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华人文学 > 《长安击壤歌(西游八十一案 )》 > 正文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终南山上箭如雨,叶叶声声是离别

“儿子呢?”景娘喃喃地问道。

“在玄都观呢。”王玄策低声道,“尹观主派了道童在照顾,还从居士家中找了乳母。他不哭也不闹,食量大如牛,今早还拉了我一身。”

景娘嫣然一笑,舒服地叹道:“以后就要辛苦你了。生儿不易,养儿更难,我曾经想陪伴他一生一世,如今却做不到啦!郎君,日后你要续个弦,找那性情绵善的,她会喜欢弥奴的。让弥奴认她做亲娘,孩子才满月,他不会记得我的,他们会母慈子孝,幸福一世。”

“不,”王玄策泪水流淌,“我不会再娶妻。”

“傻子!”景娘挣扎着抬起胳膊,擦掉他脸颊的泪水,温柔地道,“难道被我吓破胆了吗?世上的女子你闭着眼睛娶,都会比我好一万倍。你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被我误了,你该有自己的幸福。你别说……听我说,我希望弥奴的一生父母双全,他的亲情不曾缺失,我要让他学会父亲的坚韧与阳刚,也要让他熏陶母性的温柔与慈悲。如此,待得他人过中年,看到父母在堂,儿女在侧,他会觉得人生完满无憾。你看看你,心中的创口三十年都不曾愈合……我也是。郎君,我不想让儿子重复我们的人生,孤苦伶仃的。”

“我做不到……”王玄策哽咽着,“我会带着弥奴离开长安,离开大唐……”

景娘定定地看着他,有些生气:“郎君,若是想让儿子离开大唐,我今夜何必死在这里?”

王玄策脑子里灵光一闪,失声道:“你——”

“没错,今夜是我故意设的局。”景娘艰难地吐出喉咙里的鲜血,喃喃道,“这个局唯一的目标,就是让我死于太子之手。”

王玄策怔住了,今夜剿杀景娘的叛军顺利得有些怪异,景娘设局伏击,又是以多搏少,怎会如此顺利便让自己击溃?忽然想起太子奔出石堡的那一刻,身边有人故意递给他一把弓箭,王玄策恍然大悟:“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让太子亏欠你!亏欠我儿子!”景娘含笑道,“只有如此你和弥奴才能活下来!”

王玄策怔怔地看着她:“太子奈何不了我的,天下之大我处处可去,他——”

“不是那种活法!我不要儿子是那种活法!”景娘呼吸急促地打断他,“你知道,我受袁守诚和太子的双重控制,一心想要摆脱他们的掌控,自由自在,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有家庭,有郎君,有孩子……可自从你被皇帝召来调查《秘记》,我们夫妻二人就面临生死困局。你若是输了,自然会死;可你若赢了,我会死,你会成为太子的死敌,也会死。这场困局环环锁死,无计可解。你我无论谁输谁赢,我们的家都会毁于一旦。最初,我想将你驱逐出局,但你这人又狡诈又坚韧,竟是妾身生平仅遇的厉害人物,我使尽了手段都甩不掉你。”

景娘笑着,满脸温柔之意。王玄策紧紧抱着她,试图温暖她慢慢冰凉的身体。

“所以我为了自保,只能杀你。”景娘满脸歉意,“对不起,郎君,那时节我当真动了杀念,我想杀死你来保全弥奴和家族。我知道你很难过,被自己的亲人谋杀,任谁心都要碎了。你那日问我是否爱过你……我不敢爱你,郎君。爱之一字对我来说太过奢侈。我无法承受所爱之人死在面前的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王玄策喃喃地说着,心中悲恨交织,竟如麻木了一般。

“抱歉郎君,是我太过自私。我想陪自己的孩子,我想照顾他长大,我阿爷、我阿娘、我祖母、我弟弟……全都死了……他们全死了。我永远忘不掉幼弟临死前的痛苦,每一夜我都能在梦中听到他惨叫,浑身痉挛,痛苦不堪,挣扎了三日三夜才咽气。我只想有一个亲人,照顾他,保护他,我想陪伴他一生一世。”景娘呜咽着,泪水滚滚流淌,“郎君对不起,我想保护眼前拥有的幸福,这是我费尽心机才挣来的,我不想失去。”

