大学,每个月都需要生活费。

阿姨说:“小孩不亲,小时候跟着在深圳生活了几年,上小学就送回老家了,现在不听话。”

母亲问:“孩子不亲妈妈亲谁?”

阿姨说:“现在在外面,不知道亲谁。”

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境,错失的时间永远不再回来。

跟母亲在写字楼工作面临的监管一样,绿枝阿姨也时刻被”监视”。一直有督管骑摩托车在路上巡逻,遇上没打扫干净的地方,电话就会打到绿枝阿姨的手机上。

环卫工只能独立工作,如果巡逻的督管看到两个环卫工在一起聊天,便会拍照,投诉,然后罚款。如果聊天的是路人,环卫工还可以用问路这样的话术圆过去。 这让我想到,小学的课堂上因为交头接耳而被体罚的经历。

绿枝阿姨问母亲;“你有退休工资吧?”

母亲迟疑了一下:“我有啊!”接着说,“我做一天,一天退休工资,做一天,一天退休工资。”

两个人哈哈大笑。

我问过很多像母亲一般年纪来自农村的保洁员一个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做保洁?

他们的回答可以总结为两个字:养老。

母亲现在每年都交着陕西省的农村养老保险,一年300元。我的父亲已经超过六十岁,他已经开始领养老金,每个月可以领110块,一年1320块,连负担他从西安往返深圳的高铁票都不够。可以预见,母亲将来的养老金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母亲无法想象,如果他们不趁着能干的时候攒点积蓄,儿女生活压力又那么大,等他们老了需要花钱时找谁?用母亲的话说: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来深圳做保洁后,母亲能一眼辨认出谁是她的同类,也能一眼辨认出在大街上走的深圳老年女性,哪些是手里拿着养老金,不用打工就能安享晚年的。

母亲说,后者都穿得很讲究,不会像保洁员一样总是穿长袖长裤。她们都穿长裙,冬天是羊毛裙加外套,夏天是脖子上有盘扣的中式长裙。更显眼的特征是,她们的头发都是精心打理过的羊毛卷爆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