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偶尔心脏不适,他从未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他想他会度过平凡而漫长的一生。正因足够平凡,他才能处变不惊,一些看似严重的事,实质上都与他关系不大。平凡如一件隐身衣,让他躲过众人的目光,从而躲过目光中隐藏的险恶,躲过种种灾祸。
作为一个平凡的人,他很安静,尤其是在使人活力下降的冬季。一个寒冷的星期日午后,他漫步在动物园中。老虎在睡觉,猴子在发呆,猩猩在沉思,蛇一动不动,大象缓慢地挪着步子……游客不算多,大人带着孩子,对动物指指点点,说些傻话。一切都那么平和、安稳。在观看一只大鹦鹉时,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脱离了身体,滑落在地上,同时他真切地听到某个东西碰撞地面的声音。他的心“咯噔”一下,一阵狂跳。过了几秒钟,他尽力定下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还在,连在手臂上,脱落的感觉是幻觉。然后他低头去看掉落的东西,那是一只手,斜躺在地上。
他俯下身,小心地拾起那只手,一只右手,冷冰冰的。这时他才想起身边还有其他游客,他四下扫视,一对情侣正并肩看鹦鹉,一个小男孩试图吓唬鹦鹉,但鹦鹉毫无反应,不远处的长椅上,一对老夫妇在晒太阳,大概是小男孩的家长。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所发生的事。他把这只手塞进大衣兜,快步走开了。
行至无人处,他把它拽出来细看。这东西并非一只真正的手,他长舒一口气,它不是肉质的,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很难判断,它接近橡胶制品,但更柔韧、有弹性,手指可以自然弯曲。最奇怪的是,经比较,这只假手的掌纹与他的右手掌纹完全吻合。
他仓皇逃回家中。把假手放在书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之后,他坐下来再次观察它就像他右手的高仿品。它从何而来?他回忆着右手脱落那一刻的幻觉,那猛然失落了身体一部分的体验,如此真切、强烈。无论如何,这东西肯定与他的身体有某种关联。
他思索良久,茫无头绪,决定先将假手处理掉。直接扔进垃圾桶?他不放心。天黑后,他带上假手出了门,在寒风中漫无目标地走着。穿过几条街,他发现一片荒废的工地,这地方野草枯黄,遍布碎石瓦砾,还隆起几个小土坡。他走进去,东瞧瞧、西看看,不久便发现一口废井,他把假手扔了进去。
离开时,他轻松多了。回到家,他陷在沙发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伸出右手,凝视它,捕捉细微的体感,他得出结论:“这只手变轻了。”他找出体重秤,站上去,67.4公斤,和几天前没有明显差异。但感觉是轻了……可能失去的重量微乎其微吧。他努力不再去想这件事。
一个月后,他几乎淡忘此事。冬季尚未过去,仍然很冷,这一天还下起了大雪。他坐在地铁车厢里,周围挤满散发着湿气的人。他低头看书,尽量逃避环境带来的不适。当列车进站时,会有一下轻微的震颤,总是这样,而这一次,这下震颤导致了可怕的后果:他感到自己的脑壳,从两边耳部往上的一大块,脱落了,从右侧肩膀滑下去,头顶一阵清凉。他惊呼出来。
他机械地去捡掉落的东西,摸到了头发,感到一阵恶心,但他还是把它抓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头顶,还好,脑壳仍在。他不去看身边的人群,将那东西塞进挎包,然后假装继续看书。周围人没有任何反应,他们可能什么也没看见,或者有人看到了,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或许以为是他的假发套掉了。
走出地铁站时,他已恢复从容,在雪地上艰难行进,冷空气让他更加冷静、清醒。他知道怪事再一次发生了,虽然怪,但只要稳住,就不会带来什么灾害。他直接来到那片废弃的工地,此时这里已被白雪覆盖,愈显荒凉、空寂。他找到那口井,没多看一眼就把假脑壳丢了下去。
他感到脑壳清凉,就像刚摘下一顶戴了很久的帽子,除此之外,一切正常。夜里,他失眠了,爬起身站到窗前,只见路灯昏黄,照亮了纷飞的雪片。他想,现在,那口井大概已经被雪填满了。但是雪迟早会融化的。
他和他的女友在一家餐厅用餐。此时已是春天,窗外一派明媚的春光。女友在想什么心事,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一言不发,默默吃着。这时他感到从左右眼眶内先后坠落了两个物体,眼前黑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又来了。”他想,快速瞟了女友一眼。她的视线正投向窗外,完全没注意他的状况。
