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喧杂、滞闷的大都会来到这座海滨城市,我们顿感得到了释放。但在机场,我们中的一个,也就是米新,似乎遇到了小小的不愉快,在走向海边的路上,他向我们说起了这件小事。
“在机场的时候,一个金发小子一直盯着咱们看。他很壮,但没我壮,穿个白色小背心,胳膊上有很丑的文身。我发现了,就转过头盯着他。不过我没说什么,目光平静。像我这么壮的人,平静地盯着一个人就能把他震住。但那个金发小子不怕我。可能他自认为有两下子,他朝我笑,不知在笑什么。我当时就想过去揍他,又一想,好不容易来度假,还是别惹事儿了,人生地不熟的,忍了吧。”
“你做得对,应该忍。”说话的是阿力,是他把我们召集来的。他说这里有一片非常美的海滩,而且游人稀少。现在他是我们的向导。我们跟着阿力,我们都知道,阿力是个厉害角色,却从不轻易出手。还有,他也染了一头金发,在炽烈的阳光下,乍一看白晃晃的。
“我已经一年多没跟人动手了,”马华说,“不是怕什么,是没那种激情了,你们明白吗?有时候我瞅见路边有人打架,会觉得好笑,有一次我笑得肚子疼,捂住肚子蹲到了地上。结果,那俩干架的哥儿们急了,冲过来问我笑什么?!我只好说我没笑,胃疼。”
“咱们都到岁数了。”大龙笑着说。这是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巨人。
“是啊,老了。”马华挠挠头。
“说起打架,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可能是出发前太兴奋了……”徐池说。他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什么梦?”米新说。
“梦都是有含义的。虽然一时无从把握。”徐池想卖关子,但这次说完,没人再搭茬儿了,停顿片刻,他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讲。
“我梦见咱们到了一座海滨城市,就像这里,”他左右看看,点点头,“住进一家海滨旅馆,一座两三层高的小楼,可以看到沙滩和大海。天黑了,有人在海边点起篝火,有人在唱歌,我在一瓶接一瓶喝啤酒。这时,海滩那边发生了骚乱,我听到喊声,男人、女人都在大呼小叫。接着,旅馆被包围了。我来到二楼一个房间,从窗口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聚过来。那‘窗口’没有窗扇,是个水泥方框,像是还没装修完成。有人告诉我,我的同伴惹上大麻烦了。下面的人很猛,从外墙直接爬上来,从窗口闯进了房间。但我这时已经从房间脱身,冲出了包围。我没去寻找同伴,好像已经忘了还有同伴。我跑啊跑,有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我来到一个小区,静悄悄的,但我知道并没甩掉追兵。我跑进一座高楼。从这儿开始就是一个我经常梦到的情境了,很熟悉,我在电梯里,电梯向上升,升啊升,后来变成了过山车。”
徐池讲完他的梦,无人回应。我们继续朝海边走,柔风吹拂,带来海的气息。晴空中悬浮着一朵拳套形状的云。
“还有多远?”跟在后面,一直沉默不语的花斑问。
“再走几步路就能看到海了。”阿力在前面高声说。
花斑是我们这些人里最能打的,但对打架的话题一贯保持缄默,像在回避什么。他遍体伤疤,所以才叫“花斑”。这家伙有不少秘密。
时近正午,我们看到了大海,一片浩瀚的碧蓝。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吼叫,像是虎啸,从海的方向传来。但海里不可能有老虎,大概是轮船发出的汽笛声。我举目望去,却不见船的影子。沙滩上,只有我们几个。
我忽然感到一股活力,狂暴的活力,流遍全身,忍不住朝大海奔去。其他人一定也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只见阿力冲到了最前面,金发闪着光,他边跑边甩去鞋子,脱掉衣服。米新紧跟上去,后面是马华和徐池,我的脚踏入了海水,清凉的海水。花斑时从我身侧超过去,速度快,只听“通”声,他游了出去。“浪好大!”大龙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而后,庞大的身形沉稳地没入海中。
我以为自己也能游两下,很多年前我曾在游泳池里游过两下,但我想错了。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猛地向下沉。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踩不到底。我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苦涩的海水灌进了嘴里。
我醒来时,已躺在沙滩上。有人跪坐在我旁边,有人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你吓死我们了。”
“不会游泳还往海里冲,想自杀吗?”
“幸亏我发现了,不然这家伙……”
我的目光扫过这些面孔,认清了他们,阿力、米新、马华、大龙、徐池、花斑……范都尼呢?范都尼怎么没在?他还在海里!
我一跃而起,“范都尼呢?!范都尼!”我朝他们喊着,向海中望去——只见层层海浪翻涌。
“我们都在这儿,你瞎喊什么呢?”
“这家伙受惊了。”“不会游泳的只有你一个!”
他们笑起来。
天空倏尔暗了,是一朵云遮住了太阳,没过一会儿,我们又暴露在猛烈的日光下。
黄昏时分,我们坐在旅舍宽敞的露台上,一瓶接一瓶喝着啤酒,此地的啤酒瓶比之别处的要大一号。不远处,沙滩、大海已罩上一层柔和光晕。
“你知道现在什么最值钱吗?”这是马华在说话。
“血性。”米新叼着烟,已有几分醉意。
“沙子最值钱,世界各地都在大兴土木,沙子不够用,价格越抬越高。”
“沙漠里不都是沙子?”
“运费高啊,没法从沙漠往外运,现在只能人工制沙。”
徐池站在露台边缘,注视着海滩。
“你喊的那个人是谁啊?很怪的名字……”阿力忽然问我。他可能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对不起。”我说。“有什么好道歉的……”他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啤酒。
这时,我看到几个赤裸上身的金发少年在沙滩上燃起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