王玄策默默地抱着她,无声叹息。

“原本我想着牺牲你之后,哪怕我满怀愧疚,苟且偷生,也能陪伴弥奴长大,可是我的身份却被丘行恭给查了出来,宣扬了出去。”景娘苦涩叹息,“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无法陪伴弥奴了。因为弥奴将来是要做开国郡公的,他会在大唐享尽荣耀,他会追赠自己的祖先三代,他会娶一名关陇或者关东的士族门阀嫡女,他的一生无忧无虑,完满无缺。所以他的母亲不能是一名奴婢,不能是罪臣之女。”

“我们的儿子不会在意的。”王玄策道,“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是他的母亲。”

“可是世人在意,朝廷在意,《贞观律》在意。”景娘喃喃道,“他会沦为世人的笑柄,他会被高官贵胄排斥唾弃,他会仕途不顺,婚姻不幸,终日里借酒浇愁,脾气暴躁。我不想他有这样的人生,尤其这人生是我造成的。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想给他最好的人生,给他最健全的性情,给他最尊贵的品格。所以我决定退出,把抚养他的责任交给你!”

王玄策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交给我?”

“是的,交给你。由你来陪伴他。”景娘笑道,“谢谢你替我杀了丘行恭,帮我了却了一生的心愿。不过丘行恭虽死,我身份的秘密却传播了出去,捂不住了。我也累了,与其背负杀你的罪孽苟活一生,还不如把这责任交给你。我好好去歇歇。但是想让你陪伴弥奴,却有一个极难的问题要解决——太子!”

王玄策默然,自己追查《秘记》将太子的隐私一一揭开,他对自己深恶痛绝,等他继位,只怕第一道旨意就是将自己抄家灭族。

果然,景娘说道:“太子对你切齿痛恨,等他登基做了皇帝,如何让他善待你却是个大难题。”

“何止是个难题?”王玄策苦笑,“我们之间无可转圜,势不两立。”

“也不至于无可转圜。”景娘的脸色越发苍白,偏生眼睛里光芒四溢,宛如风中烛火,“想让他不恨你,只需让他更恨我便成。当他恨我胜过恨你,偏又奈何不了我,他自然会找你和解,求你相助。”

王玄策的脑中轰然一响,有如雷轰电闪,刹那间一切谜题迎刃而解。怪不得昨夜景娘和太子那一战如此怪异,一向谋定后动的景娘就像没头苍蝇一样,这厢里杀一场,那厢里烧一场,烧掉的内库和常平仓虽然让皇家、朝廷损失惨重,但对她毫无用处,似乎只为了泄愤。

原来她是为了激怒太子,折磨太子,让他绝望,恐慌,走投无路,最终不得不与王玄策和解,向他求援!

景娘对太子的性情当真把握到了极致,太子完全落入她的算计。当他躲在大慈恩寺的万军拱卫之下,仍然被景娘闲庭信步一般走到身边时,他彻底崩溃,直接跑来找王玄策和解,哪怕被王玄策打得满地翻滚,颜面扫地,也要恳求他出手。

“将来你一定要告诉儿子,他的阿娘有多么狡诈,万万不可老实本分。”景娘得意地道,“若是丢了阿娘的脸,阿娘可不会饶他,会从地狱中爬出来抽他的小屁股。”

“我做不到……景娘,我不会照顾孩子……”王玄策呜咽失声,“我可以去死的,等太子登基后你能陪伴弥奴活下去的。”

“傻子,”景娘叹息,“为了苟活,我杀孽太重,作恶太多,神明不会赐福给我的。我不想让弥奴有这样一个阿娘。能挣扎着从地狱中爬出来,与你结一段姻缘,生一个孩子,我已经拼尽全力啦!郎君,儿子拜托给你了……”她有些支撑不住,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渐渐微弱。

正在这时,山路上驶来一辆马车,旁边还有几名左右屯营的骑兵,马蹄踩在山路上嗒嗒作响。

到了蒿沟路口,那马车停在旁边,一名僧人掀开车帘跳了下来,赫然是玄奘。而车里面还躺着一名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腰背佝偻,身体虚弱得不成样子,相貌却有些陌生。

“师父!”王玄策惊喜交加。

玄奘来不及说话,奔过来查看景娘身上的箭伤,脸色瞬间凝重。他急忙奔回车上取了一只葫芦,里面是熬好的参汤,又取来几粒丹药,一起给她灌服进去。景娘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这时王玄策才来得及询问:“师父,您如何在此?那车上又是何人?”

