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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者

居于城市,烦躁不安的日子令人不堪忍受,正当我快要发疯时,不经意间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有人想聘用一名保安,对学历无要求,待遇优厚,只不过工作地点极为偏僻。这最后一点却正合我意,于是立即动身前去应聘,在路上我就有一种预感:那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果然,不久之后我通过了面试。雇主名叫博泽,是一位温和的中年绅士,实际上,他仅打量了我片刻,与我谈定了报酬,就让我留下了。

不夸张地说,我来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放眼望去,仅见荒山与荒野。我的办公室兼宿舍是一座铁皮小屋,靠近一长排差不多已被野草淹没的铁栅栏。栅栏东倒西歪,象征性地围出一片广阔的地盘。我的任务便是在这块领地上巡逻,阻止不明身份之人或是野兽侵入。我的工作伙伴是四条健硕的比特犬,它们有着无尽的活力,时刻准备投入最野蛮的战斗。

说来不可思议,在这样的环境中,居所内却配备了现代化的水电设施,我不知道博泽先生是如何做到的,暗自揣度,他必定是位隐居世外的富翁,斥巨资对此地做过隐蔽的改造。

过了一周,我才大略摸清自己巡逻区域的情况:我们的东、南、北三面皆设有围栏,西面则以一座高耸的荒山作为天然屏障。我的小屋位于这块隐居之地的东侧边缘,靠近大门,起到传达室的作用。虽说有一道大门,但栅栏内外的草都有半人高,不走到近前根本不会发现那是入口。

博泽先生的居所靠近西边山脚,外形是极为规则的白色长方体。室内灯光终日不灭,在夜晚,整栋房屋就成了一个白色发光物。可能博泽先生睡觉时从不熄灯,也可能他从来不睡觉。

在我的铁皮屋与博泽先生的住处之间有一条小河,河水浑浊,水里的鱼不少,日后我常去垂钓。河上架有一座简易的木桥。向我交代完工作内容,博泽先生便过桥返回他的住处去了,那以后我几乎没见他到桥这边来。但每隔一段时间,我便要到他那边去一趟,将累积下来的生活垃圾倒入一个巨大的垃圾坑,然后领取下一阶段的物资,主要是粮食罐头食品、卫生纸和杀虫药。

有一次,我在垃圾坑边遇到了博泽先生,在荒野中,他仍穿着笔挺的正装。他没有雇用人,凡事亲力亲为。

“这个坑过多久清理一回?”我看着坑底堆积的空罐头盒,忍不住问。

“不用清理,不等坑填满,咱们就会离开这地方。”博泽先生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会离开这儿?”

“当然,难道你想住一辈子?”

这话惊醒了我的美梦,令我陷入深深的失望,我本以为找到了一份长久工作,没想到有朝一日还得回城里去。

“这些垃圾是我们与现实间的一条纽带。”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垃圾是博泽先生连接现实的一条纽带,而我大概是另一条,在他的设想中,我应该是一个可以将他拉向世俗生活的人,但出乎其意料,我更强烈地向往投身于这片荒芜之地。

荒野中的安保工作过于轻松,本以为会有熊或狼出没,但过了很久,我连一只黄鼠狼都没瞧见。比特犬的精力无处宣泄,我只能带领它们与老鼠作战。白天的时间在光影斑驳的草叶间悄然流逝,在那些燥热的夜晚会响起近于白噪音的虫鸣声,博泽先生那座房子的灯光更反衬出周围空间的幽暗。没有事件发生,百日重叠在一起,恍如一日。

只有一次,在夜间巡逻时,几条狗好像发现了什么可疑迹象,同时朝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我跟着跑过去,起初听到几声狂吠,但很快便没了声音。等我找到它们时,只见四张狗脸都显出一种茫然的神情。之后好几天,这些狗的情绪都很低落。我向博泽先生报告了此事,他笑了笑,未置一词。

此地的冬天极其寒冷,这曾是我唯一的苦恼,在严寒中,大部分时间只能躲在室内,常会感到百无聊赖。不过这个问题在第二年冬季解决了。在重新布置家具时,我移动了衣柜,发现那下面躺着一本薄薄的书,捡起来看,白色封面上仅三个黑字:“箴言集”,随手翻开一页,读了几段,其中新奇的思想便抓住了我。漫漫冬日,或坐或卧间,我把它读了好几遍。从外观看,这不过是一本印制粗糙的小册子,连作者署名都没有,但我确信,此书必是出自某位天才之手。

再次见到博泽先生时,我提到了这个发现。

“您能看懂这本书?”他不客气地问。

“不敢说完全读懂了,但能明白大概意思。我上学时主修的是哲学。”

“结果您来做了保安?”

“保安的工作挺适合学哲学的人。”

“您学的是哪种‘哲学’?”

“道德哲学,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理查德·黑尔的道德语言。”

“那是分析哲学的路数。我也对哲学有兴趣,不过我偏好的是从体验出发的哲学,而不是局限于概念和逻辑。”

“您讲的‘体验’是指什么?”

“形而上的体验,或者一种神秘、晦暗的经验。”

“我理解您的意思,我也有过这类体验,但我更想达到‘确实性’,而不是玄而又玄的东西。”

“可您却正在研读《箴言集》。”

“在我看来,它实现了神秘性与确实性的统一,这正是令人叹服之处。”

听了我的评价,博泽先生点点头,像是在考虑什么。

“那本书是您的?”

