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四的下午,离保洁员们2点的集合会还有十几分钟。部分保洁员提前到了负二层停车场边角处的休息室,围坐在长桌上喝水,聊天。
六十八岁的木兰阿姨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
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
好地方来好风光
好地方来好风光
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当年的南泥湾
到处呀是荒山
没呀人烟
如今的南泥湾
与往年不一般 不一呀般……
她的歌声充满激情和力量,身边的同事们很淡定,对此见怪不怪的样子。一问才知道,木兰阿姨爱唱歌是出了名的。一边刷马桶一边唱歌都是有的。
木兰阿姨是母亲所在的保洁班组里年龄最大的保洁员。她在2022年春节前几天入职,接替母亲的岗位,打扫三个楼层的走廊、电梯及洗手间。母亲以要回老家过年为理由,跟经理请了春节假,木兰阿姨入职那天就是母亲准备开始休假那天。
开晨会的时候,木兰阿姨匆匆跑来,被经理发现没有穿袜子(按规定,每次晨会要拍一张合照)。
“没穿袜子怎么拍照?”
木兰阿姨的老伴在写字楼的车库做卫生,归属另一家环境公司管理。得知母亲要请假,他推荐了自己的老婆。如若不是因为年底难招人,已经六十八岁的木兰阿姨是很难被聘的。
被斥责没穿袜子的时候,阿姨的老伴刚好就在旁边,他立马把脚上的黑袜子脱下来给木兰阿姨。“你穿我的吧,赶快穿!”阿姨就这么加入了母亲所在的保洁员班组。
第二天,母亲开始休春节假。直到半个月后,2022年正月,母亲复工后才跟木兰阿姨真正熟悉起来。
母亲重回原来的岗位,木兰阿姨则被安排到更高的楼层,工作内容跟母亲一样。因为都性格刚直,干活麻利,受不了别人眼色,两人很快成了可以聊天的朋友。
木兰阿姨来做保洁前,在附近儿子为她和老伴租住的出租房里带小孙女。她只负责白天,早上把孙女从儿子家接过来,晚上再送回去。正式做保洁后,老伴辞去了在地下车库的清洁工作,回家带孙女。
两个人的角色倒换了。
木兰阿姨性子直,脾气大。小孙女打不得骂不得,经常跟儿子”投诉”:“坏奶奶,臭奶奶……”出来工作,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解放。
木兰阿姨是湖北黄冈人。2005年,她跟着儿子南下深圳,那时她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做了奶奶。阿姨的儿子出生于1977年,九十年代末期,考上湖北的一所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在离黄冈不远的荆州,工作几年后,觉得人生不应该被困在这样的小地方,且工资太低,便决定辞去教职,下深圳找工作,哪怕是在深圳做零工,也要离开湖北。
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农民家庭供出一个大学生并不容易。儿子去上学的那年夏天,木兰阿姨和丈夫还在家中摆了酒席,请亲戚朋友们吃饭。
决定离开湖北时,儿子已经结了婚,儿媳妇和儿子是大学校友,也做老师。大孙女刚刚出生,一切都很稳定。眼下儿子却要丢掉他们眼中的铁饭碗。夫妻俩劝不住儿子,但提了一点要求,还是要继续当老师。“考的是什么行业就做什么行业,你的命运自有安排,不是你想干啥就干啥。”
为了照顾大孙女,木兰阿姨和丈夫跟着儿子一家一起迁徙到深圳龙岗。儿子听了母亲的话,在一所中学找到了代课老师的工作,只是待遇比在编老师差不少。 在当代课老师的两年里,儿子一边教书一边考在职研究生。
2011年,儿子终于成为福田区一所公立高中有编制的生物教师。第二年,儿媳妇也正式考到教师编制。一家人才算在深圳真正立了足。现在,夫妻俩一个是高三班主任,一个是高一班主任,在临近的惠州买了房,也申请到了公租房。大孙女已经快满十八岁,2023年就要参加高考。
儿子和他的小家庭不断通过自身努力寻找更大发展机会的同时,木兰阿姨则在拼命挣钱。她不仅把大孙女带大,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机会。