“他便是袁天纲。”景娘笑道。

王玄策大吃一惊,玄奘神情复杂地望着景娘:“今日下午,你娘子遣人寻到我,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将天纲先生救出来。”

王玄策愕然,景娘喃喃道:“你不是想知道袁守诚的身份吗?想问你便问他。”

不待王玄策追问,袁天纲便叹道“:实在是家门不幸,袁守诚确实是老夫的叔父,刘举也确实是他的真名,他的生父乃是隋文帝的宰相刘昉。”

“你是刘昉的儿子?”翠微宫含风殿内,李世民半躺在卧榻之上,吃惊地望着袁守诚。

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跪坐在殿内的芦席上,只有袁守诚戴着杻铐和脚镣跪在地上,起居郎上官仪一手执着文书,一手拿着毛笔,跪坐在一旁记录。殿门口,左屯营大将军程知节、中郎将薛仁贵等人身着铠甲,全神戒备。

李世民的风疾已经极为严重,半边身子麻痹,半边脸有些歪斜,头沉得几乎抬不起来,说话的言语都有些不利索,含混不清。尚药局的御医捧着药箱在大殿的角落里随时待命,其中有一名须发卷曲的天竺老僧,正是娑婆寐。

在座之人大都出生于隋朝开皇、大业年间,对刘昉自然不陌生。刘昉乃是隋朝的开国功臣,一手将杨坚推上皇帝宝座,建立大隋,被封为柱国、舒国公。但此人的性情轻薄放纵,毫无担当,杨坚称帝后对他日渐疏远,于是他有了怨言,郁郁不得志。

刘昉沉迷于“刘氏当兴”的谶语,认为自己姓氏为“卯金刀”,名字拆开是“一万日”,意味着自己要做“万日天子”,于是联合郕国公梁士彦、大将军宇文忻谋反。当时是开皇六年,他的幼子刚满周岁,为了应谶,他私自给儿子取名刘举。不料刘昉乃是纨绔之人,一边做着谋反大业,一边却贪慕梁士彦妻子的美色,竟然与之私通,结果尚未起事便泄露了消息,被杨坚诛杀。

“不错,舒国公便是先父。”袁守诚在李世民的面前并不隐瞒,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和盘托出。

原来刘昉喜欢结交术士,袁天纲的祖父袁嵩、父亲袁玑精通相术,当时并称“二袁”,名满天下,刘昉与其折节相交,结下厚谊。他抄家被诛之时,袁嵩感念其恩德,秘密救走了刘举,谎称是自己的姬妾所生,并为其取名袁守诚。

当时袁天纲已经二十岁,这名“小叔父”几乎由他一手带大。袁家的本意就是给刘昉留下香火,因此并未隐瞒,等到袁守诚年龄渐长,就告知其身份来历,恢复其本来姓名。

这时正值隋末乱世,群雄四起,天下百姓唱着“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漓”的歌谣,追随着谶语中的“帝王们”向杨氏开战。袁守诚野心膨胀,认定自己就是天命之主,就是《太上洞渊神咒经》中预言的“刘举”,注定要成就霸业,一统天下。

不过他是相师出身,敬天畏命,惜身畏死,再加上不通军事,奔走多年仍旧一事无成。眼看着天下局势越来越明朗,刘氏不成气候,李氏大势已成,他只好化名“大宗正”潜藏在暗处,秘密笼络刘氏势力,择机再起。

他虽然搞军事不成,论起阴谋弄权、制造谣言却是天选之人,二十年来竟然被他组建出一支覆盖大唐朝野、影响亿万斯民的秘密势力,搅得朝廷血雨腥风,焦头烂额。

“原来是一名愚妄之人!”李世民摇头不已。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下去了,在驾崩前破获了大宗正一党,让他心怀舒畅。袁守诚这人虽然破坏力不小,但只懂得躲在暗处使诈造谣,损不了大唐的根基,这让他大松一口气。

“何为愚妄?”袁守诚冷笑道,“世人虽然称你万岁,但你的寿命只有区区五十二年,老夫勘破阴阳,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在这条历史长河之中,莫说你区区一介帝王,便是大唐朝也是白驹过隙的一瞬而已。你有什么可自得自矜的?”

