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来到“沃野”。父亲、我,还有我的哥哥睫,我们背着行李,顺一根绑在树权上的绳索从陆地滑降到这里。
如果将陆地比作最上一层台阶,那么沃野则是往下的一层台阶,再下去一层便是海。从沃野回望陆地,只能看到高耸的峭壁。
父亲说,住在沃野是危险的,每隔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海便回涌将沃野吞没。但我们还是冒险在沃野上的一栋石头建筑内安顿下来。
这是一座两层的别墅,它曾被海水淹没,遭受冲击、腐蚀,门窗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长方形的洞。别墅外,一圈矮墙围出宽敞的庭院,中心有座石雕喷泉,正喷出闪耀白光的水柱。
父亲走过去,双手捧起水喝了一口,对我们说:“要是泉水变咸,就说明海水快要回涌了,那时我们得赶紧走。”这话令我深感不安,从那之后,一想起这事我便忍不住跑到喷泉边尝上一口。
在喷泉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块,从它们的形态即可看出,此处曾立有一尊男人石像和一尊女人石像。
房间、走廊的地上积着厚厚的沙子,一楼的沙子略为潮湿,所以我们住在二楼。居中的房间最大,有一张石床,父亲把它留给自己,其他房间由睫和我任选。那天晚上,父亲睡在石床上,我和睫睡在松软、干燥的沙地上。
第二天,阳光很好,我们出发去收集生活物资。
沃野广阔、平坦,土壤黢黑,富有弹性。我们脚步轻快,一路捡拾枯干的海草,用来生火。从那些尚未干涸的水洼,可以捉到奇形怪状的鱼。这些东西被一股脑丢进父亲背的大筐里。
我们路过一座别墅,其庭院中有两座完整的雕塑,形象为一只鸟和一只手。
“晚上可以住在这儿。”睫说。
“不行,这里已经有人住了。”父亲说。
“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我看见了,咱们离这儿还挺远的时候,有个人探出头来张望。”
“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一个漂亮女孩。”
“真的?”
“骗你呢,我根本看不清。来这地方的都是流浪汉,好女孩是不会光临的。”
睫和我是双胞胎,从外表看,简直互为镜像。我们究竟谁先出生,父亲也搞不清楚,但是睫的心智比我成熟,像是哥哥,于是父亲就决定让他当哥哥,我当弟弟。睫和父亲交谈时,就像朋友,而我却被他们看成小孩。他们很少跟我讲话,作为报复,我也从不主动和他们说什么。
天黑之前,我们赶回自己的住处。父亲在庭院中生火,将几条鱼烤熟,我们终于吃上一顿饱饭。
只要还有食物,我们便在房间内休息。父亲总坐在石床上,一动不动望着窗洞外。睫在庭院中拣选碎石,拿出工具雕刻,这是他唯一的爱好。几天时间,他雕出一堆手与鸟的微型石像。大部分时间我都静静躺着,偶尔将耳朵贴在石墙上,感受海水遗留的寒气,仿佛还能听见浪潮涌动的声音。
后来我们又出发了,这一次走得很远。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人鱼。我们在广阔的沃野上走着,发现有个赤裸的人侧卧在前方,四周遍布洁白的鱼骨与贝壳。再靠近一点,父亲就说,那是人鱼。我们收住脚步。父亲让睫去看个究竟,他马上迂回着跑过去。
睫从后面靠近人鱼,人鱼一动不动。他逐渐大胆,转过去面对她,接着竟俯身贴近。
过了一会儿,睫跑回来,显得异常兴奋。
“她对你说了什么?”父亲问。
“她说,‘请别吃我。’”
睫咧嘴笑,露出尖尖的白牙,父亲也笑了。我没笑,只感到一丝恐怖。
“她活不久了。”父亲说。
“谁也帮不了她。”睫说。
这时,父亲把肩上的筐卸下来,交给睫,他让我俩先回住处,他要再往前走一程。
“是要去看海吗?我也想去。”睫盯着父亲。
“这次不行。”父亲说。
我俩看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背影缩成一个黑点,之后我们往回走。那只被海草和鱼塞满的大筐转到了我肩上。
“你觉得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睫说。
“一个老流浪汉。”我说。
“没那么简单,我能感觉到他出身高贵,曾经很有地位。”无论我说什么,睫的第一反应都是否定我的话。我不再言语。
“你对我们的来历不好奇吗?”睫站住了。
“我只对未来好奇。”我答道。
“那你想过咱们的母亲是谁吗?”
