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俯视结冰的河面,吸着烟,烟雾缓缓飘向半空。午饭后,他常散步至河边,运河与他上班的写字楼只隔一条马路。现在天冷了,这里没几个人。抽完三支烟,他走下河岸陡坡,斜着身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向西走,臂弯里是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书封上有个醒目的白色数字7。
走出大约二百米,他开始向上挪,岸上有一把长椅,那是他的“宝座”。等他坐稳了,眯眼看冰的反光,把书放在一旁,忍不住又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他叼着烟,捧起书随便翻开一页来读。
书页上,小字密密麻麻,既无分段,也无标点,只能据语义在阅读中自行切分。书很厚,通读一遍绝非易事。
他在页面上搜寻着。“A律师只给你那么点钱,怎么生活啊?”他从一大片文字中分辨出这一句,心里自动为它加了标点。这是乙的话,她是A律师的秘书,一个漂亮女孩。他记得,他们的对话发生在地铁上,他回答说,无所谓,父母还会给他些钱。然后他问Z:“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一辈子一分钱都不挣?”Z听后很吃惊,瞪大眼睛说:“那怎么可能?!”
但在“A律师只给你那么点钱,怎么生活啊?”附近并未出现“那怎么可能?!”这句话,因为此书散乱无章,这一点他早已明白。
他往后翻了几页,停下来,又开始搜寻。“她打乒乓球的队友是个大胖子,摔倒的时候把她的肋骨压断三根!”这是去年某一天母亲对他讲的事,他的印象挺深。
“这座山叫白须山。”这是堂兄的话,那是很久以前,他们还是孩子,有一次在祖父家玩,堂兄指着一张照片告诉他,“这座山叫白须山。”堂兄从孩提时起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长大后他们几乎从未交谈过,至多在家庭聚会上打声招呼,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记住那个情景,在一间光线晦暗的老屋里,堂兄指着那张发旧的照片,告诉他一座山的名字,“白须山”,那时他还想,山顶笼罩的白雾真像是白胡须。
C捻灭烟头,起身扔进几步外的垃圾箱,又点了一支,重新坐好,将书翻到末一页,然后倒着往前翻过几页,看到一句,“有一次,我开着车,在高速路上睡着了。”这是不久前A律师开车时同他聊起的,在去往一个外地看守所的路上,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A律师说:“长时间开车很危险。有一次,我开着车,在高速路上睡着了。醒来一看,车停在绿化带上。你说悬不悬?老天保佑!”在C认识的人中,A律师恐怕是最能说的一个。
同一页上还有一句被他认出来了—“我男友二话不说就把外衣脱下来借给她了。”这是大约两年前E和他吃饭时说起的事。E跟她男友去看电影,影院里挺冷。她男友旁边坐了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穿得单薄,向她男友借衣服,她男友毫不犹豫就把外衣脱下来借给那个女孩了。那是C最后一次见E,不知后来她和男友怎样了。
他又把书翻到第一页,几天前他曾看过这页,一无所获。但可能是记忆未被唤醒,或者事情尚未发生。这书是常读常新的。果然,他发现了一句,“黑铁门站没有停?”昨天,他在外边闲逛了一下午,很晚才乘地铁回家。整节车厢只有他和一位老人相向而坐。老人打着瞌睡,后来忽然醒了,惊慌地问:“黑铁门站没有停?”C一时语塞,难道地铁列车还有错过站的时候?半晌他才醒悟,根本没有“黑铁门”这么一站。
他是在一年多前得到这套书的。那时他刚通过司法资格考试不久,正在外地旅行,书寄到了家里。等他旅行回来,他爸妈已经忘了这事。又过了两天,他才在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发现那个包裹,一只在运输途中饱经摧残的大纸箱。快递单被水浸过,字迹模糊,只能勉强认出他的名字。他划开箱盖,从里面掏出一本又一本厚重的黑色硬皮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更像大号笔记本,封面上既无书名,也无作者名,仅有用白漆涂抹上去的阿拉伯数字。他数了一下,总共十四册。
他拣出第一册,翻开第一页。上面印着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未来不是一下到来的,它会一点一滴渗透过来,同理,过去也不会一下消失。本书是一部话语集,收录了C一生中所听到的他人对他(且仅对他)讲的所有话。这大概是这套书的“引言”或“出版说明”。C想,不知是谁搞的恶作剧,真下功夫。又看了一会儿,他便发觉这书确实古怪,无页码,亦无分段、标点,可以读出一个个句子,但句子之间没有连贯性。
放下第一册,拿起第二册,匆匆翻开一页,这次他一眼就看到一句熟悉的话:“我想发明一种装置,可以让自己的左眼直视右眼,右眼直视左眼。”这是N说的,C大学时代的好友,一个常有古怪想法的人。当时,N还大致设想了这个装置的结构:它有点像望远镜,一端有两个目镜,另一端是封闭的,里面装上小灯泡和一组镜片。把两只眼睛对准目镜,左眼就能看到右眼,同时右眼可以看到左眼。C记得很清楚,说这话时,他们正在一座公园的湖上划船,小船上唯有他们两个人。
这套书不可能是N的杰作,虽然这正是他的风格。N大学还未毕业就去世了,死于白血病。N住院后,C从未看过他,C好像有心理障碍,无法面对病重的友人。后来听别的同学说,N躺在病床上,见到他们时大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边喊边攥着拳头捶打床板,完全变了一个人。
像“我想发明一种装置,可以让自己的左眼直视右眼,右眼直视左眼”这样的话,其他人很难想到,即便有人想到了,又怎么会知道N曾经对C说过?
