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正
灵感寺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年间,武德四年被废弃,如今成了一座荒寺,平日里只有一名老居士洒扫庭除,敬几炷孤零零的香火。不过这座大寺位于乐游原的绝好之处,站在寺中远眺,四野高敞,长安街坊尽收眼底,因此颇有一些文人雅士会在寒食、端午、重阳之日来登高赏景,诗文酬唱。
李治和王玄策为了围捕袁守诚,极尽谨慎,城内的兵马一概不用,专门从城外调动了刚来番上的外地府兵,将七州的府兵混编打乱,相互换防,然后借着其中一支来城中换防之际,从延兴门入城,直扑灵感寺。
王玄策亲自调动府兵,将三千人的府兵分作十支,几乎将灵感寺和其所在的新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逐条街道推进。谨慎戒惧之态,简直比攻灭天竺时还要小心。正面战线缓慢谨慎,局部关键处却以快打快,王玄策和李治、杜行敏、刘全、李淳风等人率领一支轻骑如闪电霹雳一般直冲寺庙山门。
这便是以正合,以奇胜。王玄策为了对付大宗正一人,几乎拿出了灭国之力。
骑兵中有几匹空马,马背上驮了圆木充作攻城锥,到了山门处卸下圆木,几名兵卒扛起来冲撞过去,轰隆隆几下便将山门彻底撞塌。后面的王玄策和李治等人马不停蹄,如滚滚洪流般冲进山门。
一声呼哨,骑兵分为三支,左右两支沿着两侧的钟鼓楼搜索,王玄策和李治率领中军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和法堂,沿着中轴线一路突进。数十年荒废无人的佛寺之中铁蹄四溅,疾若滚雷,惊得林鸟扑棱棱飞起,漫天里落叶乱飞,仿佛天地都给踏碎了一般。
藏经阁前的广场上正有一名老居士洒扫落叶,拿着扫帚发呆。见王玄策和李治策马奔驰而来,他脸色大变,丢掉扫帚朝藏经阁飞奔。
“是袁守诚!”王玄策眼尖,认出了此人模样,大叫一声,马匹直冲上台阶。袁守诚反身关上房门,王玄策一驱战马,那战马长嘶一声,扬起铁蹄轰隆隆破门而入,破木片崩了袁守诚一身,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袁守诚见无法阻止,飞奔向右殿的书案,那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卷文书正铺展在案上。他仓皇坐在地毡上,背朝着王玄策,拿起笔便要往纸上书写。这时李治和刘全等人也策马冲进藏经阁,一见此情此景顿时头皮发麻,这情景恰如《秘记》第六幅谶图,一般无二。
“他要应谶!”李治厉声喝道,“阻止他!”
就在袁守诚笔端正要触碰到纸张之时,王玄策借着马势凌空扑下,合身撞在了袁守诚的背上,轰然一声响,两人撞塌了书案,翻滚出两三丈远,撞在了山墙上。
袁守诚挣扎一下跌在地上爬不起身,刘全和杜行敏等人扑过去将他五花大绑。李治却只顾将王玄策搀扶起来,一迭声地询问他的伤势。王玄策暗叹一声,这位太子,一面是仁慈如赤子,一面是狠鸷如狼枭,对大唐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他推开李治,将袁守诚揪了起来,喝道:“刘全,我们之中只有你见过大宗正,到底是不是他?”
刘全细细打量着袁守诚,这老神棍狼狈不堪,幞头早就不见了,发髻蓬松,额头磕得青紫,脸上还划出道口子,鲜血流淌出一条细线。
“我们见面之时他戴着面具,难以辨认。”刘全摇头道,“看着身材倒是相仿。”
“什么样的面具?”王玄策问道。
“木质面具,涂着大漆,雕刻的如同庙里的神像,两眼和嘴巴处开着口。”刘全说道。
王玄策挥刀割断袁守诚身上的袍子,将他整张脸遮了起来,然后在袍子上割开三个洞,露出两眼和嘴巴:“仔细看看,可能分辨?”
