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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配

二十二岁那年,出于无知、躁动,还有猎奇心理,我加入了移民海紫星的队伍。移民者共两千人,男女各半,都是年轻的单身人士。了解到这一情况时,我们已经在飞向那颗陌生行星的途中。大家意识到,这次移民行动,暗含着让人类在那个星球繁衍生息的企图。

海紫星的环境极为适合人类生存,踏上这里的土地,我并未感受到那种来自“异星”的强烈冲击,倒更像是来到了自己星球上一片荒僻的大陆。

移民者被分为五组,住进了耸立于荒野边缘的五栋楼中。这些土黄色大楼一字排列,每两栋楼间隔一百米,均为十一层。一层都设有一个大型自助餐厅、一个中等规模的室内泳池、一家略显幽暗的咖啡厅和一间敞亮的健身房;从二层到十一层,每层四十个小单元房,分布在一条狭长走廊的两侧,一侧住的全是男士,房间号为单数;另一侧全是女士,房间号为双数。

我们各分到一个独立的单元房,每人的对面都住着一位异性。我被分在1号楼的7层,房间号是717。从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楼下宽阔的野草地,海紫星的草是亚麻色的,初看以为是枯草,实则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再远处是一片广袤的黑森林,即便相距遥远,也能隐隐感到一股压迫感从那边袭来。

大楼另一侧望不见荒野的景色,从女士们的窗口,会看到另外五栋楼,据说那里将在未来交付实现婚配的人们,楼内每一单元房皆为两居室,供夫妻二人居住,非常宽敞。我们住的这五栋楼,被称作“单身公寓”,而那边的五栋楼名为“婚房”。婚房后面,是一大片别墅区,有一千栋砖红色屋顶的别墅,虽谈不上豪华,但足够舒适。那是为生养儿的夫妻准备的房子。据说在别墅区,人们将享受到更为优质的服务。

在海紫星上,除我们这两千名移民外,看不到其他人类,接待我们的都是机器人,由它们向移民者介绍情况,宣布行为准则,免费供应所需物资,提供各方面帮助,可谓殷勤周到。

住在我对门的女孩,珍,刚满二十岁,充满青春朝气,活泼外向。因为住得近,我和她接触相对多一些,也自然地生出了亲近感。但我们都意识到,如此安排很可能是经过移民组织者暗中算计的,他们肯定想更快实现配对,于是在比对过诸项数据后,让那些最有可能结合的人成为近邻。或许由于我偏内向,他们就为我安排了一位外向的女邻居。有些人乐意接受这样的暗中引导,但另一些人却会心生抵触。珍明显属于后一类,她始终与我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时,在移民者中出现一种传言:我们都是实验品。就是说,我们加入的不是一次单纯的移民工程,而是一场实验。实验的目标无从知晓,但肯定与结婚、生育有关。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并实时做出评估。

此一传言令我在面对珍时也感到不自在,谁都不想充当用于配种的实验动物。我们之间产生了隔膜,很少再说话,在楼道遇见时,气氛会变得尴尬。没过多久,有人悄悄告诉我,珍和3号楼的一个小伙子谈起了恋爱。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惊讶,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但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这件事,心里不由得郁闷,好像我没能守住本应属于自己的女孩。

有一天,我在电梯口遇到珍,她提着一只小手提箱。

“我要结婚了。”她对我说。

“祝你们幸福美满!”我装出高兴的样子。

“谢谢,我们很快会搬到后面的婚房。”她说。

那以后,珍的单身宿舍一直空着,看来这个项目或说实验,短期内不会再有新人加入。

不用工作,终日无所事事,只能去一楼晃悠。

我不会游泳,也无毅力坚持健身,就泡在餐厅和咖啡厅。我注意到一个很美的女人,娴静、优雅,喜欢独自坐在咖啡厅的角落读书。从我习惯坐的位子,总能看到她。我没有勇气过去打招呼,只敢偷瞟几眼。我暗想,她没准正是为了让我看到,才坐在那儿的,我俩之间有着某种默契。

我在积蓄自信,捕捉更多鼓励自己采取行动的信号,但这时一个男人坐在了我对面。他叫休,是个神秘兮兮的家伙。

“你是不是也看上安了?”他压低声音说。

“谁?”

“别装傻了,就是坐在那边角落的安,我几次路过都发现你在瞟她。”

“怎么会?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她很有名。不仅在1号楼,在整个社区都很有名。”休拿出一只烟盒,在桌上摆弄着。

“为什么?”

“据说有八十个小伙子在追求她。”

“八十个?!”

“小点声。这只是保守估计。要知道整个星球一共才一千个小伙子。”他狡黠地笑笑。

“可我看她总是一个人。” “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两天前,在野草地深处爆发了一场斗殴。安的两个追求者各自纠集同伙,摆开阵势,大打出手。不断有人加入战斗,受重伤的就有三十多个。这地方的人应该全都心知肚明,难道你一无所知?”