那两个东西,一个落在餐桌上,另一个落在盘子里,是两只“眼球”。他拿起桌上的那个,软软的、滑溜溜,他将它放进衣兜,又用三根手指提起盘子里的眼球,用餐巾轻轻擦拭一番,放进另一边的衣兜。
这时,女友收回了目光,转向他。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对她笑笑。
“哦。”她没再说什么。
这一次他并未急于将两只假眼球丢掉,而是放在家中观察了很久,脑中逐渐形成一种解释。他从抽屉中翻出一个旧笔记本,用铅笔在空白页写下这么一句:“这也许是一种真实与幻觉混合而成的固体组织。”是的,真实与幻觉可能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存在一个处于中间的过渡带,在这个区域会发生种种奇事,诞生众多古怪事物。
对他来说,这有点玄乎,思考就此打住。他拿上假眼球,这对儿真实与幻觉的混合体,冒着蒙蒙细雨,再次造访了那口废井。
那以后,他对这类事有了心理准备,不再慌张,甚而不再感到意外。他会在笔记本上记录掉落的“零部件”,左耳、槽牙、舌头、左手、左脚、右臂……从未发生重复。
他去做了一次体检,没查出什么问题。从体检中心出来,穿过附近一座公园时,他心血来潮,去坐了回过山车,想看看那类东西是否会因剧烈运动从他的身上被甩出来。结果什么也未掉落。看来,这些零部件何时脱离身体,是无规律、不可控的。
盛夏的一天,他从外面回到家,马上脱光衣服进浴室冲凉。冲到一半,他感到心脏的部位隐隐作痛,随后有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从体内滑脱,“啪”的一声砸在瓷砖地上。这个紫红色的东西是一颗“心脏”。那一刻,他恍如坠入空无。“我死了吗?”这个念头猛然跃出,“没有,我还活着,还活着……”他大口喘着气。
到了深秋时节,他不时对照一本《人体图鉴》翻查笔记本上的记录,觉得“零部件”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他在电梯上听到两个邻居在聊天,其中一个说起,在附近一处废弃的工地出现了“怪物”。他心中一惊。
他上网搜索,真的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还有几张相关的图片。图中的那个地方,正是他丢弃“零部件”的工地。但人们未能拍到怪物的清晰影像,只拍下几个模糊的影子。他想,可能是他的身体所产生的各式“零部件”自行组合成了某种怪物,然后它从废井里爬了出来……
还好,这类消息能引发一时热议,却不会被认真对待。没有人会从这个怪物联想到他。过了一段时间,怪物销声匿迹,人们也忘却了这件异事。他的生活复归平静,身体也重获了“重量感”。
有一天,他独自走在街上,在阴沉的天空下,看着凋蔽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忽然,他感到右手脱落了,一样东西掉在地上。
夜之围栏
我住在这座小楼的一层,从卧室窗口便可看到S大学的围栏。经过一番观察,我发现围栏上有一处缺口,似乎够一个人钻过去。此时,夜空如一层幽蓝的薄膜,即将被黑暗胀破,窗外静无声息。我推开窗扇,纵身跳到小楼与围栏间的夹道上。夹道的两端被砖墙堵死,所以我像是落入了一个狭长的牢笼。
面前的金属围栏,栏杆极细,刷着白漆。那缺口也许是为清洁工专门留出的,我这么想着。可当我站到缺口前,又怀疑自己能否钻得过去。实际上,它倒像是因计算失误而出现的一个稍大的空当。
我低下头,探过身去。头过去了,身子也随之穿过,与此同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自己被从中间划开了,没有痛感,身体像奶油做的被轻轻分为两半,只有一点阻力,切面光滑无损——当这感觉消失,我已站在围栏另一边,回身看去,有个人还站在围栏外。这人转身向我卧室敞开的窗户走去。
我追过去,再一次穿越围栏。又是同样的感觉:身体被栏杆划开了,像奶油一样。这一次,我被留在校园内,却见另一个人影追了上去,而前面那个人影已经扒住我房间的窗沿向上爬了。
我不敢看下去,也不敢再次尝试穿过围栏,便将那两个人影抛在脑后,走人了夜幕下的校园。眼前是一片排列整齐的树木,树与树紧挨着,一排排向前铺展。月光下,树木呈浅灰色,树干上遍布银白的斑纹。我侧身穿过树木间的空隙,非常小心,唯恐再被分割。
树林连接着停车场,水泥地面上画着一个个白色长方形格子。停车场很大,但现在只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烟缕从开着的车窗飘出。