“是他!”刘全惊呼道,“这双眼睛我记得!”
袁守诚忽然一声长笑:“好你个刘三,没想到老夫竟然折在你的手中。”
此言一出,大殿里一片寂静,众人没想到袁守诚这么爽快便承认了身份,都有些一脚踩空的不适感。
王玄策一把拽掉他的面罩,问道:“你果然便是大宗正?”
“正是老夫。”袁守诚笑道。
“刘举也是你?”王玄策问道。
“也是老夫。”袁守诚道。
李治突然喜极而泣,跪在佛像前号啕大哭,这场缠绕大唐皇室二十多年的噩梦终于被自己亲手终结了!而且第六谶在行将完成之前被破坏,这也意味着《秘记》这桩不可抗拒的预言宣告破灭!
“是你冒称刘举?还是刘举冒称袁守诚?”李淳风颇有些意外。
“你猜。”袁守诚笑道。
“我师父被你关在何处?”李淳风问道。
“他被我囚禁在人迹罕至之处无人看管,已经整整七日水米未进了。”袁守诚笑道,“你们师徒不是自诩为袁氏占术的正宗嫡系吗?想救他,你不妨自己推算。”
李淳风大怒,还要追问,李治摆摆手将他遣退,问道:“大宗正这个身份不是你口头认了朝廷便会接受的。我且问你,诅咒我妃嫔子嗣横死是谁指使你的?究竟有何目的?”
“殿下,我扰乱大唐二十年,做过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只问这等细枝末节吗?”袁守诚笑道,“这岂是人君格局?”
李治冷笑:“如此,你便说说,都做过哪些大事?”
袁守诚想了想,满怀感慨:“我初次出手是武德二年,大唐刚刚占领长安立足不稳。当时刘文静权势正盛,我鼓动他谋反,推翻李唐,建立刘氏大汉。但此人胸无大志,还想告发我。我只好借裴寂之手将他除掉。”
众人骇然失色,诛杀刘文静是李唐建国以来第一次内部动荡,竟然是他所挑动。
刘文静一手推动了李渊起兵谋反,又亲自出使突厥促成了突厥和李唐结盟,稳定了李渊的后路,并率兵击败了隋朝大将屈突通的反扑。可以说,李氏开唐,十分功劳他独占三分。
刘文静和李世民是至交,但李渊更宠信老友裴寂,这让刘文静愤愤不平,经常口出怨言要杀裴寂。有一次宅中有妖物作祟,其弟刘文起召来巫师,月下披发衔刀,做厌胜之法镇压邪祟,结果被人告发。李渊命裴寂来审案,裴寂趁机进言诬陷他谋反。李世民奔走拯救,最终也无力回天,刘文静被李渊下旨诛杀。
直到贞观三年,李世民罢斥裴寂,才替老友平反昭雪。
世人只以为刘文静之死是因为和裴寂的争斗,没想到竟然是出自大宗正的布局。
“当初我杀刘文静出于两个目的,第一是离间李渊和李世民,挑动他们父子反目。此事完满达成,从此之后李世民便与李渊有了隔阂,七年后父子、兄弟之间玄武门相残。”袁守诚坦然道,“第二桩却不甚理想,我趁着刘文静之死,李唐内讧,鼓动刘武周出兵南下,结果刘武周这厮烂泥扶不上墙,只端掉了李唐的老巢河东,尚未渡过黄河便被李世民击败。”
众人听得浑身发冷,当年刘武周南下,李唐丢掉了整个河东,只剩下关中一隅之地,形式岌岌可危。若非李世民柏壁之战击败了刘武周的大军,李唐早已覆亡。此事居然也是袁守诚在背后谋划。
“你个妖孽!”李治咬牙切齿。
“殿下且看,这才是老夫处心积虑在做的大事,诅咒你妃嫔子嗣真的不值一提。”袁守诚笑道,“对了,刘文静一案还有桩小小的趣事。贞观三年李世民给刘文静平反之后,心中亏欠,便让他的二子刘树义和刘树艺袭了爵,还承诺要让刘树义尚公主。我琢磨着,这两个废物不如再利用一下,恶心一番李世民,于是就鼓动他俩谋反,李世民只好将自己老友的子嗣全给斩了。哈哈哈,也不知他那时心中是否疼痛。”
