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写,把它写下来,重要的不在于用我们的语言写,而在于以我们的方式写。在您阅读本文过程中,请务必深吸气三次以上,阅读本文或许对您有损无益,深吸气却对身体好处良多。
我们久已知悉,智慧生命散布于众多星球,形态各异,而他们都需要交流,智慧之光在交流中才会闪烁。关于诸种交流形式的论文、专著卷帙浩繁,我在此处所拟讲述的并非什么新发现,只是对一系列未曾引起充分关注的交流形式的概览与串联。
这自然涉及几个我们或熟知或陌生的星球,但我不准备介绍它们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又或其地理、生态、文明历程等,甚至不会描绘各种智慧生命的样态,我将限于抽象地谈论“交流形式”。
让我们由“雾”说起。水白星人的交流形式属于我最感兴趣的“喷吐式”。他们或坐或立,张开嘴向交流对象脸上喷出白色雾气,对方无须吸入,触及面皮便可领会其意。喷雾交流是无声的,意义蕴含在雾之形态、温度、湿度及气味中。可想而知,为顺畅表达,水白星人平时必须大量饮水,通常他们会边喝水边谈话。
雨雾天气会影响水白星人的户外交流,自然之雾渗人语言之雾将造成种种误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交流者会以一种特制喷管,尽可能不受干扰地将自己的雾喷在对方脸上。更严谨的交流将采用以管道连通的玻璃头罩组,两个或多个水白星人各自将头钻入一只头罩内,有序进行喷雾,以实现保真效果。
以上所谈乃一般形式,水白星上不乏谈吐超常的能者,他们惯于登高喷吐,雾气浩然弥漫,众人仰面受教,皆有所得。更有强大言说者,可凝雾成云,云气生雨,雨滴打在听众脸上、身上,将之淋个透湿,令其心领神会。水自星人为记录贤者之言,发明了泥板,饱含思想的雨滴落在泥板上,留下斑斑印记,遂成文字。
水白星历史上曾出现过七位大圣,他们喷吐的雾气,最终竟凝为冰雹砸在听众身上,据传说,因信息量过大,大圣演说时,常有人当场晕厥。事先预备的泥板记录下了冰雹砸出的小坑,自此这些泥板便成为水白星的经典。
偶尔,水白星人对雾也取务虚、超然的态度,他们有意不把雾喷在对方脸上,而是并肩喷向远处,看着那一团白雾渐渐飘散于空中。当圣贤居高吐雾布雨之时,也有人选择坐在廊檐下观雨,默然聆听雨声,却不让雨水打湿半点。
附带一提,常有研究者将水白星人的“雾”与沙赤星人的“烟”对举,他们是被雾与烟的自然形态误导了。沙赤星人吐出烟雾,与表达无关,只有吸入才与理解相联系。仅举一例,沙赤星人从前没有“小说”的概念,约两个世纪前,他们从海蓝星引人了小说,并将之制作成卷烟。我曾有幸得到两盒小说卷烟的样品,分别名为《群魔(上)》《群魔(下)》,作者是海蓝星远古时代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随机抽出其中一支烟,可以看到卷烟纸上所印小字,如“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此乃章节名。一部书的信息近乎平均地分布在每一支烟上,假如某一章节较长,其内容将被分散于多支烟卷。我所得到的两盒烟,各装二十支,每支相当于海蓝星原著约二十页的篇幅。我吸它们是不能读取烟中含义的,很遗憾我不是沙赤星人,唯有他们才能以吸烟替代阅读。不难想象,一位沙赤星人,坐在家中长沙发上,眯起眼睛,缓慢而坚定地一支接一支吸完这两盒《群魔》,每吸一口都要稍微停顿,凝神思量。他所领略的,不会比一位海蓝星人通过视觉阅读得到的少。
但是,如我们所见,水白星人的交流形式与沙赤星人的阅读方法之间确有共同之处,即那种柔和、朦胧之感。在这雾与烟飘升、散去之后,我们再来介绍一种火药味十足的交流形式,它被普遍视为典型的“喷吐式”,此即冰橙星人的喷弹交流。
设两个冰橙星人:A和B,A对B开口说话,其口中发出的语言是一发或多发子弹,子弹射入B的身体,B便明白了A的意思,当其回应A时,也将喷射子弹,打入A的身体。无须担心,他们都不会被语言子弹射死,只会造成轻微破损,一点皮外伤,以及尚堪忍受的痛感。信息包含在弹头中,射入身体后会被迅速吸收、解析。同时,击中的位置、射入深度、痛感强弱等因素,也会影响对意思的理解。
当一个冰橙星人对众多同胞讲话时,必须像机关枪那样喷吐子弹,进行扫射。假如A对B有许多话倾诉,则会如冲锋枪般将一连串子弹射入B的身体,但这样的事极少发生,冰橙星人说话格外谨慎、惜字如金,多数时候他们宁愿沉默。
