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久凝视面前的空无,会忘记自己身后同样一片空无。”亚雨培离开地球的前夜,一位朋友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他想,此话若反过来讲,倒像是对自己的忠告:急于逃避身后的空无,会忘了前方也是一片空无。
“想象海”是亚雨培所要前往的星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上面的海洋无法被观看,当人们靠近海洋到一定程度时,双目便会失明,各式摄像仪器也会失灵,后退则自然恢复如常。人们无从获得海的视觉形象,只能不断想象它的样子,有时想象会发展为难以抑制的各式狂想。第一代地球移民着迷于此种现象,便将这个星球命名为“想象海”。
亚雨培本以为一走下飞船便能体验传说中的失明,但现实远非如此,他们这批移民被分配到了远离海岸的区域。每个家庭都得到一处相对独立的“农庄”。农庄以一座高大的球形建筑为中心,每一球形建筑分为三层,中间一层是车站,四面皆有轨道伸向远方,物资经由轨道传送,人们也可搭乘列车去往各处。这些轨道悬于半空,所以亦可视之为“桥”。农庄之间由轨道桥连接,由于地广人稀,最近的两个农庄之间也有约一千公里的距离。在轨道两侧设有步行道,仅供紧急情况下使用。
球形建筑的顶层和底层,由居住者自行支配。走出底层的大门,便可步入农庄广阔的土地。这里遍布一种形似松树的植物,通体乌黑,人们称其为“黑松”,它们也是农庄唯一的作物,每年可结出大量果实。这些果实皆为近乎完美的球体,有着矿物的光泽,托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天仅需吃上一枚便可摄取充足的能量。未过多久,亚雨培便了解到,不用花费力气栽培黑松,全凭自然之力它们就会生长得极为茂盛,为在林中通行,还须不时对之加以砍伐。黑松果的味道不尽相同,对此人们划分了等级,农庄主的目标之一即发现或培育出更高等级的果实。
农活并不繁重,采集的果实经筛选,被装箱运至位于中间层的车站。无人驾驶的运输列车定期来访,收走果实并带来农庄主的生活物资。大多数移民同亚雨培一样从事种植业,此外相当一部分人当了矿工,还有就是管理者、科技团队、服务人员和军警。
在这个星球,生存极为容易。有一种说法,想象海是地球方面为了“贮藏”人类火种而建立的仓库,让人类生命在更为优渥的环境中长久延续才是策划者的真实意图。
亚雨培孤身一人,独占一座农庄,最近的邻居距他也有一千四百公里。他将顶层作为居室,在这个空旷的大房间中,他在靠窗的角落摆置了一张折叠床,夜幕降临后便睡在那里。但不能说他是绝对孤独的,在移民中转站,当局为他配备了一个声音机器人。据权威解释,声音机器人的形体是声波,它可以传递信息,也能回答主人提出的诸多问题,甚至能跟人闲聊几句。但是也有另一种说法;想象海的移民总部在每个人的脑内植入了某种微型装置,声音其实是由此装置传出的,与它的对话内容也将回传给移民总部。
“您好,我叫乌切罗,请多指教。”亚雨培这位看不见的助手是个低沉的中年男声,他的话让人听来真诚可信。
出乎意料的是,亚雨培刚在自己的农庄安顿下来,乌切罗就在他耳畔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地球遭到了不明来历的外星势力攻击,形势危急,想象海的所有青壮年男性都要做好返回地球参战的准备。
果然,没过多久,风风火火的移民总部军警便登门拜访,他们告知亚雨培,支援地球的远征军第一梯队已经起航,他被编入第二梯队,须随时待命。
亚雨培开始了惶惶不安的日子,他在黑松林中越走越深,最后在一个极为隐蔽的空地建起一座小屋。他还得劳作,采摘、运送黑松果,以换取生活物资。但一经得到物资,他就会将之运回小屋,隐匿一段时日。他很清楚,自己根本躲不掉,这种躲藏不过是心理上的逃避—雾霭笼罩下的黑松林寂然无声,能令他产生脱离人世困扰的幻觉和安全感。
然而事态发生了转机,乌切罗汇报了新消息:地球方面成功开发出了能够取代人类作战的克隆人,数量可观,已无须身处外星的移民回援。