李治连骂都骂不出来了,整个大殿中鸦雀无声,众人怪异地瞧着,只觉此人如同恶魔一般,无法理喻。
“至于后来策划李孝常、刘德裕和长孙安业谋反,你们都知晓了,我本意是想鼓动李渊复辟,唉,所托非人,功败垂成啊!尤其是贞观四年李世民灭掉东突厥之后,想要颠覆李唐江山越来越难,复兴刘氏的大梦越来越缥缈难寻。那些刘氏的大臣耽于安逸,甘愿在李唐治下伏低做小,忘掉了复兴汉室之志,他们个个都该死!所以我改变策略,挑动皇帝一一诛杀刘姓的大臣,引发天下刘氏的恐慌,按着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回想起自己祖先的辉煌!待到这恐慌积郁成火山一般,自当冲天而起,覆灭大唐!”袁守诚状似癫狂,面部肌肉抽搐,疯狂嘶吼,若不是被捆绑着,只怕都要手舞足蹈了。
“诸位可能判断他的身份?此人是不是大宗正?”李治询问众人。
“只有这种癫狂之人,才会做那些癫狂之事。”杜行敏直截了当,“臣认为他是大宗正。”
“臣也确认!”刘全断然道,“他这双眼睛和言谈之间的语气,与我这些年所见那人一模一样!”
李淳风犹豫片刻:“若能找到家师,或许能真正确认。”
“我这便派人搜索袁师的下落。他年事已高,被这奸贼关押了七日,实在令人忧心。”李治安慰几句,然后询问王玄策,“王卿以为呢?”
“将他押送翠微宫面圣。”王玄策面无表情,“倘若有人半路来救,那他便是真正的大宗正。”
“谁来救他?”李治一时有些诧异。
“景娘!”王玄策一字一句道,“倘若他是真正的大宗正,景娘一定会来救他!因为他对景娘有再造之恩,他是刘党心目中的神,无论出于私人恩义还是笼络军心,景娘都必须冒死来救,哪怕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一支三千人的府兵军容整肃地穿过七八座城坊街道,从明德门驰出长安,往终南山而去。军队的骑兵和重步兵中间是一辆双辕马车,车帘和窗帘都遮得密不透风,李治和刘全、杜行敏、李淳风等人都身着骑兵重铠,马背上挂着长弓和马槊,簇拥在马车周围警惕四顾。
马车内,是王玄策和袁守诚。
袁守诚已经被去掉了绑绳砸上了镣铐,这让他舒服些许,正惬意地靠在软垫上活动四肢。王玄策膝上放着横刀,左臂上绑着一把短刀,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不想去看袁守诚。
“何必如此紧张,你娘子未必会来救我。”袁守诚淡淡道。
“她来不来,就看你是不是大宗正。”王玄策道,“若你是,她必定来。”
“那你认为我是不是?”袁守诚问道。
“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王玄策睁开眼睛看着他,“你只是一介神棍,利欲熏心,毫无半分世外高人之相,根本配不上大宗正的所作所为。不过,若非你这样利令智昏之人,谁又会盼望天下重回乱世呢?”
“你对老夫倒是蛮了解的。”袁守诚不满地哼哼几声,“抓获老夫之后你一直沉默寡言,难道就没什么想问我吗?”
王玄策沉默半晌:“当年在玄都观挂灯出谜之人,是你吗?”