李世民今年正是五十二岁,李治等人见他诅咒皇帝,纷纷怒斥。李世民却不以为忤,摆摆手止住众人,问道:“你当真懂天命吗?若是真懂,便知道如今天命在李,天命在唐,又何必做这逆天抗命之事?”

李治等人心头一动,这才懂了皇帝病重之际仍要亲审袁守诚的用意,竟然是要袁守诚承认大唐的天命!一旦刘氏的大宗正承认了大唐的天命,再有奸人作祟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天命?老夫失败只是因为不通武略罢了,与天命何干?”袁守诚哈哈大笑,嘲讽道,“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作天命!隋末乱世之中,你最强大的对手便是刘黑闼吧?你们李唐击败他三次,为何他每一次战败不到半年就能再次聚拢数万大军?一举旗帜,河北山东的百姓轰然响应,驱逐唐吏,欣然归附!他们崇敬的是刘黑闼本人吗?不,他们憧憬的是四百年前辉煌的大汉!那时的大汉能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受异族侵略之苦,不受分裂离乱之害。自从两汉覆亡之后,哪朝哪代,哪个自称天命的皇帝给百姓带来过丰衣足食、国家一统?”

袁守诚的情绪激昂澎湃,高声嘶吼,声音回荡在含风殿上,众人相顾失色。李世民惊出一身冷汗,连风疾都有些轻了,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阴沉沉地看着他。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有心反驳,却一时无话可说。

“西晋黑暗腐朽,八王内战十五年,直接导致了五胡乱华,将中原汉人如同猪羊一般驱赶屠戮。东晋士族门阀争权夺利,宋齐梁陈如同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些豪门贪婪残暴,横征暴敛,天下百姓抛弃农桑,疲苦徭役,兵役连年,死亡流离。

“北朝胡人当政,五朝十六国乱局频仍,反复分裂、割据、攻伐,如同石碾一般将中原百姓反复蹂躏。君不见咸阳百万家,长城白骨埋泥沙。孙绰《上晋哀帝迁都疏》曰:‘自丧乱已来六十余年,苍生殄灭,百不遗一,河洛丘虚,函夏萧条,井堙木刊,阡陌夷灭,生理茫茫,永无依归。’

“隋朝一统不过二十二年,便修运河,征辽东,再次天下动荡,分崩离析。隋末十七年乱世,四千六百万百姓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万人!天下百姓之心何处皈依?除了曾经那道璀璨一时的大汉之光,百姓们沦陷黑暗深渊四百年,何曾有过其他的光?”

含风殿里一片沉默,袁守诚的声音宛如滚滚雷声,响彻大殿。

“所以陛下,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天命!天命既不姓刘,也不姓李,既不是唐,也不是汉,天命便是天下百姓民心所向,性命所系!你击败刘黑闼之后不到三个月他便卷土重来,一举大旗,百姓们云集景从,为了四百年前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大汉前仆后继,死不旋踵!‘刘氏当兴’对天下百姓而言绝不只是一句谶语,它是一首战歌!我相信你平定刘黑闼之艰难更甚于王世充。为何?因为天下百姓渴求盛世,渴求温饱之心胜过任何一种力量!”

袁守诚说完之后,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寂无声。

好半晌李世民才喟然长叹:“好一个既不姓刘,也不姓李,既不是唐,也不是汉!袁先生既然有如此见识,奈何一意谋反?须知你掀起乱世,荼毒的仍旧是天下百姓!”

“一来我不是圣人,我有野心。”袁守诚坦然道,“二来是我占算失误,我占算的结果是乱世将至。我只是在提前布局罢了。”

“荒谬!”李世民笑了,“当真是谬以千里!”

袁守诚摇摇头:“陛下,难道当上皇帝之后你心中不曾恐惧吗?”