我完全听傻了,张口结舌。

“伙计,你太闭塞了。”他说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起身离开了。

我再将目光投向安,她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读着摊在桌面的书,神情专注。但我对她的看法在转瞬间发生了改变,我意识到她是个深不可测的角色。

经过一番观察,我确信休没有骗我,几栋楼都出现了绑着绷带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家伙瞎了一只眼。那以后,我不再去1号楼的咖啡厅了,再后来,我听说安嫁给了所有小伙子中最能干架的一个。

我喜欢上了沿着野草地边缘散步,从1号楼这边一直走到5号楼,再原路走回来,歇歇脚再走过去……海紫星上总在刮风,一个时期风很大,随后一个时期风会转弱,人们据此分出两个季节:强风季和弱风季。在长久漫步中,我对风越发熟悉了。一天下午,我走着走着,发现草地里有件家具,过去一看,是一把旧椅子。再往深处走,便发现草丛中还有不少旧椅子。看它们的样式,不像是从单身公寓丢出来的。我选了一把还算结实的椅子,将它拖回了1号楼的草地边。这一举动或许决定了我未来的命运。

坐在这把椅子上,看着亚麻色的野草地发呆,成了我最大的爱好。有时我会在风中坐上一整天。时间一久,风吹歪了我的脸,再也正不回去。

单身公寓的住户在流失,不知不觉间,单身人士已所剩不多,这从夜晚灯光点亮的窗口数目便可看出。有些人并不热衷于结婚,但他们对后面的婚房和别墅满心好奇,就像玩游戏总想进入下一关那样,他们凭借自身的品貌、运气、不管不顾的勇气,迈出了完成婚配这一步。

单身者中自然不乏佼佼者,他们不愿结婚,对这整个游戏毫无兴致。他们就喜欢独自安享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我不属于这一类人,我常感到孤单。有几次,我在睡梦中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终生都得不到女人,甚至惊醒过来。对于“婚配”,我尚未死心。

我交到了一个女性朋友,苏。她住在3号楼,是位画家。我去她家看过她的画作,很抽象,略显神经质,却也颇具力度。后来,我去得愈发频繁,逗留时间也越来越久。我尽量不去想太多,那会导致精神紧张,一旦“婚配”这个词在我脑中闪现,我便会感到尴尬,手心冒汗。次,我在苏那里从午后待到傍晚,她送我下楼,我们一起沿野草地边缘向1号楼的方向漫步。当我们驻足看向天边的晚霞,我笨拙地把手放在了苏的肩头,她触电般猛地闪开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想道歉,但已无法张开嘴。自此,她远远地看到我便会匆忙躲避。我寻思,她这是对我产生了“生理厌恶”。

在移民者中流传着一则经验之谈:爱只有三次机会。我想,游戏对于我已然结束了。那以后,我便以隐修者的标准要求自己。在这一时期,单身者群体中接连发生了两件可怕的事:4号楼有个女人自杀了,一天深夜她从楼顶一跃而下……几个机器人赶来将尸体抬走,并清理了现场;休,那位曾经给我忠告的伙计,穿过野草地跑进了森林,经过几番搜寻,仍然未能发现其踪迹。人们都说,他们是因无法承受孤独,才做了这么极端的事

我也走近过那片森林。有一回强风来袭,我的椅子被刮入草丛深处,我去找椅子,却不自主地越走越远,直至森林边缘。我惊诧于草地与森林的泾渭分明,此处似乎有一条人工维护的分界线—这边是亚麻色的野草,多踏出一步便将进入阴暗的森林。我在这条线前驻足良久,只觉林中飘荡着一股湿漉漉的鬼气。我折回去,途中找见了自己的椅子,把它拖到原处,又抱来一块大石,离开时便将石头压在椅子上。我想到,这些椅子可能是另一场实验的遗留物,也许曾有另一批人在此生活过,如今已不知去向,他们是离开了,还是自行消亡了,对于后来者终将是不解之谜。

强风季过后是弱风季,而后又迎来强风季,如此更替,时光飞逝。有些搬进婚房的人又返回了单身公寓,但大多数人都迁入了别墅区,他们称那里为“家园”。社区中有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哭闹声,一些胆大的孩子会跑到单身公寓这边探险,看到歪脸的我,便如遇见了怪物,吓得撒腿就跑。我揣测,等他们长大后,也会先住进单身公寓,重走我们的老路,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除非这场实验突然终止。

不知从何时起,在强风季来临的前夕,别墅区的大人们会带着孩子,提上精美的灯笼,来到单身公寓楼下齐声歌唱,向我们这些单身人士送出祝福。他们身穿特意缝制的洁白长袍,手中的灯笼发出青色光芒,那景象很美。但当他们离去,我们之中总有人会往楼下扔几个空酒瓶子。

现在我老了,但还不是很老。我依然喜欢坐在野草地边的旧椅子上,吹吹风,发上大半天呆。婚配之事已与我无关。不久前的一天,当一阵强风刚刚停息,一个人影从森林那边走来。我眯起眼睛,注视着他。当他走近,我认出这是休,他没有变老,而且衣着光鲜,容光焕发。

“嘿,老伙计,还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你是休。听说你跑到森林里去了。”

“没错,我是进了森林,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变成了野人?”

“我以为你死了。”

“那你可太悲观了,跟你说,森林里也有一片社区,有机器人服务,吃喝不愁。那里安静极了,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人类。我猜想,很久以前在那边也进行过一场实验,只是不知所终。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穿过森林就能看到大海,一片狂暴的、紫光闪闪的海。”

“你回来做什么?”

“取点东西。”他又露出那狡黠的笑容。

“欢迎回来。”“我只待一会儿就走,你有空可以来森林里找我,好不容易来到海紫星,不四处转转太可惜了。”

“要是我有足够的力气,就会去找你。”

“恭候大驾。”他说完潇洒地挥挥手,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在野草地边坐到很晚,并未看见休返回,此后也没在社区见过他,没听人提起过他。我不打算去森林中找休,不是不信他的话,而是怀疑,遇到他的情景全是我的幻觉。

这场实验还会持续多久,不得而知,不过我已经能确定自身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一个老光棍。虽然这有违我的意愿,但承担这个角色,兴许正是我存在于此的意义。未来可能会有更多人坐在亚麻色野草地边发呆,过去也曾有过,那些椅子并不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