“是的,我有许多本,散落在各个住过的地方。”

“您知道书的作者是谁吗?”

“不仅知道,还很熟,作者是我的老师。”

我惊讶地看着博泽先生。

“他叫康谛永,适当的时候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与博泽先生分手了。那时在我看来,他不过说说而已,康谛永这样的天才人物距离我自然是很遥远的。

到了第三年的深冬,一天下午,我正蛰伏在热烘烘的铁皮屋中,翻阅着《箴言集》,忽然响起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但随即想到,狗没有叫,应该是熟人。我打开门,是博泽先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他站在寒风中,脸冻得通红,却没有进屋的意思。

“您现在有空吗?”博泽先生有些焦躁。

“当然了。”我望着他,不知是何情况。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拜访康谛永老师?”

“您是说现在?”

“对,马上。”

“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穿厚实点就可以出发了,他住得不远。”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随即感到有些紧张,急忙返回房间换好衣服。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并肩走在荒野小道上。天空阴沉,枯草在风中狂乱地晃动,四外一片荒寂。走过木桥,经过永远亮着灯的房子,我们向西面那座荒山行进。

途中,博泽先生告诉我,康谛永老师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真正的老板,那四条比特犬也是他亲手养大的,目前他就隐居于山中。博泽先生是其忠实的追随者和护卫,不过他们也有三年未曾会面了。

我们顺一道缓坡上山,博泽先生不再说什么,只有阴冷的山风在耳畔响着,我不由生出朝圣般的心境。走到半山腰时,眼前出现一个圆形洞口。博泽先生径自走进去,我跟在后面,因一丝胆怯放缓了脚步。

这洞很深,越往里走越觉开阔。石壁上装有长长两排壁灯,虽然灯光暗淡,却也能让人看清通道。洞内一点也不冷,看来此处也曾经过改造,有配套的供电、供暖装置。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精致的木门,想必这门后便是康谛永老师的房间。

博泽先生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提高声音说:“老师,是我。”

“请进。”一个低沉的男声传出。

不知何故,博泽先生显出诧异的神情,随后推门迈入室内,并示意我跟上。这个房间没有灯光,可以看到门对面的石壁上开出了一扇大玻璃窗,自然光从窗口透入,但是此时天色昏暗,光线严重不足,我什么也看不真切。康谛永老师坐在窗边一把椅子上,侧着身,几乎是背对我们。

“老师,按照约定,我今天来接您下山。”博泽先生的语气很恭敬。

“那是谁?”康谛永老师问道,却仍未转过脸来。

“这位是我雇的保安,以前学过哲学,读了《箴言集》后,对老师十分仰慕,所以这次我把他也带来了。”

“康谛永老师,您好,我叫……”我赶紧做自我介绍。

但那个坐在暗处的人用力摆摆手,我立即住了口。

“博泽,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隐居吗?”康谛永老师又发问了。

“当时您说要降服潜藏在心中的一股无名的力量。”博泽先生说。

“后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内心之鬼’。”

“内心之鬼?”

“对,经过这些年日日夜夜的苦斗,我终于把它消灭了。”

“太好了!”博泽先生像是松了一口气。

“真消灭了吗?”康谛永老师突然发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一个极其尖细、锐利的怪声。

我被吓得退了一步,从一旁望向博泽先生,他的脸色已变得煞白。

“老师,您还好吧?”博泽先生的话音有些发颤。

“是还没有消灭,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说大话了,内心之鬼依然存在,不过我一直在和它搏斗。”康谛永老师恢复了低沉的声音。

“别自欺欺人了,康谛永这家伙自暴自弃,已经完全接受了内心之鬼。”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我接受它的存在也无可厚非。”这次又是低沉的声音。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康谛永这么能狡辩。”尖细的声音针锋相对。

“什么狡辩?我是在为全人类辩护。”低沉的声音充满怒意,却又缺乏底气。

“全人类?太可笑了,康谛永关心的无时无刻不是他自己!”说完此话,尖细的声音忽而化为一阵狞笑,那个低沉的声音却成了断断续续的哀嚎。

我与博泽先生不约而同地退出房间,之后像逃跑一般朝洞口疾步走去。洞内的通道仿佛被拉长了,我感觉走了许久才来到洞口。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雪片纷飞,从洞内望去,犹如一群白鸟狂舞着交织在一处。

在下山的路上,博泽先生的脚步逐渐恢复了沉稳。

“老师的声音完全变了,不知道刚才说话的究竟哪个是他,哪个是‘内心之鬼’?”他思索着。

“你的意思是,可能那个尖细的怪声才是发自他的真心?”

“只能说,那个声音讲出的更像实话。”

“我宁愿相信康谛永仅仅是《箴言集》的作者,这才是实质性的,和那两个声音都没有关系。”

“不管怎样,短期内我们是无法离开这地方了。”博泽先生低声说。

我默不作声,雪片扑面而来,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刮过荒地的风与雪融成一片混沌的白色。山下,那座长方体房子静立着,透过雪幕放射出光芒。

“你没问题吧?”博泽先生试探着问。

“没问题。”我装作考虑了一下,才如此答道。接近山脚时,博泽先生站住了。我跟着收住脚步。他那样子疲惫、颓丧,头发上和眉梢沾满了雪,双眼已被噩梦填满,却仍不失绅士派头。

“不存在什么内心之鬼,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很确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