“恐惧什么?”李世民问道。

“恐惧你的大唐能够传承多久!”袁守诚一字一句道,“自从大汉灭亡后,这世上可曾有传承百年的一统王朝?西晋五十一年便灭亡,东晋偏安江南勉强百年,北魏从统一北方到灭亡不到百年,刘宋享国五十九年,北周享国二十四年,隋朝享国三十九年。陛下,你在太极宫中无数次午夜梦回,不曾想过大唐能传承多久吗?”

“住口!”李治霍然起身怒斥道,“大唐享国万年!”

袁守诚放声大笑,肆意癫狂:“瞧瞧你们和大隋朝有多像吧!都是外戚夺权当了皇帝;都是太子被杀,其弟篡位称帝;第二代皇帝都曾对突厥开战,都曾在高句丽铩羽而归。还有哪些相似之处?”

“我杀了你!”李治从程知节的身上抽出横刀,要斩了袁守诚,慌得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死死地抱住他。

袁守诚丝毫不惧,从容道:“我穷尽一生便是要预言历史,在我的卦象中,你便是第二个隋炀帝!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便是我占出来的卜辞!所以我要预先布局,迎接即将到来的乱世!”

李世民冷笑:“你把朕看作隋炀帝,怪不得占辞荒谬。隋炀帝被突厥困在雁门,而朕灭了突厥,擒了颉利和突利告慰宗庙。朕灭薛延陀,灭高昌、焉耆、龟兹和吐谷浑,打得高句丽国力崩溃,遣子求和。天下万族共上尊号‘天可汗’!朕的武功,又岂是杨广可以相提并论的?”

“杨广确实无法与你相提并论。”袁守诚长叹一声,“但是我输掉这一局,并不是因为你强过他,而是你寿命将至,这一生将带着荣耀盖棺论定。若是你像那汉武帝一般多活十年、二十年,我未必输掉。”

“住口!”李世民血冲头顶,面皮肿胀,强撑着身体从坐榻上起身。他此生的梦想就是要做圣贤之君,千古一帝,只有那传说中的尧舜才能比拟。为此,他宵衣旰食,戎马倥偬,拖着老病之身亲冒矢石,要为天下百姓打造一座铁桶江山,辉煌盛世。可是在袁守诚看来,自己最终也会像那汉武帝、隋炀帝一般老迈昏庸,涂炭天下。

李世民禁不住又是委屈又是气怒,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立刻感受到一股死亡的气息,顾不得与袁守诚理论,咬牙问道:“你借《秘记》宣扬朕将在明日驾崩,是不是在朕的身上下了毒?”

袁守诚哈哈大笑:“你查了七天,可查出饮食药物中有毒物?”

李世民哑然,周围的李治、长孙无忌和程知节等人面面相觑。这些时日他们查遍了皇帝的饮食、药物都没有找到剧毒之物,玄奘还亲自拿着娑婆寐炼制的丹药去找孙思邈,将丹药碾碎了来试药,结果毫无发现。

这袁守诚究竟是如何控制皇帝生死的?

“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李世民问道。他这句话一出口,李治便是一叹,显然皇帝已经相信了袁守诚能控制自己的生死。

“你猜。”袁守诚嘲弄道。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玄奘的声音:“陛下,他没有在丹药中下毒!”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玄奘搀扶着袁天纲从大殿外一步步走了进来。李治急忙冲过去,低声问道:“法师可见着王玄策了?他人呢?”

玄奘点点头:“玄策也来了翠微宫中,正在贫僧的精舍中陪伴他的娘子。”

李治脸色变了:“爻姬仍然未死?”

“回天乏术。”玄奘瞥了他一眼,“殿下无须担忧。”

李治尴尬不已,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三人来到殿上,李世民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身子:“法师辛苦,袁师身子可无恙?”

袁天纲的精神已经好了些许,神情复杂地看了袁守诚一眼,拜谢李世民:“多谢陛下遣人搭救。老朽家门不幸,让陛下见笑了。”

李世民宽慰他几句,命人给他和玄奘赐座:“方才听你们所言,袁守诚这逆贼没有给朕下毒?他预言朕明日将死,原来是一派胡言!”

