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星期一碰巧是我的一号身体去上班开车前往四十公里以外的一座大公园修剪草坪,那么星期二将是二号身体去上班,星期三是三号身体去……草每天在长,所以我周末不能休息,下个星期一,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是八号身体去上班,其他身体休息。总之,几个身体采取轮班制,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样最合理。目前,我一共有九个身体。
我有两座房子,一座在山脚下,孤零零的,用以招待客人,虽然极少有人来访,但我需要这样一个虚假的家作为掩护;另一座在山里,很隐蔽,更宽敞,这是我真正的家,当一个身体去工作,其他身体便留在这里。
在一个圆形房间中有一张巨大的圆桌,平时身体们会围坐一圈,各自的两条手臂平放在桌面上,就像在搞降灵会。四面皆有窗扇,每一身体都能里见山中景色。我能将多个身体之所见分开审视,也可任由这些画面令人略感晕眩地重叠在一起。
十张窄床摆放在这圆形房间的窗下,当夜晚来临,身体们便上床睡觉。房间的一端,一道小门通向厨房。另一端通向卫生间,它更像公共卫生间,列有多个蹲位。
一群身体可以同时用餐,同时睡觉,也可以同时读书,但只能同步读同一本书,不然会读不下去,勉强翻看也不会留下印象。
身体虽多,但我尽量节制饮食,哪个身体去上班,才被允许多吃一点。
我的生活大体如此。
此刻外面正下着雨,透过每一扇窗,所见是相似的景象,雨丝划落,山峦相叠隐于薄雾之后。留在家中的身体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
“一号和二号可以选一座遥远的城市,去抢那里的银行。”五号开口了。
“有了钱,就会有更多食物,当园丁挣得太少。六号说。
“没人会怀疑到我,因为我有许多身体,方便制造不在场证明。”七号说。
“如果被抓住怎么办?”四号说
“保持沉默,绝食,直到饿死。”五号说
“也可能发生枪战,被打成筛子。”一号说,
“想这些都没用。”八号说。
“真奇怪,从没人发现过这些身体的不同。”二号说。
“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埋头修剪草坪的园丁。”一号说。
“九号,你怎么不说话?”四号说
“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都是自说自话。”九号说。
这一切的确是自说自话,通过这些身体,我只是在和自己说话,说话是必要的,否则相应的身体机能会弱化乃至退化,久而久之将失去说话能力,变成哑巴。让每一条舌头动起来,保持灵活,这就像在练跳绳。
当然,说说话也能冲淡孤独的气氛,尤其在这样的雨天。我经历过一些软弱的时刻,有几次,孤独令我窒息,那多半是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在凌晨时分。我告诉自己,软弱是暂时的,我仍然有力量独自面对一切,随后便真的缓过劲儿来,呼吸重又变得顺畅。我会让一个身体去工作,其他身体多躺一会儿,但绝不会躺上一天。
孤独确实是个问题。除了我的父母,我从没遇到过其他天生拥有十个身体的人。也有可能遇到过,可对方掩饰得很好,让我无法察觉那是一个同类。但父亲曾告诉我,如果遇到有多个身体的人,你们第一时间就能认出彼此。我宁愿他的话是错的。
父亲还说过,在远古时代,每个人都有很多身体,最多的时候,平均每人有两百多个身体,但后来不知何故,所有人的身体都越来越少,发展到后期。多数人就只有一个身体了。
“一直一个身体就好吗?”父亲有时会这么间。
“不一定更好,但更简单。”母亲总是如此回应。
拥有十个身体的人,只能与另一个拥有十个身体的人繁育后代,自然每一后代也都拥有十个身体。我的父母很幸运,他们发现了彼此。父母就我一个孩子,他们说实在无力抚养更多拥有十个身体的孩子了。当他们离开人世,我便成了一个“孤品”。
他们的身体是逐个死去的。据父亲讲,在我还小的时候,他独自去登山,遇到山崩,失去了两个身体,此后很久,他都是一个只拥有八个身体的人。而母亲直到迈入老年,都还有十个身体。但在短短几年间,他们的身体快速地减少了。
记得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曾与父亲讨论身体与死亡的问题。那时他已仅剩下最后一个身体。
他告诉我,每一个身体在死亡时都很痛苦,这让他开始羡慕生来只有一个身体的人。我问他,是不是最后一个身体的死亡才意味着“我”的真正死亡?他想了想,说以前也有人这么讲过,但从他的经验看,并非如此,每一个身体的死亡都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哪个身体有特殊地位,所以也没有哪一次死亡更特殊。
