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写作,实为决定逃避。他在工作中犯了一个错误,自己发现的,别人还未发现,但迟早会发现,虽然不是什么致命错误,可以说只是个小错,他却莫名不安,下决心辞职,然后写作。
他此前从不写作,从小到大自然写过不少东西,但那种写的状态远远够不上“写作”。现在,他要写作,只因他将写作当成了一种逃避方式,去写作,就像隐入一座深山。
写什么呢?他最初设想写一部“一千零一夜”。他准备将自己未来一千零一个夜晚所经历的事情记录下来,合成一本书。这样至少可以让他躲上近三年时间。大脑里装着如此简单的想法,他辞职回家了。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时他意识到他想逃避的不仅是一次惩戒,而是整个世界,表面事出偶然内里却蓄谋已久。
现在他坐着,面对电脑屏幕,发现他所经历的一个个夜晚根本不值得记录。他没勇气在夜里从事冒险活动,最多是在家宅附近散步,或者就那么坐着,看手机、看电脑、看电视。他本来想,至少可以把有意思的梦记下来,但辞职后梦就模糊了,后来干脆消失了。结果,他只能像面壁一样面对显示器,冥思苦想,像在自我惩罚。他本来应该读点书,多读几本,但他没有书,他从不买书,以后也不会买,他认为创作不该受他人作品影响,应当从无到有。
他坐着,就这么耗着,日益感到生活与内心的贫乏,这令他愤怒。
后来,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他忽然动手了,新建一个文档,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某个句子已经在他脑中盘旋,尽管还没抓住,但一个字渐渐清晰……就在这时,他看到,在光标闪动之处,出现一个字“在”。他确信自己并没打字,定睛一看,那个“在”字消失了。他想打的那个字,似乎正是“在”,所以才会出现幻觉。他打了一个“在”,随即,在“在”字后面又出现一个字“这”,一个黑色宋体字,仿佛真实存在于屏幕上,但他清楚这又是幻觉。他想看看接下去会怎样,便打了一个“这”。“这”字从幻影变为现实,后面又出现新的幻影“个”。他继续跟着打字,结果出现了如下语句:“在这个海岛上,有一座监狱。”这并不是结束,后面跟着的幻影字是“那”。
他亦步亦趋,将文字的幻象变为现实。三个小时过去,幻觉终止了,他得到一篇完整的作品。从头读过一遍,他判定这是一篇小说。唯一缺少的是标题,他随便起了一个,点保存,之后将文档关闭,关上电脑,关上灯。
雨水冲刷着窗玻璃,雨的味道向室内渗透。他陷在沙发里,思索这是怎么回事,他是否受到了操控,还是精神出了问题。他站起身,再次打开电脑,又建了一个新文档,在这个本应一片空白的文档上赫然有一个“我”字。他拿起手机,通过摄像头看电脑屏幕,“我”字消失了。等了一会儿,他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作势打字,那个“我”又出现了。他反思了一下,虽然是“作势打字”,但他心里想的确是“我”这个字。
这一夜他失眠了,凌晨时分雨才停,天渐渐亮了。他一直躺到中午才起。他订购了一台新电脑,他知道幻觉与电脑无关,但换一台也许一切就会不同。事实证明,他这笔钱是白花了
他不打算去看精神科医生,幻觉仅在“写作”时出现,对生活并无影响,而且他找到了一种解释:这些文字幻象是他内心的投影。这个“内心”比他的脑和手都快一步。接下去,他只需追随自己的内心,把作品一篇篇打出来
但是,随着作品(全是小说)的显现,他的解释也变得站不住脚,因为他不可能有如此陌生的“内心”,从经历、知识背景到个人情感,它们都不是他所能写出来的。这是另一个人在写,他只是在打字。
他选了几篇小说投稿给文学期刊,都被采用了。编辑的回信很热情,他们表示期盼他的新作。
投稿时,他用了一个笔名,说“笔名”也不准确,它是一个代号,指代那个真正的作者。拿到的稿费,他采取三七开的办法,他拿三成,另外七成存起来。作为打字员,他分给自己的多了点,但是他认为他的精神多少受到了损害,理应得到补偿。如此,他和那个隐秘的作者便互不相欠了。
一年后,他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收入四十篇小说,而这时他已积累了三百多篇作品。书受到不少好评,卖得也还可以。出版方的期望值本就不高,对此结果喜出望外。他成了受瞩目的新人,但是他从不看评论文章,不接受采访,不与文坛打交道。他拒绝一切抛头露面的邀请。