起初,亚雨培不太敢相信危机就这样解除了,其内心是逐渐安定下来的,生活重心又转移至球形建筑物内,黑松林深处的小屋被废弃了。这时又传来地球方面的消息,他们正在推进多项基因重组实验以强化人体机能,同时克隆人不再被视为异类,成为了人类的一分子。为战胜外星入侵者,从前的种种顾虑皆被抛诸脑后。
慢慢地,地球的战事显得遥远乃至不真实了。亚雨培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日子:起床,吃一枚黑松果,下到中间层,站在轨道边的步行道上看一会儿农庄的作物—那望不到边际的黑松林——之后背上一只大筐,带上水壶步入林中,采摘、收集果实,再一趟趟将之背回球形建筑底层,而后进行筛选、装箱,再把装满果实的箱子搬上中间层,摆放整齐,这时天已黑下来,他会上到顶层,坐在折叠床上,喝下一整瓶用黑松果酿制的烈酒,然后躺倒、睡去。
亚雨培的时间感觉钝化了,一开始他会混淆一天与另一天,后来不再努力区分它们,乃至放弃回忆。唯有梦中才会出现某些值得记住的内容,但梦境的重复率也在增高,最终他只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他来到地球上的一片海滩,海平线的方向落满红霞,风很大但一点也不冷。他朝海中走去,这时他看到许多人从海中冒出头,朝岸边游来。仔细看,他才发觉他们都是小孩。他想从海中抱起一个孩子,却怎么也抓不住,这时他就醒了。
为摆脱重复的生活与梦境带来的窒息感,亚雨培决定去旅行,目的地是那片无法观看的海洋。他请乌切罗为自己预约一趟列车,之后就坐在中间层的轨道边等候。很快,自动客运列车到站了。车厢里没有其他乘客。窗外的风景近乎一成不变:一片片黑松林、交叉伸展的轨道桥,每隔一段时间还可远远看见一座孤零零的球形建筑。抵达中转站,他按照乌切罗的指引,换乘另一趟列车,依旧没有其他乘客,他甚至怀疑这座星球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列车在距海岸还有相当一段路的车站停下。这个车站,一座巨大的球形建筑,同时是海洋博物馆,顶层大厅中陈列着科考潜艇捕捞上来的海洋生物,皆非活体,而是陈旧的标本,看来是很早以前就放置在此的。实际上仅有两件藏品,其体积均与地球上的蓝鲸相当。乌切罗应付差事般介绍起来:
“这边的这个被称为‘美人鱼’,它的外形是一条鱼,而它的内脏,从张开的大嘴往里看就能看到,很像一个美人的头颅,正面是脸,非常迷人。”亚雨培向这条狰狞怪鱼的血盆大口中望去,的确可见一张美轮美奂的人类脸孔。
“在美人鱼的对面,这个黑色球体就是著名的膨胀体’。从理论上说,在这片海洋中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膨胀体,但是严格来说,我们面前的这一个并不是唯一的膨胀体。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它的后代就在其体内,而且不可胜数,它们一个包着另一个,或者说,一代包着另一代,在存活状态下,它们都会膨胀,假如某一代膨胀体的膨胀速度慢于自身包裹的后代,就会被胀破。而当最小的膨胀体生长到一定程度,其内部便自然产生下一代。在这个球体内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膨胀竞赛。请注意,最外层的大母体并不知道自己是“最外层’,盲目的意志驱迫它不断膨胀,甚至试图胀破整个宇宙。也有人说,这或许正是一种天然的、微缩的宇宙模型。”
经乌切罗解说,亚雨培对眼前这个大黑球心生敬畏,但稍作停顿后,乌切罗补充道:“这两件标本的真伪一直存在争议。近来,学界普遍认为,它们是早期科考人员虚构的生物,有人还制作了足以乱真的标本,其目的不明,很可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谢谢。”
从刚一看到这两件标本,亚雨培就隐隐感到虚假,乌切罗最后的说明不但未令他失望,反而使他安心。无论这两种生物多么奇异,将它们呈现于此还是会破坏那片海洋的神秘感。