“当最后一盏灯熄灭,黑暗降临,但是每一盏灯、每一次熄灭都是同等的。”他说这话时已很虚弱。
雨还在下,但我必须活动一下身体,八个身体陆续站起来,排着队出了门,走入雨中,缓慢地踏上泥泞的山间小径。
我要去墓园看看,那是一片浓荫遮蔽的墓地,父亲的八个身体与母亲的十个身体全葬在那里。他们要求为每一个身体立起墓碑。碑石上没有姓名,也无生卒年,只有一个数字,是按身体生前的编号刻上去的。
这片墓园很大,父母健在时常到这边散步,顺道看望他们已经下葬的身体。他们会聊到那些身体的细微特征,还有令他们难以忘怀的小事。
“记得吗,一号的腿上有个疤,那是七岁时从树上掉下来磕的。”父亲常提起这件事。
“这个三号是我最漂亮的身体,我和你父亲都很喜欢它。”母亲一直对她的三号身体恋恋不舍。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冷雨透过密布的树叶落下,打在八个身体的头上。身体缓步而行,绕过父母的墓碑,走入更为幽深的密林,那里有一座新坟,没有墓碑,埋葬着我自己的一个身体。
那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有一天,几个身体坐在桌边,说着我让它们讲的话,忽然有个身体说了一句:“还是只有一个身体好,就不会这么孤独了。”这令我惊诧不已,因为那不是我想说的。它随后便沉默不语了。“我这是在胡说什么?”我让它说了这么一句,它服从了我的意志。
又有一次,毫无预兆,它发表了一番可怕的言论:“我怀疑爸妈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同类了。他们心知肚明,却还是生下了我。他们恐惧孤独,就把绝对的孤独转嫁到我身上,太残忍了。”当这独白结束,我深感惊恐,让它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意识到这个身体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变异,那以后我对它格外小心,不再让它开口说话,其他身体做口舌运动时,它就在那里默默坐着。但在长久缄默之后,它又一次开口了,它说:“我要离开这儿,你控制不了我。”这是它第一次以“你”称呼我。
我不再让这个身体去工作,也不再让它离开其他身体的视线。在夜里,我必会留下一个身体盯着它。
我揣摩自己可能患上了所谓的“人格分裂”。很久以前,父亲向我谈起过他的思考:“一个人何以是‘一个’而不是‘多个’?不在于他有几个身体,而在于他不可能同时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即便是同一个身体,又有什么保证它两次说出的“我是指同一个人,除了相对的连贯性和一致性?反过来想,一个人要避免自相矛盾,也是为了维护自我的同一性。这也就是那些悖论何以令人苦恼的根本原因。”
“我不该在这里。我到底是谁,你又是谁?”它不住地问着,像在用力撞击一堵墙。
我发现其他身体在不住地微微点头,似乎是在震颤,但也可能是在思索它的发言。这是我无法容忍的。趁它的行为总体上仍在控制之下,我必须采取行动。
很快,它被关进了地下室一角的小房间里。房中漆黑一团,没有灯,除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和一只马桶外,再无其他陈设。房门是一扇厚实的铁板,上面开了个长方形的孔,可以将食物、水送入室内。我小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个房间,本能地对它感到恐惧、厌恶,却一直不解其用处何在,这一次我猛然领悟了。
它被关了几个月,每当我的其他身体去送饭,它都会大喊:“放我出去,你这个怪物!我要告发你!”自然,它越这么喊叫,我就越不能放它出来。值得庆幸的是,它还没有进化出在我面前伪装自己的本事。它对我说的始终是心里话。
渐渐地,我无法再控制它的行为,也无法再感觉到它所感知的事物。入冬后,它开始绝食,没过多久便死了。
一个寒冷的深夜,我打开那个房间的门,将尸体抬出来,运送到这座墓园后的林中空地,挖了个深坑,把它埋了。
它想去过生来只有一个身体的人所过的生活,这不可能实现。它死去时,我并未感到剧烈的痛苦,只是被无以言表的忧郁缠绕住,直到此刻,仍无法从中挣脱。
我返回房子,今天去工作的三号身体到家了,已换好干燥的衣裤坐在圆桌旁。其他身体忙碌起来,换衣服、烧水、准备晚餐。
天完全黑了,雨仍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