他继续写作,或说继续打字。他意识到,在打字过程中,他并不总是落后的,比如当文意要出现转折时,屏幕上出现了“然”,他会下意识地打上“然而”,这让“而”的幻影还没出现就被真实的文字占据了位置。还有,如前文为“他决定”,后面出现“破”字幻影的情况,他会提前打出“破釜沉舟”,如此他又取得了三个字的胜利。但这种胜利又有什么意义?有时他自作聪明,多打了字,打得不对,字的幻影便会卡住不再出来,只有把错的删去,幻影才会重现。这就好像有个人一直在他前面跑,不会把他甩掉,只保持一点点领先,偶尔他可以超过那人半步,但若无人领跑,他马上便会迷失。
之后,全无征兆地,他开始打一个长篇。跟打短篇的感受不同,他之前每天只打一个短篇,最长仅八九千字,而这部长篇小说每一章都有两万多字。打到疲惫不堪时,他只能停下,第二天再开始。他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对文意已无暇领会,也不清楚小说会写多长。这部长篇小说花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共计二十章,近五十万字。他甚至懒得通读一遍,就把作品投给了一家不时给他寄些小礼品的出版社。对方很快寄来合同,他看也不看便签了字。与此同时,他已经启动了一部新作的打字工作。
他的第一部长篇引起了广泛回响,虽然文坛坚定地保持沉默,媒体上仅见零星报道,但一些文学爱好者很喜欢这本书,自发地做了许多宣传。他获得了一笔可观的版税收入。随后,他的七部短篇集和第二部长篇陆续出版。文坛人士坐不住了,他们写了措辞激烈的批评文章,通过各个媒体发表,但没有等来任何反击。他们自觉已对他作出判决,给了这位傲慢的作者一个狠狠的教训。但是,三年过去,他又出版了三部长篇,八部短篇集。这次文坛人士和媒体转而吹捧他,写出大量以夸张的套话堆砌而成的赞美文章,他的几本书登上了各种好书榜。他们要给他颁奖,请他做讲座,还有人想与他对谈。他们通过出版社联系他,但他的回答是:“我只是把作品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而已,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对不起……”
那以后,出现了几种关于他的传言。有人言之凿凿,声称他曾经重度烧伤,面目无法示人。还有人说他是个躲避通缉的罪犯,靠写作为生,处处小心谨慎,唯恐暴露行踪。只有一位精神分析派的评论家是从文本出发的,他说:“无论怎么看这些小说,都觉得作者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对于这些人的议论,他全然不知。
一天,他面对还是一片空白的文档,滑着鼠标,光标的移动忽然变得很不顺畅,手指似乎不听使唤,这令他产生一种无力感,不由寻思,也许中风就是这种感觉。他站起身照了照镜子,感到心惊,镜中的他目光呆滞,须发蓬乱,形容枯槁,以“半人半鬼”形容也不为过。他有预感,接下来要打的将是一部长篇作品,而且会与从前的作品很不一样。他决定先休息一段,养精蓄锐,再投入这项重体力劳动。
他选择了一处滑雪胜地度假。他不会滑雪,只终日坐在旅社房间,看落地窗外白雪皑皑的山峦。他想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坐着而已。
两周后,他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打开灯,拉紧窗帘,坐到电脑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开机。光标闪动,那一瞬间他心生恐惧,怕文字的幻影不再出现,但第一个字照旧不请自来——“大”,他跟着打出“大”,接着是“雨”,他略带几分郑重地打下“雨”,这便是作品的开端。没有“第一章”,说明它将不以章划分。
他的预感没有错,这不仅是部长篇,而且是超长篇。他疯狂地打字,不分昼夜,很多次一直打到伏在电脑前睡去。在连续工作一个月后,他进入一种崭新的境界,不再感到疲倦,眼前只有微光在闪动,他仿佛跑上一片白色旷野,跑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不是一个支配者,而是领路人,他在引导他逃离这个世界,之前的作品不过是一次次练习的产物,而这一次,他们将冲向无限。
第二年春天,人们撬开他的房门,发现了僵坐于电脑前的他的尸体,其时他已死去一个多月。消息曝出后,一些文坛人士虚构了与他交往的经历,发表了纪念文章,其中几篇很感人。又一年过去,他未竟的巨作得以出版,被公认为一部令人费解的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