海洋博物馆的中间层外,一条漆黑的步行道通向海岸,道口立有一块警示牌,白底上以赭红色绘出一堆细碎的枯骨,但是并无禁止前行的意思。这是一条波浪形的路,起伏不定。亚雨培先向上爬坡,到达顶点再顺坡而下,在高点向远处张望,仅可看到云遮雾罩下的一片混沌。在登上一个高坡顶点时,天猛然黑下来,片刻后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失明了。他小心地继续向前走,空气变得异常潮湿,像是走人了一团浓稠的雾,依然有风吹来,带着强烈的海腥气。他的衣服湿透了,呼吸困难,步伐渐趋沉重,却仍在黑暗中朝前摸索。
接着是一段意识空白,而后他已坐在回程列车上。这时乌切罗传来地球的最新讯息:外星人已停止进攻,地球方面与之达成了和平协定,战争结束了。地球更名为“海蓝星”,正式加入一个庞大的星际关系体系,相应地,其附属星球想象海,被更名为“松黑星”。
“没想到地球发生了那么多重大事件,我们这边却什么也没改变。”亚雨培不由说道,此时车窗外正闪过连绵不绝的黑松林。
“我们这边的时间比地球那边慢,很早以前就有人论证过,但两边的研究者都未能估算出这一时间差异的大概比例。”
亚雨培回到农庄后,生活又进入从前的轨道。这次旅行的印象很快淡去。一个意外收获是,他不再做那个向海中走去的梦,享受到了无梦的睡眠。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恒常死寂中,亚雨培隐约感到一丝紧张的气氛,似乎有什么事件将要发生。一天下午,他正筛选黑松果,乌切罗突然向他宣布了紧急通告:“地球人已完成与外星生物的基因融合,他们将个体意识上传至多个被称为‘中枢’的系统,同时建立了躯体可无限复制模式,现在一艘载有至少一个‘中枢’的星际战舰正向想象海驶来,其速度难以计算。地球方面已终止与我方的一切信息分享。想象海的全体居民请火速前往移民总部,之后将分批转移至地下堡垒。我们已经向地球宣战。重复一遍,我们已经向地球宣战。”
“如今的地球人已经不再是‘地球人’了。”亚雨培说。
“说得没错,他们将在想象海见到自己的远古祖先,也就是你们。他们可能会展开杀戮,并把你们的尸体制成标本。所以,请火速前往移民总部,我已经为你预订了列车。”乌切罗说。
但是,亚雨培并未依乌切罗说的去做,他已无力离开这座农庄,可能是烈酒喝得太多,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他已老朽不堪。他没有登上来接他的列车。那以后,乌切罗不再发声,像是凭空消失了。货运列车也停止了运输,没人继续收走黑松果、送来生活物资。还好,亚雨培仍有储备物资,黑松果自然够吃。
他返回黑松林深处那间曾遭废弃的小屋,将之翻建一新。
“地球人不会找到我的,他们本来也不在乎我的存在,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农人。他们真会把我们制成标本?我看他们更有可能会剥夺每个人死亡的权利。说不定是移民总部在扯谎,一直都在扯谎。”失去了乌切罗,他只能自言自语,也变得多疑了。
亚雨培终止了劳作,每日躺在林中小屋内,门窗紧闭,在一片昏黑中,他感到虚弱已极。他又做梦了,梦见自己死了,尸体平躺在地板上,他想把它藏起来,于是背起尸体,艰难地走向黑松林深处,找到一块空地,扒开泥土把它埋了。这之后他回到小屋,继续浑浑噩噩的日子,地球人来了,但此前的宣战被撤销,警报解除,一切如故,他又去了那片看不见的海,但那地方已被黑松林填满,因为地球人不能忍受认知的缺失,不愿放掉任何一个空白,他忽然感到不安,开始在广大松海中寻觅那个埋葬自己尸体的地方,他又向黑松林深处走去,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片空地,因此他无法确认某件事,但究竟要确认何事他想不清楚。
他醒了,摇晃着站起来,发现自己并非身处林中小屋,而是在一座球形建筑的顶层。他下到中间层,走上轨道桥边的步行道,像是换上了另一种生物的眼睛,他看到天空中白光闪耀,光焰刺穿了下方层叠密实的松针,仿若一阵火雨点燃了整片黑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