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基被囚于监狱塔楼的顶层。监狱建在一座海岛上,岛很小,洛斯基却无法透过牢房的窗口望见海,这令他气恼。映入眼帘的,永远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荒草,草地像是海的延伸,汲取了海的狂暴,茂盛、潮热,深不可测。
“只要跳进这片草海,就没人能再找到我。”洛斯基常这么想。他听狱警聊天得知,在监狱外,岛上仅有一户人家,户主是个极为富有的鳏夫,避世隐居此地。许多年来洛斯基都在谋划,或说想象,逃出牢笼,挟持这个富翁,然后逃离这座孤岛。但是根本没有机会,狱警看管很严。典狱长知道,洛斯基曾经非常强壮、非常危险。他们关押他,就像将一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栽种在一个小土盆里,不给它浇水,看着它活活枯死。
而今,洛斯基形容枯槁、虚弱不堪,一双巨手已萎缩如鸟爪,唯有一头金发依然闪闪发光。
囚室外,草海在风掠过时泛起波澜,隐约罩上一层湖绿色的微光。越过草海,一座色调灰暗的宅院浮现出来,这便是那位富有的隐居者的家。此人名叫优人,妻子过世后,他携幼子迁居小岛,从此再未离开。
在优人看来,周遭一切全是灰蒙蒙的,日复一日饱经风、光、雾的侵蚀,这样的环境令他满意。此时已将入夜,他准备开始每日一遭的漫长散步。他先来到儿子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位瘦弱的少年,面色苍白,生着一头卷曲的金发。少年正发着低烧
“好点了吗?”优人问。
“好多了。”少年答道。
“我要去散步了。”
“请他们不要把院子里的灯火灭掉。”
“好的,放心吧。”
优人离去后,少年很快睡着了。他梦见父亲带着四五个男仆向草海走去……这些年来,他们已经在草海中开出了几条绵长的小径。优人肩背一支黑色猎枪,仆人们拿着砍刀和马灯,像一小队巡逻兵穿行于一人高的荒草间。这时梦中的画面变了,出现了另一名男子的身影,他正从一座塔楼跃下。少年随着梦中的转折产生了失重体验,而后是轻微的刺痛。
那男子,好像正是少年自己,在荒草中奋力前行。他知道前方有一条小径,那是优人散步的路径,同时他又从侧面看到一个一头金发、衣衫褴楼的人在用手扒开眼前的野草。他能感到潮湿的草叶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他意识到他想逃出这座小岛。他将胁迫优人带他离开。这么想着,他发觉手中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优人有七名男仆,他留下两个看守宅院,其余的随同他去草海中散步。他背着猎枪,仆人提着马灯,握着砍刀,一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今天,他想着手开辟一条新的岔道。好不容易开出的路径,几天不走便会被野草湮没,但优人并不觉得可惜,他需要尽可能将自身过剩的精力发泄干净。
他们渐渐深入由荒草构成的灰绿色迷宫的中心,这片灰绿色在一些地方浅淡,在另一些地方浓重,当浓重至极,便转化为乌黑,一团团犹如大大小小的旋涡。忽然,在前方巨大的黑色旋涡中冒出一头猛兽——老虎。
在最前方开路的仆人猛然跳开。老虎直面优人。在它将要腾起前半秒,猎枪响了这个金色的魔物,老虎,被优人击毁
在查看老虎尸体时,惊魂未定的仆人不停念叨着:“怎么会有老虎?这地方怎么会有老虎?”优人却生出更深的恐惧,这恐惧不能以“后怕”解释,他不由暗忖,当老虎现身那一刻,自己多半已迈人了魔道。
优人想让仆人将虎尸抬到尽量远些的地方。他记起,穿过草地,在监狱附近有一片开阔的沙滩,便吩咐他们在那里将老虎烧掉。随后他独自走开了。仆人们看着优人的身影隐没在荒草间,回过身准备干活。
“我们得找一条路去沙滩。”
“活见鬼!”
“在路上多捡些枯草。”
“这地方怎么会有老虎?”
监狱里,夜巡的狱警听到一阵激烈的响动从洛斯基的牢房传出。他们跑过去,发现洛斯基蜷缩在地,一动不动。等典狱长赶来时,狱医已经在那里了,他告诉典狱长,洛斯基死了,死于心力衰竭。典狱长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冷笑,他命令狱警立即将洛斯基火葬,骨灰撒入大海。
两名狱警取来一副担架,将尸体放上去,一前一后抬起,走向监狱门口。另有三名狱警提着灯跟上来,担任护卫和助手,一同朝监狱左近的沙滩走去。不久,他们望见了海边耀眼的光芒,那里正燃着熊熊烈火。
“你们在烧什么?”走近后,一名狱警吃惊地问。
“老虎。”一个仆人回答。
“哪来的老虎?”
“在草海里遇上的,主人开枪打死了它。“草海里真是什么都有!”
“你们来做什么?”
“处理一个囚犯的尸体,正好借一下你们的火。”
说完,两名狱警便将洛斯基枯干的身躯抛入了正将老虎化为灰烬的火柱。火焰被压了下去,之后又蹿起来,火舌狂舞,驱散了从海上飘来的白雾。
“要起风了。”一位年老的仆人喃喃地说。无人留意他的预言。
少年从梦中惊醒,随即发现优人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那支黑色猎枪靠墙立着。只有少年知道,父亲是个多么阴郁、狂暴的人。
“做噩梦了?我看你满脸是汗。”优人在暗处,语声低沉。
“是的,我梦见草海着火了,整座岛火光冲天,如同地狱。”
“那可能正是你希望的。”优人说完,缓缓起身,提上猎枪,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出了这郁热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