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这是明摆着的。但你大概会觉得,我这么说挺奇怪。我遇到过不少奇人异事,因为我不停迁居,在世界上许多角落生活过,可这些人与事都远远不及我的父母怪异。其实,也正是由于父母的怪异,我才会选择常年在外漂泊。
诡异的事往往不会一上来就让人察觉,但是一旦你意识到了,便会越想越感到异样。我是在七八岁的年纪,才察觉父母的特别之处。不过,近来我又时常疑惑,可能他们并没那么奇怪,一切只是源于我的心理作用?现在,我将他们的事情记述如下,或有助于获得一个答案。
我父母的身高差不多,母亲在女性里算是高个,父亲在男性里算中等的身形。他们的着装风格近似,都喜欢深色衣服,母亲从不穿裙子,只穿长裤。所以,他俩经常互换衣装。小时候,我以为所有夫妻都会这样,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反常的事。但这也并没什么。
第一次给我留下较强印象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大概是个周末,他们都在家,我在自己房间看一本画册,这时门厅处传来父亲的声音,不是说话声,而是脚步声、清嗓子的声音、肢体动作发出的细微响动,凭这些,我完全可以确定,是父亲要出门了。随后,传来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响。过了几分钟,我去餐厅喝水,看到父亲坐在饭桌边,着实吃了一惊。
“你刚才不是出去了吗?”我脱口问道
“没有啊,你妈刚出去。”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听见是你出去了。”我盯着他看。
“你听错了。”他平静地说。
晚上,我将这件事记在一个本子上,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记日记。从这天起,我开始了对他们的暗中观察。此后,我又记下过很多小事,下面只说其中几件比较典型的。
有一次,我们三个坐在客厅聊天。母亲说:“昨天下午,我在街上遇到了A……”刚说到这儿,有人敲门。父亲起身去开门,原来是一位邻居,他家来
了很多客人,想向我们借几把折叠椅。我父母赶紧帮着找折叠椅,折腾了一通。等送走邻居,重新坐定后,父亲就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了A,他比过去瘦多了……”说到此处,他看了我母亲一眼,母亲正直直地瞪着他,他立即住了嘴。
还有一次,父亲出差了,母亲带我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公园玩。从公园出来已经挺晚了,但母亲执意要领我去看电影。我被带到一条陌生的街道,印象里,那地方荒僻、破败,街道两边都是些发霉的老旧建筑。我们走入一座大院,院内的小路铺满落叶,像是很多年没人打扫了。院子尽头,有一座阴森森的礼堂,礼堂外墙上贴着几幅残破褪色的电影海报。看来是一家电影院。母亲说,她早就买好票了,是部科幻电影,可以开发一下我的想象力。
我们走进影院大厅,里面很宽敞也很冷,只有五六个座位上坐着观众。我们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电影的名字叫《蚯蚓》,的确是一部科幻片,但给我留下了恐怖的记忆。电影讲的是一群人去一片神秘的海域做科学考察,他们乘船在海上游荡,
有一天从海中打捞上来一种外形酷似蚯蚓的生物,只不过它个头很大,至少有一米长。船长的女儿也在船上,她还是个孩子,对这个奇怪的生物兴趣浓厚,经常独自去实验舱观察它。她告诉其他人,这个东西会说话,自然,他们只当这是小女孩的幻想或玩笑。后来,“蚯蚓”发生了变化,变得和小女孩一模一样,小女孩把它从牢笼中放了出来。接下来,它把船上的其他人都杀死了,只留下小女孩一个,然后跳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但留在船上的是小女孩,还是“蚯蚓”,已经无从判断。我还记得那天看完电影回到家,我一整夜未能入眠。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和我去拜访一位数学老师,父亲想请他帮我补习。我们又来到那条荒僻的街道,不过我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是故地重游。从数学老师家出来,我们想找个地方吃晚饭。我随父亲走进一座大院,当我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亮,再次看到那座礼堂时,深埋心底的恐怖记忆猛然苏醒。这么久了,竟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变化。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带你到这儿看过电影。”父亲忽然说。
“对,是部科幻电影。”我尽量不动声色
“不对,是恐怖片,可把你吓坏了。”父亲说完干笑了几声。
“你还记得讲的是什么吗?”我问。
父亲可能听出了我试探的口气,没有答话。
我很少见父母读书,但有一年,不知是谁拿回套《战争与和平》,共分为四部。我看到父亲在读第一部,一段时间后,又看到母亲在读第二部,等到母亲不再读第二部时,父亲开始读第三部,最后母亲读完了第四部。
我把这些都写在了日记里。也许你会说,这些全是出自错乱的记忆、轻微的幻觉、过剩的想象、种种巧合以及敏感的神经。但是,还有一件事,怎么说也没法解释清楚——他俩常会相向而立,看着对方,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在我小时候,他们这样做时并不回避我。我也天真地以为,这是夫妻感情好的表现。有一回,我父母正面对面站着,我的一个同学来找我出去玩,被他瞧见了。等我和他下楼以后,他一脸迷惑地问我。“你爸妈刚才在做什么?”我说:“玩照镜子啊,你爸妈不玩吗?”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后来我发觉,每次这样相对而立以后,父母的面目都会变得十分相似。有时候,要是他们不开口讲话,我甚至难以区分他俩。但只要一段时间不玩这个“照镜子”游戏,他们便会逐渐变得不那么相似。
偶尔,我会拿出我们三人的合影细看,每一次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与他们全然没有共同点。
记忆中,他们从不会主动说起在我记事之前发生的事情。据他们讲,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很早以前便去世了,他们没有兄弟姐妹,与亲戚断绝了来往,所以家史无从查考。我曾经若无其事地问母亲,她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她只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都想不起具体是如何认识的了。
等我长大成人,能够自食其力后,便避开了父母。我找了各种理由,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生活,出于内心深处的疑惧,我不断从一座城市迁往另一座城市,就像是在躲避追踪。可事实上,父母很少问起我住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每过两三年,我都会心生不安,会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妄想症才会这样躲避父母。于是我便回家探望他们。怪异的事又发生了,每次回家,我都只能见到父母中的一位。
“我爸呢?”如果我见到的是母亲,就会这么问。
“旅游去了。”她会如此回答。
“怎么一个人去旅游?”
“他想自己散散心。”
如果我见到的是父亲,那么“想自己散散心”的便是母亲。
我不会在家中长住,不会坚持等到那个旅行者归来,当我告辞时,总会隐约感到,父亲或者母亲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