大孙女两岁半能走路、会表达的时候,木兰阿姨买了一辆小三轮车。早上5点,洗把脸穿好衣服就出门,去布吉农批市场批发甘蔗和菠萝,拉回来在儿子租住房子附近的街道上摆流动地摊,赚差价。一个菠萝进价7毛,买回来可以切成三瓣,插上竹签,放在装有盐水的玻璃瓶里,一瓣卖5毛,一个菠萝赚8毛。甘蔗要挑关节相距比较长的,关节离得越长越好卖。一车菠萝加甘蔗有四百来斤,能卖三四天,平均下来,木兰阿姨每周去一次农批市场,刨去成本能赚300块。
当流动摊贩也不能耽搁照顾孙女。阿姨买了一根牵引绳,一头系在自个儿腰上,一头绑在孙女手腕上,走
哪儿就把孙女带到哪儿。
大孙女六岁上幼儿园后,木兰阿姨找了一份给东北饺子馆洗碗的活儿,一个月900块。孙女五点半放学后,先把孩子接到饺子馆。在饺子馆洗了两年碗,又去宾馆洗,那里的工资更高。
“什么苦都吃过!”在宾馆洗碗的时候,经常有婚宴,一摆就是十几桌。对阿姨而言,婚宴结束,那些脏了的碗筷,便是一场巨大的苦役,得提前计划好怎么去做。“用水把脏碗脏盘子冲湿,放到大塑料盆里,放洗洁精。大小分类,一秒钟捞一个,一秒钟捞一个,三个池子,一个放洗洁精泡过的,一个放基本干净的,第三个池子专门冲水,像流水线。”阿姨洗碗很快,还带了徒弟,要辞职的时候,店长挽留,不让走。
阿姨得出一个自己的真理:“管你做什么,专心一项,做得又快又好就是有价值的,一定把它做好。一个人无论在哪里工作,如果你做到让别人舍不得你走就是成功。每在一个地方就留下一个品牌,留下一个能干的印象。”
这一点阿姨也践行到了现在的保洁工作中。入职至今,她从未休假。每次遇上突发事件,经理都喊木兰阿姨去顶岗。母亲被检查出尿结石而请假的那个上午,便是木兰阿姨兼了母亲的岗位。阿姨说,能干就干,又不会累死人。
木兰阿姨虽然年纪最大,但腿脚很好,走起路来飞快。
有一次,她在其他保洁员面前很自豪地说:“哪个都做不过我!”
别的阿姨故意回思她一句:“现在是看年龄,又不是看你会做!年龄超了,你也干不久。”阿姨没再说自己能干的事情。
木兰阿姨跟我的母亲一样,没有念到书,小学只上到二年级上学期。字没认识多少,但学会了不少红歌。十五岁,阿姨就和现在的老伴订了亲,二十一岁结婚。丈夫高高瘦瘦,脾气温和。“他得让着我,家里里里外外活儿都是我干,有时候把我惹毛了,我就在家里睡觉,活儿就没人干了,哈哈哈!他吵架了总跟我说,‘我是不惹你,不是怕你’”
年轻的木兰,在水田里插秧,一天能插三亩,不直腰,像机器-样前进。第二天早上起床,背上都是蚊子咬的红疙瘩。因为太能干,村里人形容木兰是人工插秧机和收稻机。村里搞基建,修桥梁,修水库,木兰像男人一样,挖土,挑土,一天要挑几个方。
因为能唱会跳,她还在村里的宣传队待了两年,婚丧嫁娶,她都被请去唱歌。现在,她打扫卫生时常唱的还是她年轻时会唱的那些——《太阳起来照四方》《浏阳河》《赤脚医生向阳花》……
一个周日,我去看母亲,遇到了木兰阿姨。她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阿姨,听说你唱歌很好听,唱一首听听吧。”
阿姨没有推辞,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赤脚医生向阳花》。
贫下中农人人夸
一根银针治百病
一颗红心呐
一颗红心暖千家暖千家
出诊愿翻千层岭
采药敢登万丈崖
迎着斗争风和雨
革命路上啊
革命路上 铺彩霞 铺彩霞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
贫下中农啊
贫下中农人人夸 人人夸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
贫下中农啊 贫下中农人人夸 人人夸
唱完后,阿姨哈哈大笑。“唱歌就是图个乐子。”
充满活力的木兰阿姨告诉我,她有十几件漂亮的旗袍,等不做保洁了,就天天穿。
辞去洗碗的工作是在2011年,那之后,木兰阿姨在龙岗的卫生站找到了做清洁的工作,一干就是八年,一度当了班长。
大孙女渐渐长大,阿姨的空闲时间便多了。2018年前后,她一度陷入”赌博”,白天做清洁,晚上去街边的麻将馆打牌,有时候还买马和斗地主,陆续输掉了3万多块,几乎是打工一年挣的钱。“把老头子都气吐血了。”
“那是怎么戒掉的呢?”