“也并非一派胡言。”袁天纲苦涩地叹息,“陛下您也知道,老朽除了占卜之外,略通丹鼎岐黄之术,当年常蒙太上皇相召,进大安宫为他调理身体。太上皇当年也久受风疾之症的折磨,每到暑热便频繁发病,头疼目眩,肢体麻痹,虽然最后仍是患了风疾而终,但好在他无须操劳政事,悉心调养之下寿比七十。”

李世民轻轻吐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自己和父亲患的是同一种病症,之所以坚信自己还能再活十年,便是李渊活了七十岁,自己今年才五十二岁。自己一向健壮,怎的都不可能如此短寿。

“也是在治疗太上皇的病症时,老朽发现治疗风疾最佳的手段便是镇肝熄风,回到阆中之后,便在蟠龙山上炼制丹药,反复炼制了十多年,成功炼出一炉丹药,对风疾之症颇有奇效,服用一粒,无论多重的风疾即刻起死回生。”袁天纲说道。

此言一出,含风殿内举座皆惊,李治更是以手抚额,惊喜交加。

李世民声音颤抖:“袁师有心了!朕铭感于内……这丹药何在?”

“陛下,被您给吃了!”袁天纲苦笑道,“娑婆寐拿给您服用的,便是这一炉药!”

李世民等人禁不住目瞪口呆。

袁天纲详细讲述,去年他受皇帝诏命来京,将这炉药也带了来想要进献给皇帝。不料袁守诚知晓之后便恳求他,想以自己之名进献这炉丹药。袁天纲八十有余,自身已无欲无求,他更希望自己的叔父能够和李氏和解,于是欣然答应。不料袁守诚却借着这炉药策动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他要精准地预言皇帝的死亡,让世人相信《秘记》中的预言。

“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世民咬牙切齿地念道,却又有些奇怪,“可是……那炉药是拿来救命的,如何控制朕的生死?”

“药自然是救命的,但倘若停药呢?”袁守诚忽然笑道。

这句话如同惊雷闪电一般,在李世民的脑中轰然炸响,瞬间他全明白了。

袁守诚骗到这炉药之后,便开始着手策划《秘记》一事,与景娘谋划了每一处细节,使得所有事件的演变与《秘记》预言严丝合缝。这时皇帝的风疾已经越来越严重,病笃乱投医,恰在此时,王玄策灭亡天竺,俘虏了娑婆寐回到长安。皇帝早听说娑婆寐乃是天竺的异人,活了二百多岁,擅长炼制长生药,便命娑婆寐在禁苑炼制长生药。娑婆寐当年吹嘘能炼制长生药,只是为了谋夺戒日王的江山,又如何真会炼制这种东西,只好装模作样地炼制一些强身健体之药。

这些药物对李世民的病情毫无用处,到了今年的五月,长安暑气越来越重,李世民的风疾也越来越重,几次昏厥,御医们束手无策。袁守诚悄然找上娑婆寐,拿出这一炉丹药,将自己的计划坦然相告。

娑婆寐当年谋夺了戒日王的江山,不但被王玄策率兵灭亡,连自己也被俘虏到了大唐。他一直想蓄意报复,听得袁守诚的计划欣然配合,假称自己炼制出了灵药,将这炉丹药献给皇帝。

尚药局的奉御和侍御医碾碎丹药,剖析药理,发现乃是对症之物,又找了同样患有风疾之人来试药,灵验入神,然后进献给皇帝。李世民服用之后,头疼目眩和肢体麻痹的症状一扫而空,几有起死回生之效,顿时大喜,厚赐娑婆寐,命他再炼一炉。因为这一炉药只有十八对,三十六粒。碾碎两粒,试药两粒,玄奘为了验药拿给孙思邈两粒,只剩下十五对,三十粒,只够半月所需。

可娑婆寐又哪懂得炼制,只是借故拖延罢了。

“陛下,其实你病入膏肓,早该死了,只是被这药物吊着命而已。”袁守诚冷笑道,“我为何能控制你的生死?因为药一停,你的风疾之症便无法压制,必死无疑。”

李世民脸色铁青,他半月前开始服药,今日刚服完最后一粒!

“袁师——”李治满脸惶恐地扑到袁天纲面前,“今夜务必请你再炼一炉,救我阿爷!”