“你是想了解自家娘子吧?也罢,路上闲暇无事,老夫便给你讲讲她。”袁守诚咧嘴而笑,“贞观十七年确实是我在玄都观挂灯出谜。前隋时我尚且年少,极为迷恋刘焯的大衍占卜诀,想要求他传授,但此人极其贪鄙吝啬,我拿五千两黄金来换他都不肯。后来隋末战乱,我去他的老家河北武邑县寻他,见他贫病交加,挖野菜为食,便用十袋稻米就把占诀给换了。但是研读占诀之后我发现一个巨大的难题,这占诀精妙绝伦,应验如神,偏生和我袁氏的占术体系相冲,我无法两者兼修。后来我就拿它来培养门人弟子,不过这大衍占诀对人的资质要求极高,我花了二十年也没栽培出几名出色弟子。那次也是兴之所至,趁着玄都观里为册立太子举行大醮,办起了灯会,我就把大衍占卜诀出成灯谜,挂了十几盏,看看谁能破解。我原以为能破解的是一些文人士子,没想到居然是一名教坊司的奴婢。我问她身份,才知道是代州都督刘兰之女。唉,也算是天意。我便一心一意传授她大衍占诀。你娘子当真是算学天才,三日便将占诀融会贯通,这等天分我痴活六十多年只在李淳风身上见过。若非她心中被仇恨蒙蔽,将来的成就未必会低于李淳风,定然远超我那侄儿袁天纲。可惜了。”
“所以你认为她奇货可居,便将她安排进了东宫?”王玄策问道。
“当然,她只是教坊司的奴婢,若是没有我来安排,她占算如神的消息怎会传入太子耳中?”袁守诚笑道,“那时她才十五六岁,被繁重的劳役每日折磨,人柔柔弱弱,疲病恹恹,大衍占诀极耗脑力,就她这身子只怕占算个三五场就毙命了。于是我给她调养身体,巩固她的筋脉,强韧她的心神,将她养得珠圆玉润,仪态高雅。这才让太子另眼相看,将她带回东宫封了女官。”
王玄策沉默片刻,双手抱拳,躬身道:“这一揖乃是替弥奴谢你。”
袁守诚张张嘴,半晌无言:“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她进东宫之后,我又替她策划了凉州瑞石,一举扭转了太子的危机,从此她备受宠信,一步步执掌了东宫大权。这之后,她杀李君羡、刘洎、张亮,在朝廷里掀起腥风血雨,手段之高明、算计之精准远超我当年,真让人欣慰。”
王玄策苦涩叹息:“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将我写入《秘记》?原本我与这些事毫无关联,只因为第一谶中那句‘北向问鸿胪’,让皇帝疑心我应谶,才命我调查此案。这《秘记》谶诗是你所写吧?为何要将我牵扯进来?”
袁守诚生气:“什么叫是我写的?这《秘记》是我打坐悟道,进入玄之又玄的境界,看到未来的画面才录于图文之上……”
“得得得,”王玄策不耐烦地打断他,“是玉皇天帝亲口告诉你的行了吧?你只需回答,景娘既然嫁给了我,要借我这个窝来栖居生子,你为何把我牵扯进《秘记》案?你难道不知,我涉入此案便会与景娘直面冲突?”
袁守诚沉默好半晌:“这并非是我失误,而是有意为之。随着你娘子的权势越来越大,她查出的秘密也越来越多,最后她知道了刘兰之死的真相——术士许绚是我的人。”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来刘兰是被你害死的!”
“那时节我哪里能想到,将来我最得意的弟子会是刘兰的女儿呢?所以说天意如此。”袁守诚有些沮丧,“从此之后她与我离心离德,却又不敢背叛我,于是将许绚和游文芝炼制成干尸跪在刘兰的灵前,我知道她在发泄心中对我的愤怒。我掌握着她的身份秘密,她掌握着我的核心势力,我二人互相钳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此后她对兴复大汉感到幻灭,她心中一直怀揣着父母和姐弟惨死的阴影,想要脱离刘党,嫁人生子,重建家庭和亲情。哼哼,但是有我在,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嫁人生子!”
袁守诚忽然冷笑起来,王玄策脱口问道:“这是为何?”