对异星人而言,冰橙星人喷出的子弹是致命的,假如他们朝您说话,可能会把您打成筛子。
起初我们揣测,冰橙星人会将子弹喷射在物体上,打出弹痕,此即他们的文字。但经观察,他们不会向物体讲话,即使偶尔在某物表面造成弹痕,亦无意义,无人会去加以解读。冰橙星人的书面语是他们喷射子弹后在彼此身上留下的伤疤。C在B的身上,可以读到A对B说的话。倘若B本就是一位信使,那么C读到的也即A写给自己的信。
可惜一片疤痕短期内便会被新的疤痕覆盖,不易长久保存。若言说者为圣贤,他们造成的疤痕会极受重视。人们总在四处寻找被圣贤射中过的躯体。被圣贤迎面喷射过或哪怕只被扫射到一两下的人,皆会以圣贤弟子自居,他们从此穿上特质的防弹衣,尽可能长久留存圣贤之训诲。众人一旦看到穿防弹衣的人走来,便会欣欣然围拢上去,待其脱去防弹衣后,恭敬拜读那不同凡响的疤痕。
也曾有人指出,冰橙星人的交流方式,实质上属于“融合式”,即将自身的一部分与对方融合,以实现信息传递。此说不无道理。应当承认,我们所采用的分类法难免带有相对性和一点任意性。融合式交流局限性很大,但在宇宙中却较为常见马黄星人凭借身影重叠交换意见,言谈深浅取决于影子的浓淡;云绿星人仅需映现于同一面镜中即可声息相通,镜面越光洁,交流越明快;森白星人的交融方式则略显血腥,他们互输血液以传递心意……
这之中,木蓝星人比较有趣,他们有两种交流方法:互换嘴巴与互换耳朵。“耳朵”“嘴巴”这类指称器官的词语极易造成误导,不同星球的人对于它们的理解或有天渊之别,但我们尚且难以摆脱此类简单化的表达法。
设两个木蓝星人:A和B,A与B交换嘴巴后,B的嘴巴将在A的脸上,对A讲出B想对A说的话;相应地,B也将通过A给B的嘴巴,听到A要对自己说的话。他们之间的空间距离不构成交流的阻碍,就是说,他们交换嘴巴后,可以远程对话,只要一方的嘴巴和另一方的耳朵在同一头颅上,便能实现交流,反之则无法交流,可见头颅是必要的信息传递导体。
但是,在远程对话中,交换嘴巴会出现一个问题,假如A把嘴巴交给B后,B悄悄将它转交给C。那么C就能偷听A本想对B说的话。为了迷惑A,C的嘴巴可以将A的话向B的耳朵学舌,B的嘴巴再对A的耳朵做出回应,使A无从察觉。
交换耳朵看似相对安全,但也可能落入圈套,C为了听到A对B说的话,可以先与B交换耳朵,B再以C的耳朵假冒自己的耳朵与A交换。C的嘴巴将偷听到的内容复述给B的耳朵,B的嘴巴再将要答复的话说给A的耳朵,A就会被蒙在鼓里。
糟糕的是,木蓝星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偷听,为此他们设计了各式诡计,这也导致他们的谈话内容虚虚实实、尔虞我诈,有时甚至无从寻回自己的耳朵或嘴巴,彻底迷失在纷繁嘈杂的对话洪流中。
以上所述或有缭乱之感,而接下来的“中转式”将更令人头晕,本文仅简要介绍其中两种。
火绿星人的交流形式与生育繁衍相牵连,设两个火绿星人:A和B,假如A与B想进行对话,则他们必须一同生育一个孩子C。A与B无法直接领会对方的话语,只能通过C的翻译才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而C的这项才能是天生的,或者说,让A与B得以相互理解正是C的天命所系。
A与B在发生交流前并无确定的性别,他们只是在完成生育的过程中分担不同角色。火绿星人的身体结构类似于套娃,扮演母亲的一方,在短暂孕育后,外面的一层会向左右打开,里面的孩子,也就是翻译C便走了出来。而后母亲自动复原,父母双方就可以交流了。
火绿星人的生育纯粹以交流为目的,毫无性的意味,但“孩子”不会与其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等)直接交流,而只充当父母达成相互理解的工具,这种禁忌与其他一些星球上所谓的乱伦禁忌相似。
C也是A与B之间唯一的翻译,要是C不见了,A和B将无法继续交流,他们没有机会再生一位翻译出来。
现在,假如有个D与A生了他们之间的翻译,那么D就不必与B再生一个翻译,而可通过E、A、C,与B相互传话。火绿星人一生直接交流的对象很少,大部分交流依靠这样的传话,这极大地节约了交流成本。
火绿星人生命短暂,对于直接交流极其审慎、克制,仅限于狭小范围,是以没有因其交流形式造成人口爆炸、资源被过度消耗的危机。鹤紫星人的“中转式”似乎更为玄奇,在他们那里,个体只在表面上是彼此对话的主体,而真正的主体是隐而不显的。诚然,这仅是研究者的假设,却也是对鹤紫星人之间混乱的对话、易变之关系的最合理解释。