那以后,C又发现了更多句子,可以证明这套书的确是别人对自己说的话的集合。从那时起,C开始用心记住听来的话,再去翻书寻觅、求证。
这事难以解释,甚至不可思议,但C没有惊慌,在他看来,对于不可理解之事,仅以“不去理解”对待即可。他没有被害妄想症,不觉得会有人在暗中监视他,想要算计他。他按顺序将十四本黑皮书摆上书架,心想此事还是不告诉任何人为好。他又想,会不会许多人都收到过这样一套书,只是不愿讲出来?
接下来的一年中,C不时随机抽出一本黑皮书翻看。他意识到,书里的话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而是完全打乱的。一个人也许对他说了一大段话,但会分散在好几册书上。这让书变得不那么实用,倒像是一种拼图游戏。还有,书中不会出现重复的话,应该是将同样的话算作了一句。
他想到,可以根据这套书推导出自己大概的寿数用总字数除以每天听到的话语字数(可约略估算),便是他能活的天数。C并未真去计算,他觉得这没有意义。要是从现在起,别人一跟他说话,他就马上躲起来,是不是能活得更长?要是一切都已注定,逃避也没用;要是并非注定,他又何必迷信这套书呢?
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些试验。他对镜中的自己说了一句醒目的话:“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将整套书翻检一遍,最后确定,并无此句。看来确是只限于“他人的话”,否则他就能通过镜子向过去的自己传递各种信息了。但即便如此,C还是有办法传信,他可以间某个朋友:“昨天的中奖彩票号码是多少?”那人会告诉他一串数字。想到这里,C又一次翻遍整套书,其中是有几串数字,但都是手机号。这也在意料之中,C明白,他决不会让这套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许正因如此,他才具备了拥有这套书的资格
在此期间,C成了A律师手下的实习律师,实习满一年便可转为执业律师。但他对这个职业颇感头疼。A律师只给他很少一点钱,让他干些杂活儿。他的实习像走过场。工作日的午后,他常在河边消磨时光,坐在长椅上随意翻阅黑皮书中的某一册。
此刻,他读到一句话:“还想再去一次幽朴阁。”他在这套书的好几处都读到过这个词,“幽朴阁”—“咱们去幽朴阁吧。”“我还是喜欢幽朴阁。”“你是怎么发现幽朴阁的?”“咱们可能再也去不成幽朴阁了。”这些话会是谁对他说的?应该是个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只是还未出现。他上网搜索过,幽朴阁是真实存在的,位于西山景区的一个角落。
C抬起头,望向对岸,两位老者正在一棵银杏树下推手,推过来、推过去……他忽然决定这就动身寻访幽朴阁。他给Z发了条信息:“我下午不回事务所了,有事随时联系。”很快得到了回复:“好的”。
约一小时后,他步入西山景区。寒风扫荡过的天空,湛蓝、虚幻,看久一点会轻微晕眩。偌大的景区,没有别人的影子。他按指示牌一路找去,一边走一边还在胡思乱想:假如过去是左眼,未来是右眼,那现在就是它们目光的交会吧?
他走进山脚下的寺院,由一道角门迈入侧院。院内幽静,一座小池已然冻结,池后的假山上有个四角亭,檐下悬着一块古旧的匾额,上书“幽朴阁”三字。他本以为会有一座楼阁,没想到是这么个亭子。也许这块匾原属他处,看上去与亭子并不相衬,但不管怎样,如今这里便是幽朴阁。未来,他会和某个人一次次来到此地,但是终有一日,那人会对他说:“咱们可能再也去不成幽朴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