“小孙女儿出生了,要带小孙女儿。”当儿媳妇告诉木兰阿姨再度怀孕的消息时,阿姨很开心,小孙女快出生时,阿姨便辞去了在卫生防疫站做清洁的工作,准备全身心带小孙女。
但实际生活总少不了磕磕碰碰。
为了带孩子,同时兼顾儿子和儿媳的工作方便,一家六口人挤在一起,两室一厅,老两口住在客厅,大孙女住儿童房,夫妻俩住主卧。那时,阿姨主要照顾小孙女,兼顾打扫和做饭,老伴则在母亲工作的写字楼地下车库做清洁。
阿姨脾气火爆,孩子闹情绪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凶几句。最危险的是有一次,她正在厨房炒菜,转身去客厅拿东西,一回头发现,两岁的小孙女把厨房门从里面关上了,开门的钥匙也留在厨房。
阿姨紧张死了。给儿子、儿媳妇打电话,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阿姨急得要哭:“孙女啊,这要是把房子烧了,你赔不起,奶奶赔不起,爸爸妈妈也赔不起啊。”她蹲下来,安抚孩子,指导房间里的孙女站在小方凳上开门,好在,小孙女很聪明,竟顺利打开了门。阿姨冲进去抱起孩子,关了火。儿子赶回家,看着慌乱的母亲,却没有给好脸色。阿姨很生气:“孩子我也带了两年多,可以离手了,你们请人带吧,我不带了。”
儿子也没想到母亲的态度会如此急转弯。一家人坐下来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木兰阿姨和老伴搬出来住,夫妻俩白天都要工作,小孙女还是不放心交给别人带,那就白天跟着爷爷奶奶,晚上接回自己家。作为父母,阿姨还是心疼儿子,答应了这个方案。儿子给她在家附近小区另租了一个单间,一个月给老两口出2600元,其中1600元是房租,1000元是照顾孙女的生活费。
搬出来后,阿姨决定打破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格局,出来工作。她让老伴辞去在车库的清洁工作,代替她去照顾孙女。这一系列决定,阿姨做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如此”深圳”,讲究效率,务实,用最实用、最划算又最经济的办法解决家庭矛盾,维护利益与平衡。这种用市场经济解决家庭问题的方式,反而使双方都获得了自由。
在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陕西乡村与小城,老一辈如果跟子女分开住,会被认为是遭到扫地出门和子女不孝。
木兰阿姨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我的奶奶,想起她跟鸡窝的故事。
奶奶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去世。她一直跟我们一起住在秦岭南麓山脚下的老屋,进门右手边很亮堂的那间房间就是她的。有一段时间,奶奶自己在房间门口搭了鸡窝,养了几只鸡。她在秋天从田里捡来的粮食以此派上用场。那些鸡把鸡屎拉得到处都是,一向很少发脾气的父亲向奶奶发火了,他主要还是考虑到人鸡共处一室很不健康。
于是,在一个早晨,父亲好言劝说无效后,把奶奶养的鸡从鸡窝里拿出来全扔在屋外,拆了她的鸡窝,吼了奶奶。记得那天,奶奶把自己的铺盖拿出来,要离家出走。当然,她也没走多远,就在自家的屋檐下。她表示当晚要睡在屋外,父亲没有理会。后来,姑姑回娘家好言相劝,父亲赔礼道歉,奶奶才从屋檐下搬回屋里。
在我童年时,常听到或看到村里有老人离家出走。他们大多是和儿子儿媳闹矛盾,但都走不远,最后又自己回来。邻居家的王姓老人出走一天一夜,他拿了一把镰刀,一路披荆斩棘,把村里人常走的山路收拾得坦坦荡荡,最后又回来了。不像是离家出走,反像是一个侠客。而我的奶奶,在她的认知里,离家出走就是从屋里搬到屋外,让过路的人看看自己的儿子是多么不孝顺,让父亲迫于舆论压力再把自己请进去。最终,父亲还是向他的老母亲妥协了。直到奶奶起不了床,喂不了那些鸡后,那个鸡窝才得以真正被拆掉。
而二十年前,木兰阿姨就已经完全瓦解乡土社会的这套逻辑,学会接受新的生活秩序了。
在南下深圳的这十七年里,木兰阿姨适应了城市生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她作为父母为儿子牺牲的十七年。她和老伴用自己的勤劳托举起儿子一家在深圳立足,稳定地工作、生活。
但木兰阿姨对自己嫁在老家县城的女儿是有亏欠的。木兰阿姨三十一岁,小女儿五岁那年,她突然吐血,进了急救病房,查出来是胃的毛病。医生符她的胃儿乎切掉三分之一。看着医生端出来的血肉模糊的组织,丈夫吓得大哭:“你把我老婆的胃都割完了,吃饭往哪儿里装?还怎么干得了活儿?”