话刚出口,他便想通了缘由,果然袁守诚冷笑道:“她孤身一人或许能和我互相牵制,倘若有了家,有了孩子,那还不是任我拿捏?说搓圆便搓圆,说捏扁就捏扁。她无论嫁给谁都没用,这满长安的豪门贵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军中名将,谁也挡不住我轻轻一击!”
这番话王玄策倒没有认为他吹嘘,刘洎、张亮、长孙安业哪个不是权势煊赫之辈,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皆被抄家灭族。
“她对亲情的向往之心太过炽烈,终究抗拒不住诱惑,”袁守诚苦笑长叹,“我万万不曾想到啊,她竟然选了你!”
“她……她为何要选我?”王玄策喃喃问道。
“她来求你庇护!”袁守诚恨恨地道,“这天下她逃无可逃,躲无可躲,世上之人谁都保不了她的安全,她无论藏在哪儿去生蛋,我都会捅掉她的窝,踩碎她的蛋,摔死她的孩子,杀掉她的郎君。所以她选中了你,她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投鼠忌器,有所顾忌。”
王玄策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景娘嫁给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亲人和家族,便于她隐瞒身份,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寻求庇护:“你顾忌我?这是为何?”
“难道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忌惮你吗?你做着朝廷的官员,但你和那些大臣绝然不同,你是个孤家寡人,是个亡命之徒,不但掌握着不良人署这个密谍机构,而且灭国无数,从大唐到西域杀得那些诸王和皇帝人头滚滚。别的高官贵胄我想杀他,他有家有业跑也跑不掉,只能乖乖地任我屠宰。你不同,哪怕皇帝要杀你,只怕还没举起刀来,你说跑便跑,说反便反了。”袁守诚深深地盯着他,“你这样的人,非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结怨。”
王玄策一时哑然,想起太子对自己的评价和忌惮,他有些憋闷,怎的众人对他的评价如此一致?自己可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皇帝若是要杀自己,自己绝对二话不说……他思忖片刻,懊恼地得出结论——撒腿就跑。
“若仅仅是你,我倒也不怕开罪,只是你身边还有一人我更加忌惮,玄奘。”袁守诚道,“你这个师父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会降妖捉怪,可你看看栽在他手下的那些人,法雅、崔珏、吕晟、阿术、娑婆寐,哪个都不比我弱。只因他孤身行走五万里,踏遍一百一十国,看穿了红尘万象,斑斓世界,我一旦不慎就会栽在他手中。更麻烦的是我这些门人弟子之中佛徒众多,很多人都尊奉他,你说我招惹他作甚?所以,你娘子才觑准我的顾虑,嫁给了你,哪怕她当真被我杀了,起码你能保护她的孩子。事实上确实如此,无论我和你们夫妻再怎么打生打死,我不曾对你家孩子动手吧?”
王玄策呆滞无言,默默捂着脸长长叹息:“她怎的这般痴傻呢?”
“利令智昏呗。”袁守诚评价道,“家庭和孩子当真害人不浅,女人一旦痴迷于此,便会丧失谋反之志。”
王玄策怒目而视,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也懒得与他理论,便道:“所以,你将我写入谶诗之中是为了威胁她?”
“不是威胁,是惩罚。”袁守诚道,“她答应为我完成《秘记》,原本对她而言此事不难,每一幅谶图预言的过程我们都做过数十次推算,可以实现得丝丝入扣,完满无缺。可是我改动了几个字,用‘北向问鸿胪’一句把你引入局中,皇帝命你调查《秘记》。如此一来她就只有两个抉择,要么把自己刚组建的家庭和爱情亲手撕碎,要么说服你投奔刘党,共谋大事。”
“或许,她也可以对我道明真相。”王玄策追思当年,颇有些遗憾,“她是我娘子,无论如何我也能护她周全。”
“你让她告诉你什么真相?”袁守诚嘲讽道,“她是犯官之后?地位卑贱的奴婢?冒充了士族嫡女嫁给你?”