“没想过。”
“你就是个傻子。”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面容憔悴,什么也没吃就去睡了。夜里,我悄悄起身到睫的房间看了一眼,果然空无一人。他可能去那座别墅了,那里真的住着人吗?也有可能,他又去看那垂死的人鱼了,他也许已经被她迷住,或是想杀死她。还有可能,他一路向前一直跑到沃野尽头,看到了黑暗中的海。
我站在窗口向外张望,起雾了,浓重的雾,睫再不回来没准儿会迷路。凌晨时分,一个人影出现在雾中,缓缓靠近,走入庭院,那是睫,隔着雾障也能看到他那明澈的双目。我赶忙回到自己房间,躺倒在沙上。
自那天起,雾从未散去。我们缩在别墅内,不再外出。四周的石墙变得又湿又冷。父亲每日坐在石床上,凝视窗洞外的雾海。睫着手雕刻人鱼的微型石像,每雕好一个便摆在窗台上。我无所事事,不时下楼尝一口喷泉的水。
后来我发起了低烧,蜷缩在房间角落胡思乱想。我渐渐被恐惧抓住,起初,我以为那是对海的恐惧,但很快明白了,自己是在怕死。死亡距我很远,却能感到它正从某个黑洞洞的窗口望过来。我仿佛一脚踩空,心中穿过一阵冷战。
正在此时,睫走进我的房间,平静地说:“海潮要来了。”
“水变咸了?”我猛地坐起身。
“你怎么了,看上去很虚弱。”睫打量着我。
“我很好。”
“我不用尝泉水也知道。”
我没再跟他多说什么,走下楼,尝了水,真的变咸了。我马上跑到父亲的房间,只见他仍旧坐在石床上,目光投向雾中的沃野
“水变咸了!”我差点喊起来。
“咱们今晚离开。”父亲说,身子动也没动。
我退出来,想把父亲的话告诉睫,但找遍各个房间也不见他的影子。庭院中飘着雾,石雕喷泉在喷水,那水的滋味已变得苦涩。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盘算如何攀登那面通往陆地的峭壁。
天色转暗,我嗅到海的气息,不由坐立难安。终于,父亲发话了:“我们准备出发。”睫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在昏黄的光线下,他的面孔毫无血色。我们收拾起房间中的几件什物,便走下楼梯,走出别墅。父亲背着那只筐,现在它是空的。
来到庭院中,回头再看,才觉得别墅的门洞仿佛一个大窟窿。睫突然说:“我落了东西。”匆匆返回别墅。我恍惚听到海潮的声音与睫登上楼梯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父亲与我站在那里等他,我想睫大概是忘记带他的小雕像了。
我们等了许久,睫仍未折返。我意识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扭头去看父亲。
父亲望着黑黢黢的门洞,摇摇头,说了句,“他不会回来了。”便转身朝着陆地的方向大踏步走去。我感到诧异,可只能紧跟在父亲身后。我不时回头看睫有没有追上来,却再未见到他的身影。雾气在夜色中浮游,几乎遮没父亲的背影,隐约还有一个浅灰的轮廓。最后,我们在峭壁前停下来。
“从这个洞口可以通到上面。”父亲抬手指向前方。透过雾霭,我看到岩壁上有一个巨大的山洞。
“来吧,跟上我。”父亲走入洞口,眨眼之间便为黑暗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