医生安慰:“没事,用三个月慢慢恢复,把胃撑起来,就能复原。” 一开始阿姨只能喝一点水,过两天能吃一碗粥,再后来能慢慢吃饭,在丈夫的精心照顾下,她逐渐恢复了健康。
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有一次,木兰阿姨和母亲在洗手间碰到,阿姨把衣服撩起来给母亲看腹部的伤疤。那一道竖着的长疤痕像一只螟蚣趴在她松弛的肚皮上。阿姨跟母亲聊起她的女儿,聊起她内心的愧疚与悲伤。
“我把女儿亏了,”木兰阿姨说,“那时候没有钱,只把儿子供了出来,女儿没上大学,早早嫁人。”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因为要带孙女,木兰阿姨自觉在养育外孙女的事情上也没帮上忙。
在写字楼工作快一年后,木兰阿姨准备辞职。
9月的一天,阿姨告诉我母亲,她不准备刷马桶了。 她要换工作。阿姨找到了两份钟点工,一份是给一家有很多茶室的资产管理公司洗茶杯,一个月700元,早上去干一个小时就好,另一份是给一家公司打扫室内卫生,一个月1500元,不用打卡,干完即走。“一共2200元,我挣这么多钱就行了。”阿姨很有底气,在深圳打工这么多年,他们老两口已经攒够了养老钱。她一年还有1000多块的农村养老金。“能放手就放手,不要那么拼,人生短短几十年,还能活多少年?很早就想通了。”
阿姨一点都不担心经理扣她工资。“他敢扣我工资,我用《劳动法》告他。”
母亲很羡慕木兰阿姨的洒脱。物质条件不差,喜欢跳广场舞,还会玩抖音、唱歌,身体很结实,没什么地方痛。
阿姨的保洁工作辞了两个月才辞掉,每次跟副经理提起辞职,副经理都以没有人手接替而拒绝。
直到两个月后,副经理跟大经理吵了一架,愤而离职。
副经理在晨会上哭着跟保洁员们告别:“明天就不来了……”
隔几天,公司招来了一个新的副经理,新经理很自信,开晨会时跟保洁员们说:“做经理就要有做经理的样子,金子到哪里都会闪闪发光。”
新经理不怎么管事,接近年底,保洁员的岗位职责越变越多。木兰阿姨趁着新旧经理的交接期,顺势走人了。
阿姨离职那天,母亲专门做了几个陕西的葱油烙饼带给她。阿姨小心地塞进手提包。
我们再次遇到木兰阿姨是在她租住的小区里。一个周末,我陪母亲去回收站打听废品的价格行情。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母亲的名字:“春香!春香!”
母亲几乎是要跳起来和木兰阿姨拥抱相认:“咋得了哇!碰到你了!”周边的路人被母亲太过开心的表情和惊诧的语气吓了一跳。她们自顾自地大笑、说话,不顾周围人的眼光。
阿姨戴着遮阳帽,身上穿着”公园服务”标识的浅绿色工服。看来她又找了工作,并没有如她之前所说,享受老年生活。母亲问及缘由,她说,现在在公园打扫厕所,只是暂替一位回云南老家的阿姨顶班。
“我带你去我租的房子看看。”不由分说,木兰阿姨拉着母亲的手,下台阶,开锁,进门。一切都乐乐和和的。
阿姨的房子租在破旧居民楼的一楼,房间是被改造过的单间,一个窄长的通间,光线阴暗。进去首先是床,然后是一张靠墙的简易桌子,用来做饭,算是厨房,桌子边上就是厕所。面积不足十平米。
木兰热情地给母亲介绍,母亲一边看一边感叹:“这么大一点儿的房子要1600,太贵了,太贵了…… 这在我们老家200块都没人要……都没有老家的厕所大……”
那一刻,母亲突然明白,为什么同在深圳租房的我弟弟,每次面对她要求去看看他在宝安月租2200元的”家”时,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我问母亲,你觉得木兰阿姨是怎样的人?
母亲说,木兰是一个”红火人”。当母亲形容一个人活得热烈,充满希望,她会说那个人是一个”红火人”或”活泼人”。
母亲其实也是一个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