王玄策哑然。
“其实我无比期待后者,我梦寐以求她能说服你,与我共谋大事。”袁守诚道,“可惜你太过愚忠,被太子逼得家破人亡竟然不肯谋反。”
王玄策沉默很久,挑开车帘看看天色,此时已经走到终南山下的沣峪口村,落日悬挂在西面的山岭上,峰峦如同熔化的黄金奔涌四泄。军队蜿蜒穿过村庄,直奔山口的关津而去,四野里炊烟袅袅,有家鸡扑棱棱地飞奔回家,有牧人牵着老牛哞哞叫着踩过田埂。山林别业间还隐约传来呜咽悠扬的琴箫声,不知哪位诗人奏出了一声苍凉萧瑟之曲。
“你不懂。你们这些人把百姓视为牛马,不懂这斑斓世界有多么动人。”王玄策喃喃道,“上一场乱世杀掉我一家二百余口,让我一生一世都无法挣脱。是这座大唐让我重新睡得安稳,不再梦见刀光和鲜血,这个盛世是我,是皇帝,是魏徵,是秦琼,是刘兰,是张亮,是我的父母兄妹,是乱世中罹难的三千五百万人的尸骨共同堆叠起来的。我豁出命来守护它,就是守护这三千五百万人共同的梦想!去建一个盛世,那是我七天前的想法,如今我只想我儿子将来做一名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或者开皇这样的治世,斗鸡走狗纨绔一生,什么国家兴亡,民生疾苦,与他全不相干。”
这时前面的兵马抵达沣峪口关津,值守的屯营中郎将急忙率领麾下校尉拜见太子。李治见那中郎将面生,有些不悦:“左屯营将军冯鸯呢?为何不来接驾?”
那中郎将战战兢兢地一番解释,李治等人这才明白,原来昨夜长安城发生内乱,陛下有些担忧,便命冯鸯带领屯营进山,补充翠微宫的兵力。
那中郎将命人取出诏旨,李治细细勘验,确认无误,便要进入关津。那中郎将低声解释,如今多事之秋,太子不曾得到陛下的诏令擅自带领大批兵马进山,他不敢擅自放行。
李治顿时惊醒,自己带领数千兵马进入皇帝的离宫,一旦落入有心人眼中便能诬他谋反。另外从沣峪口到翠微宫,沿路都在屯营的控制之下,也无须带领这么多人。李治到车内与王玄策商议一番,最后带了三百轻骑押送马车进山。
袁守诚笑道:“你娘子和我如今这种关系,她只盼我早日死掉,是绝不可能来救我的。”
王玄策暗里倒是希望她不来更好,她如今身份曝光,一无所有,反而彻底自由,无所羁绊,倘若就此放手,或许能安然终老。
进入山中之后,骑兵沿着沣水左岸狭窄的山路蜿蜒向上,左侧是高山密林,壁立千仞,右侧是沣水河谷,名曰沣峪,暮色之中宽阔无边,不辨对岸,只听得幽深的河谷之中流水滚滚。
行了五里许,便到了蒿沟路口。
山路到了此处岔出一条小路,顺着蒿沟蜿蜒向上,通往翠微宫,大路则通往终南山的深处,呈一个丁字。在这丁字路口建着一座石桥,桥旁则是一座条石砌成的石堡,皇帝一旦来离宫避暑,此处便由屯营接管驻扎。数日前王玄策和刘全被从蒿沟冲到了此处,就是在这石堡哨卡中偷了衣服马匹,逃出了终南山。
蒿沟路口狭小,只驻扎了一旅的北衙飞骑,由一名中郎将统率。饶是如此,这座石堡中也住不下一百人,因此他们又在蒿沟的山崖边开辟荒地,建了几座营帐。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山间沉黯,那中郎将命人掌来灯笼和火把,恭请太子上山。
骑兵簇拥着马车刚转上蒿沟山路,王玄策忽然跳下马车,来到那中郎将面前问道:“你姓甚名谁?瞧着似乎有些眼生。”
“末将丁俞,”那中郎将赔笑道,“原本在屯营,近日才被选入飞骑。”
“原来是丁郎将,且到你房中讨几口水喝。”王玄策点头笑着,与丁俞来到石堡外。