“叔父将我囚禁,便是怕我炼制丹药救陛下的性命。”袁天纲黯然摇头,“但其实,老朽即便知道也无能为力了。因为炼制这一炉药需要九转,一转需要九日,共需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炼制成功。”

李治的身子瞬间僵硬,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李世民,一瞬间满脸泪痕。自从他做了太子之后,当年的父子亲情忽然就变了模样,父亲再也不是阿爷,而是大唐的皇帝,每次思之念之见之,都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敬畏与恐惧。此时得知父亲明日将死,往昔的父子之情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归。原来它从来都不曾消失,只是被权势名利与恐惧所遮盖。

李世民也沉默了许久,自家之事自家知,半个月前他就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服食丹药之后的精神焕发倒让他有些不安,如今知道真相也不过是苦涩叹息罢了。

“朕还曾想能活到太上皇的寿数,平高句丽,灭西突厥,可惜——”李世民凄然叹道,“不知千百年之后,朕将会得到怎样的评价?”

含风殿里一片寂静,无人能答。

玄奘的精舍之中,景娘仰卧在榻上,那支箭只是被剪掉了外面的箭杆,却没敢拔出箭镞。须发皆白的神医孙思邈正在她身上行针,硬生生以针灸止住了鲜血。王玄策瞧着他的脸色,禁不住提心吊胆。

孙思邈一套针法行完,景娘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孙思邈显然很是耗神,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叹道:“王少卿,老朽只能为尊夫人吊一时半刻的性命,却是无力回天了。恕罪。”说着叹息抱拳,转身离去。

王玄策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自己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转回身躯,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景娘挣扎着叫了一声郎君,他慢慢地转回身,原来已泪如雨下。

景娘眼眶顿时通红,喉头哽咽,她被箭矢伤了肺部,顿时呼吸急促,嘴里涌出一股血沫子。景娘喃喃道:“郎君,别让我哭……”

“嗯。”王玄策急忙擦干泪水,坐在榻上握住她的手。

“我们说说话……”景娘微笑道,“忽然又不舍得死了……留下你跟儿子我总是放心不下。等我死后,你续个弦,我帮你挑了五家士族家的女儿,每个人的性情、相貌、才艺我都一一打听了,无论娶谁都会善待弥奴的,只看你喜欢谁,便娶了她。”

王玄策嘴唇颤抖,好半晌才道:“莫要替我操心,此生我无意再娶。”

“不——”景娘温柔地望着他,“你需要有个女子来慰藉此生,弥奴也需要有个娘亲来怜爱他。你不但要续弦,还要尽早。弥奴才满月,此时被人抚养才会忘掉我这个亲娘,认她做自己的母亲。”

王玄策的泪又淌了出来,好半晌才道:“我不想让他忘掉你,我想让他记你一生一世……”

景娘终于呜咽出声:“莫要胡说!你希望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奴婢吗?他会痛苦的,会自轻自贱的……”

“如果他因为自己母亲的身份而自轻自贱,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儿子。”王玄策道,“他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却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尊严不是别人给他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你不懂……你不懂……”景娘有些感动,“郎君,待我死后,太子登基,你打算怎么做?”

王玄策沉默片刻:“我会带着弥奴到西域去。那里有四时的风光,无数的种族交相辉映,我会带他见识人间最为璀璨的雪山,龟兹人美妙的乐舞、梵衍那国一百五十尺高的巨佛、罗马人建造的万神庙、波斯人的圣火祭坛。我会带他登上王舍城外佛陀讲经的灵鹫山,我曾在山上刻了一篇铭文。我带他到大马士革城,那里有一片大海,人仰躺在海上浮而不沉……”

“郎君,”景娘默默地望着他,“我左袖里有一件东西,你取出来。”

王玄策抬起她的胳膊,从袖子里取出一物,乃是一卷帛书。打开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干支纪年预言了未来的八十五年!