停车场界外是一条笔直的双车道柏油路,车道对面矗立着一排大理石雕像,那是神话角色的塑像,它们目视远方,神情凝重,无声地代表着智慧、美德、爱欲、命运、勇气、灵感、记忆、复仇、死亡……我向左右两边看去,雕像的行列绵长,远端已没入暝色。
走过柏油路,从两座雕像间穿出,我见到一些大学生模样的人,他们正分散在不同雕塑背后窃窃低语着。
没人注意我,似乎有一层极薄的帷幔将我与他们隔开。我绕回雕塑正面,悄悄靠近交谈者,侧耳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听说校长的门牙要是不磨的话,会一直长、一直长,就像老鼠一样。”
“你知道吗,我们的解剖课老师是个神经病,他白天讲完课,夜里还会回到同一间教室,不开灯,就在一片漆黑中对着空气把白天讲过的内容重讲一遍。”
“生物实验室有一条黄金蟒,它认为自己是只被斩断的圆环,它感到身上有道永恒的创伤。”
这也许只是一群梦游者,他们说的全是梦话。在其身后是长长一排五层高的灰色楼房,不知是教学楼还是宿舍楼。每个门洞都黑黢黢的,没有一扇窗后射出灯光。
楼与楼之间有窄窄的夹道,从夹道口透出橙黄色亮光。我侧身挤进其中一条夹道,艰难地挪着步子,好不容易来到楼后一片灯火通明的地带。
这是一条笔直的步行大道,异常宽阔,整条路近乎一座长条形的广场,脚下的石砖也是广场上铺的那种巨大的方砖。道路两侧,每隔五米便有一根细高的路灯,此刻,一只只硕大的灯泡正发出耀目的黄光。其中一根路灯下,一对年轻男女正静静地拥吻。
这条步行道对面,是另一排楼房的背面,这些楼房同样是五层高。这让我想到,穿过这排楼房,会看到另一排大理石雕像,雕像后是一条双车道柏油路,再向前是一座停车场,然后是树林,树林外是刷成白色的金属围栏,紧贴围栏,有一排校外的居民楼。想到这里,我打消了穿过面前这排楼房的念头。我揣测,大道两端应该是S大学的两个大门,于是我任选了一个方向,迎着夜晚的柔风朝前走去。还没迈出几步,我就被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瘦高男子拦住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先生。”他很有礼貌,嗓音略微沙哑。
“为什么?”
“前面的路通向动物园,今天下午,一头狮子越过了围栏,有人看见它走到这里又掉头往回走,之后就消失了。”
说完他指了指身边的路灯。灯柱上真的贴了告示,那是一头雄狮的头像,头像下写着“当心猛兽”。从这根路灯开始,往前的所有灯柱上都贴着同样的告示。
“它可能伪装成了一座雕像。”我说,随即掉转了行进的方向。
我走了许久,一度怀疑这条路是无限延伸的,两边被灯光照亮的楼房则仿佛两列有着无数节车厢的火车。
“小时候,我家就在S大学附近,我常和父母在傍晚时分到校园内漫步,那时路人还可以随意进出。我父母常跟我说,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就能考入S大学,在这儿上学多好,这里有着古典的氛围,那么宁静,离家还近……但是后来我们就搬家了,搬到了远郊区。我学习极差,报考S大学对我来说是不敢再想的事。父母大概对我很失望,每当我提起S大学,他们都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准确讲,是一小时的沉默。如今,我在市区一家照相馆打工,为上班方便,租了附近的房子,这才有了今夜的漫游。”
以上这一段,像是我的回忆,以及我对自己身在此地的说明,但它又仿佛是幻想,幻想漫过了记忆的围栏。记忆中的那座校园,与此时我所探访的地方迥然不同。我可能从没在这附近住过,没有和父母来过这里,父母也从未对我感到失望。这样的疑惑令我不安。我在头脑中捕捉着词句,想说点什么,却捕捉不到,即便可以说出什么,又对谁说呢?
我看到了路的尽头,没有大门,只有两排黑衣警卫,面朝校外站立,如雕塑般纹丝不动,他们以笔直挺立的身体将路截断。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无人理睬我。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轻轻推开住处的门,心怀忐忑地走进去。卧室的门敞开着,一个人背对我站在窗前,像是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我隐约能看到他正望着的景象,那是窗外的白色围栏,沐浴在月光下,坚固、规则。
我慢慢靠近他,占据了他的位置,轻而易举,我们的视野自然地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