李治等人大惑不解地远远望着,丁俞朝几名飞骑示意,命他们跟过来给王玄策取水。王玄策假意伸手去推房门,却突然拔刀,火把之下只见刀光闪动,那两名飞骑顿时被切断脖颈,倒地毙命。他又反手一刀刺向丁俞,丁俞却已经有了防备,退步挡刀,“当”的一声响,避了开去。
“王卿,你这是何故?”李治惊叫道。
“他们乃是冒充!”王玄策大吼一声,一脚踹开石堡的大门。众人顿时骇然,只见石堡内层层堆叠着上百具尸体。原来驻扎在蒿沟路口的北衙飞骑竟然全数被杀,这些人显然刚死去不久,一个个七窍流血,肢体痉挛,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恐怖,竟是中了剧毒。
王玄策久在军中,从车帘内瞥了一眼,就发现丁俞的兵马并没有北衙飞骑那股整齐划一的精锐之气,行走之间松松垮垮,队列不整,便起了疑心。他并不认识飞骑中人,但一说瞧着眼生,那丁俞果然顺杆爬,说自己刚被选入。王玄策立刻知道他是冒充的,此时已经入夜,石堡内却灯火皆无,隐约传来一股死气,这才上前察看。
丁俞见事情败露,急忙一声呼哨,只见无数身穿飞骑服饰之人从营帐中冲出,连石桥下的蒿沟中也潜伏着大量兵马,顺着台阶疾奔而上,竟不下五六百人。
这些人的作战体系与府兵一模一样,却又根据地形做了调整,他们先结成五人一伍,然后迅速合拢成五十人一队的密集方阵。结成十座方阵之后,剩下百人编成丁俞的中军,居后方指挥。丁俞一声口令,最前列的长枪方阵笼枪跪膝,半蹲在地上,长枪如林斜指前方,后队的弓箭手拉开弓箭。
王玄策对这套军中战术熟稔已极,丁俞刚开始发出口令,他就将李治、李淳风和袁守诚送入石堡内,又将马车和战马横在堡外作为工事。正混乱间,黑暗的山路上有马蹄声响,几名骑兵簇拥着一个女子策马而来。那女子脸上戴着黄金朱雀面具,被周围的灯笼火把照耀,璀璨如漫天星辰,正是景娘。
王玄策心中沉甸甸的,景娘到底还是来了。想来沣峪口关津那名中郎将是她安插的内奸,屯营将军冯鸯只怕凶多吉少,或是被秘密控制,或是被杀,随后那中郎将把太子的大队兵马阻挡在沣峪口外,景娘则提前解决掉蒿沟路口的飞骑,在此设伏。
一系列算计环环相扣,缜密无比,更难得的是效率之高,简直匪夷所思。要知道自己拿下袁守诚之后几乎未做停留,直驱终南山,却还是被景娘抢先一步,入山设伏。
李治一看见她便扼制不住心中的怨气,拽着铁链将袁守诚从堡内揪了出来,大吼道:“贱婢,若不下马就擒,我斩了他!”
袁守诚苦笑:“我估计她最开心的便是你一刀杀了我。”
景娘一声轻笑:“殿下,陛下的生死可着落在此人手中,若要弑君,不妨动手。”
李治顿时张口结舌,气得火冒三丈,却只好把袁守诚丢回堡内。
“杀!”景娘毫不拖泥带水,一声令下,叛军们乱箭齐发。
王玄策和李治等人躲在战马后面躲避箭雨,但双方距离太近,这狭小的三角区域拥挤了上千兵马,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第一轮便有数十人中箭,惨叫着倒地。也有不少战马中箭,嘶鸣着脱缰而去。
景娘不通行伍,由丁俞发出口令,十座长枪方阵霍然起身,层层叠叠压制过来。王玄策等人背靠石堡,被压制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人挤人,马挨马,几乎抹不开身,随便一枪过来就能穿糖葫芦一般给穿成串。王玄策灵机一动,大吼道:“刺马!”