己酉年:四月十八,吾儿生。五月二十六日,母丧。

庚戌年:吾儿一岁,父敕封河南郡公,受荫正七品云骑尉。

辛亥年:吾儿二岁,父续弦,视如己出。

壬子年:吾儿三岁,师从孔志玄开蒙,史志经卷,过目成诵。

癸丑年:吾儿四岁,入崇贤馆,与王子上金、孝同窗……

王玄策越看越惊骇,这竟然是一卷占辞,详细占算了弥奴从出生到八十五岁的人生!按照景娘的占算,弥奴四岁入崇贤馆,与皇室诸王做了同窗;十六岁礼部应试,状元及第。然后任职崇贤馆直学士,接着升迁起居郎、秘书丞。

弥奴二十五岁娶了山东崔氏嫡女为妻,生长女取名如娘;两年后生长子,取名冲旸。二十八岁他因上书论事,直陈时弊,贬为苏州刺史,从此流连江南,醉心诗词文章,每一诗出,天下争相传抄,洛阳纸贵。

弥奴三十五岁,其父玄策薨,终年七十五岁。弥奴袭河南郡公爵,服丧丁忧,从此终生不仕,寄情于山水之间,放浪于形骸之外,放鹰走犬,纵酒闹市,天子称之“富贵闲人”。

弥奴五十岁,弃酒色,放鹰犬,先求黄老而不成,后学释氏亦无解,然而其诗词文章却有大成,当时人赞之曰:“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王氏挺生。”

弥奴六十岁,于洛阳永泰坊起书楼,抚育儿孙,教习乡里。他将诗文结集,共收三千八百篇,分七十五卷,取名《王河南集》,天下传抄不绝。朝廷专人抄本藏之于崇贤馆,为天下文宗。

这六十年的大唐送走了四位帝王,是一个盛世中的乱世。它国力强盛,开疆拓土,震慑四夷,然而内政纷乱,李治驾崩后大唐经历了女武之乱,兵变,篡权,复辟,种种乱象纷至沓来,皇帝和王侯将相如同猪羊鸡犬一般被宰杀。乱兵入城的那年举世无双的长安城几乎付之一炬,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然而无论这世间如何动荡,弥奴以天下文宗的声望受到世人的庇护,他活过了多姿多彩的一生,又以三千八百篇诗词文章撑起了大唐风华,传唱万代。

弥奴八十五岁,他自知寿命将至,临终前作书向亲友辞别。他在书信中追忆了自己的一生,说昨夜于梦中见到了八十五年前去世的母亲,她踩着祥云而来,在明月中迎候自己。写罢,安然而逝。

皇帝得知其死讯,大恸,辍朝五日,赠尚书右仆射,谥号“文”,史称王文公,亦称王河南。其爵由长子冲旸承袭,降爵一等。

王玄策细细地看着,心潮起伏,与其说这是一篇占辞,不如说是对自己儿子一生的期许。弥奴这一生富极贵极,却不为富贵所束缚;他既浅尝了人世的艰难,又不经受世间的苦厄;他一生顺遂,肆意而行,既不纨绔浮浪,也不拘谨戒惧。他在少壮时品尝了万丈红尘,声色犬马,又在老来完成了内心的自洽和圆满。

“这便是我为儿子占算的一生。”景娘艰难地笑着,“你看可好?”

“好……好……”王玄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可完满吗?”景娘问。

“完满……”王玄策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人生了。”

“所以……莫要带儿子去受那风沙之苦……他还太小。”景娘道,“若是能走,我何须促成你与太子和解……”

“不走了。”王玄策喃喃道,“我陪着他留在大唐,待他长大成人。”

“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啦!”景娘满足地叹息,“身后事,拜托于你了。”

“我会照顾好他的……”王玄策哽咽道,“他的一生都会按照你的占辞而行,我会让他入崇贤馆,让他娶崔氏女,我会将我们的长孙取名冲旸,长孙女取名如娘……”

“多想看到那一天啊,可他才满月……那么久……那么久……”景娘慢慢撑不住了,神思恍惚,“他临睡前喜欢听我唱一首儿歌,每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唱,他睡得很香。”

“你教我好不好?”王玄策哭道。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景娘低声呢喃着,哼唱着儿歌的曲子,“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

“盘脚盘……盘三年……”王玄策跟着唱,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景娘继续唱着:“摘豆角,不待老,嫩的甜,老的饱。豆角虽嫩不伤人,五月桃李已入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