设两个鹤紫星人:A和B,从表面看是他们在对话,但实际上他们所使用的话语是一个隐蔽者X分配给他们的。
我们会发现许多诸如此类的对话场景:A对B说:“什么时候还我钱?”B回答:“下周我能收到一笔钱,到账后马上转给你。”但是,A随即会说:“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B则回答:“是啊,咱们结婚就要十年了。”
假如A和B是夫妻,那么他们之间又怎么会有债权债务关系?可见后面的对话将前面的对话推翻了,转眼间A与B的关系便发生了根本改变。
而紧接着,A可能会对B说:“我爱你。”B会回答:“可我已经嫁人了。”他们的关系又被修改了。
A与B的行为会根据他们的对话内容进行调整,假如对话在一段时间内持续显示为“夫妻间交流”,那么在此时段内,A和B也将作为夫妻相处。
这让我们不由猜想,A和B并无独立的意识,他们犹如傀儡,由借他们之口说出的“话语丝线”牵引着行动,而背后操纵他们的那个真正的语言主体X则始终保持神秘。但“X的目的何在?”却一直令研究者迷惑。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自说自话的游戏?
有人指出,鹤紫星人貌似在运用一种语言,并可根据他们相应的行为进行解读,但实质上这些声音并非语言,其举止动作也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行为,它们神秘而空洞,无从理解。但也有人认为,我们与鹤紫星人并无本质差异,我们的社会关系相对稳定,却非绝对固定,这里仅存在程度上的差别。
不过有一点彻底暴露了鹤紫星人的傀儡本质,那就是他们无法与异星人交流。面对外星访客,他们总会陷入沉默、僵硬,无论访客对其说什么、做什么,皆呆若木鸡,全无反应。这只有一种解释,那个X不能将自己的语言分配给异星人。
有人在此假设基础上,提出了一种二元论,即在鹤紫星人背后,隐藏着两个主体,所有对话与行动皆在此二者操纵下展开,就像一场游戏或一局棋。对这一观点的反驳是,假如我们能接受二元论,那为何不能接受多元论?而把多元论推到极致,又会将主体性归还给每一个鹤紫星人。诸如此类的思辨已超出本文主题范围,让我们深吸一口气,就此打住。
最后讲两种鲜见的交流现象,一种带有悲剧色彩,另一种虽无喜剧性却令人感觉轻松,我称它们为“延迟理解”和“预先理解”。
从我们听见或以其他形式接收一句话,到理解它,这中间需要一段时间,有些话可能晦涩难解,却属少数,通常这段时间非常短促,甚而短到无从察觉。但在雨褐星上,这段时间是不可测的,因为他们理解一句话需有“第二条件”出现,而第二条件是什么,何时出现,皆不可知、不可控。
设想在雨褐星上,一位男子向一位女子表白,说:“我爱你。”这位女子无法即时理解这句话,但这句话会留在她脑海里。此后,某一日,她旅行至一座山中,独自走着走着,听到从远处传来寺院钟声,这时她会忽然明白那位男子在那遥远的黄昏对她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然而此刻,时过境迁,男子早已不知去向。即便她还能联系到他,对他说:“我也爱你。”这位男子亦无法即时领会,要等到某一日发生一件意料不到的事,也即第二条件出现时,才能醒悟。
以上假想情境也许有些极端,大部分时候,第二条件是较为常见的自然现象,比如一阵风吹过、一场雨落下,但理解每一句话,对雨褐星人而言皆弥足珍贵,他们将之视为一种机缘。很多话将永远不被理解,若是神秘的第二条件终未出现,这些话会在听者脑中久久回荡,折磨听者,直到与其一同化为乌有。不过也有一种传说,在雨褐星人弥留之际,他(她)能在极短时间内明白这一生存在脑中的全部难解之言,这像一次赦免,却也只能是于事无补的安慰。
较之雨褐星人的“迟钝”,土蓝星人就过于机敏了。一位土蓝星人来到一处货摊前,刚一开口:“我……”摊主便已心领神会,将一包方便面摆在他的面前。这位摊主有可能猜错,但这样的失误很少发生。土蓝星人的头脑有着强大的运算能力,他们根据大量经验、数据,以及眼前的各种表征进行推理,推理过程一般是无意识的,在对方开口前,便已知道其大概率会说些什么。对他们而言,语言反而是实现理解的第二条件,其作用仅在于增加判断的把握。
在那里,男女间的表白是这样的,男方说:“我……”女方深吸一口气,答道:“我也……”之后便不必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