周围过于嘈杂,杜行敏和刘全在府兵群中奔跑穿梭,把他的命令传达下去。众人纷纷用刀枪在马臀上猛刺,三百匹战马发出凄厉的长嘶,四蹄奋起,朝着丁俞的长枪方阵猛冲过去。
如此密集的环境长枪阵如何避开?叛军大骇之下竖起长枪阻挡马匹,不少战马被戳死,但仍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冲出,最终彻底冲垮了枪阵。叛军被踩踏得人仰马翻,景娘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急忙率领中军退避到山坡上。
“弃枪,拔刀,杀——”王玄策一声大吼,横刀一指率先冲出。
府兵们纷纷醒悟,如此密集的乱局下接近两丈的骑枪根本无用,于是弃枪拔刀,结成三三一伍,对着叛军大肆砍杀。冷兵器的搏杀一旦阵列崩毁,那简直是灾难,叛军虽然人数众多,却只能各自为战,被王玄策等人往蒿沟边逼压,不少人站立不稳跌入山涧,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景娘怔怔地看着,她终于领教到王玄策这种军中名将的厉害,自己以两倍的兵马围攻对方,刚刚占尽优势,一瞬间就彻底崩溃。
丁俞眼见不妙,翻身上马奔到景娘面前,喝令叛军掩护她撤退。就在此时,眼前黑影一闪,王玄策杀穿人群,从地上捡起一条长枪劈面掷了过来。丁俞虽然身穿铠甲,如此近的距离也挡不住一把骑枪,“噗”的一声被穿胸而过,鲜血冲在了景娘的黄金面具之上。
丁俞翻身跌下战马,王玄策踩着他的尸体,一手持刀,一手拔出长枪,抵在景娘的胸口。这一刻尘埃落定,叛军满盘皆输,二人却都是相顾无言,沉默地对视着。
李治喜出望外,从石堡里狂奔出来。有随从递上一把弓箭,李治不假思索,抄起弓箭便朝景娘射去。
“不可——”王玄策瞥见箭矢飞来,顿时骇然失色,大吼着挥刀劈砍。光线太过昏暗,这一刀劈了个空,他眼睁睁看着利箭射进景娘身躯,她应声落马。
王玄策丢掉刀矛,伸长双手扑过去,后背重重地跌在地上,却终于将她抄在怀中。那箭矢深深地射入她的肋下,只留下半支箭杆。王玄策想要触碰箭杆,却不敢动弹,手臂颤抖。景娘躺在他怀中,喉头作响,面具下淌出一股鲜血。
这时李治满脸喜色地奔过来,正要说话,王玄策一声怒吼:“滚!”
李治愕然片刻,委屈地道:“王卿,我只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她。”
王玄策颤抖着手摘掉面具,李治顿时松了口气,确实是景娘无异。她口角鲜血流淌,眼睛里却带着微笑:“殿下,你可以安心了。”
李治讷讷无言,心中忽然涌出一丝伤感,沉默地走开了。
这时叛军们看见主将被杀,刹那间军心崩溃,四散奔逃。刘全和杜行敏率军追杀,双方在山路上追逐血战,黑暗中不时响起凄厉的惨叫。蒿沟路口一时寂静下来,府兵们搜索着四周的幸存者,见有未死的叛军便上前补刀。山风吹动着火把,火光摇曳,人影憧憧。
李治急于押送袁守诚去见皇帝,见景娘的伤势已经神仙难救,便不再理会,带领大队人马上了翠微宫。蒿沟路口尸横遍野,到处都是倒毙的战马和翻倒的马车,被丢弃的火把引燃树木,火光点点。
王玄策抱着景娘孤独地坐在黑暗中,感受着她的身体渐渐变冷。两人谁也不说话,似乎如初见的那一夜,古松老槐,明月载酒。当年是相遇,今夜却是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