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华人文学 > 《长安击壤歌(西游八十一案 )》 >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

“所以,这便是袁贼最终的阴谋吗?”含风殿内,李世民满脸恨意地望着袁守诚,“要通过朕的死亡,来证明《秘记》之精准?”

“是!”李治咬牙切齿,“他宣称大唐三世而衰,有女主武王要夺了大唐的江山,以此来动摇儿臣的大位,掀动刘氏造反!”

袁守诚静静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眼神中却闪耀出一丝嘲讽。

“陛下,殿下,此人的谋划贫僧已尽皆知晓。”玄奘苦笑道,“所谓《秘记》只不过是最表层的阴谋,他早已熄了造反之志。《秘记》实现到最后,只是为了给大唐埋下一条火线,去点燃百年后的火山。”

“百年后的火山?”李世民等人顿时愕然,纷纷追问。

袁守诚的脸色顿时大变,忽然怒吼一声,从地上跳起身来,挥舞着杻铐砸向玄奘。在场的都是文臣,反应不及,眼见得杻铐便要砸到玄奘头上,守在含风殿门口的薛仁贵一抬手,手上凭空多了一把弓箭,也不见他张弓搭箭,“嘣”的一声响,一根箭矢破空而至,射向袁守诚的面门。

“莫要杀他——”玄奘厉声大喝。

薛仁贵一惊,手上便如光影交错般只是一闪,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另一根箭居然后发先至,射在了前一支的箭杆上,不但将前一支箭劈断,自身还借势变了方向,“噗”地射入袁守诚的肩头。袁守诚堪堪要砸到玄奘的头,终究闷哼一声跌了出去。

神乎其技,简直叹为观止。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程知节、李治和长孙无忌扑过去,七手八脚将袁守诚按在地上,将他双手双腿都捆上。

袁守诚的肩膀只是受了皮肉伤,御医们就候在殿外,迅速便给他包扎妥当。

一番忙乱过后,众人都心有余悸,但也知道玄奘确实戳中了袁守诚的要害,才使得此人穷凶极恶。李世民详细询问,玄奘道:“陛下,《秘记》表面是演给全天下看,其实是只演给您一人看的。《秘记》推算了未来七日的大事,虽然遇见了各种干扰,但最终都应了谶,且实现得严丝合缝,精准无比。”

李世民、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是亲身经历过的,虽然知道乃是人谋,却仍旧悚然惊惧。

“所以,哪怕今日我们破获真相,但细细想来,《秘记》到底是人谋多一些,还是占卜术确实如此神奇,很难证伪。”玄奘道,“因此袁守诚知道造反无望之后,他执行《秘记》的最终目的便是诱使你们以占卜术来推算大唐未来的国运。”

李世民顿时愕然,半晌不语。

李治却不解,问道:“推算大唐未来的国运?”

“女主武王可不是袁守诚创造出来的。”玄奘怜悯地望着李治,低声道,“陛下时至今日也没有找到那个女主武王,怎能不忧心忡忡?陛下将一手打造出来的大唐盛世交给殿下,怎能不忧虑三世之后?”

李治瞬间便明白了,“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预言对阿爷的触动实在太大,他临终之际最大的愿望便是找出此人。既然以人力无法找到,他便求诸占卜,来占算大唐未来的国运。

“可是大唐的国运占算便占算了,这里面又如何使弄阴谋?”李治还是不解。

“殿下,”玄奘道,“袁守诚自知无法颠覆大唐江山,他想要给后世的枭雄,那些操、莽之辈,陈胜、张角之徒,留下一个造反的依据,那便是大唐皇室推算的国运谶图。”

玄奘说得很平缓,但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都听懂了,因为谶图是个后解的东西,将来只要有人想造反,就能从谶图中解读出自己造反是天命授权的依据。关键是这谶图还是大唐皇家推算的,更能增加其权威。

“法师,老夫有一事不明。”长孙无忌沉声道,“这谶图只会在宫中秘藏,不会流传到宫外,外人如何能知道其内容?”

“世人能否看到内容……不重要。”玄奘苦笑,“只要民间知道大唐皇宫藏有这谶图,将来谁想造反就伪造一份,假托是唐宫所藏便是。反正朝廷又不可能拿出真图和他理论。”

众人恍然,但细细一想,确实如此。

“而且伪造谶图还有个好处,很方便嵌合他们的天命。”玄奘也有些无奈,“将来这些操莽之徒都会依托它假传天命,蛊惑百姓追随他们造反。所以贫僧怀疑,今日袁守诚是故意被捉,他来到陛下面前就是要与您探讨天命,诱惑您制作一份谶图,诱惑天下有野心者!”

李世民半晌无言,整个人都呆滞了。

袁天纲忽然心中一动:“陛下,淳风何在?”

“朕……他正在喜安殿内……”李世民艰难地道,“朕命他推算大唐国运!”

大殿内的空气突然凝滞,众人面面相觑。袁守诚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得身体有如大虾一般蜷曲抖动,眼泪、鼻涕和口水打湿了含风殿的地砖。

喜安殿内布置得极其诡异,从殿顶垂下来数百根丝线,高低错落挂着三百六十五盏琉璃灯,似乎将天上的星辰和宇宙浓缩到了这座大殿之内。山间风凉,有风吹进大殿,琉璃灯随风摇晃,摇曳出变幻莫测的光影。偶尔有两盏灯轻轻一撞,碰出清脆悠长的清音,碎玉鸣珂,仿佛是无数星球破灭再生的啼音,从宇宙深处鼓荡而来。

李淳风盘膝入定,静坐在这宇宙星空之下。

他身前摆着一副书案,案上摆着一卷纸轴,轴上画着几幅图,写着几篇文字。李淳风闭目垂眉,进入深沉的禅定之中,神思缥缈,仿佛穿透了大千世界,往古来今。琉璃灯碰撞时“叮”的一响,才能惹得他微微动弹,然后抓起笔在纸上勾画一番,一幅晦涩难懂的画面便跃然纸上。随后李淳风重新沉入冥想,随着那风动、幡动、灯动、禅动,去捕捉微不可察的天地之秘。就是在这种玄之又玄的意境中,李淳风听着天外宇宙传来的颤响,闭目勾画出一幅幅图谶。

便在这时,大殿外传来脚步和甲胄的轰响。“砰”的一声殿门被一把推开,薛仁贵和一群百骑冲了进来,二话不说闯进了琉璃灯阵,然而“砰砰”几声闷响,两名百骑竟然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这两人冲得太急,又穿着五六十斤的甲胄,这一撞可不轻,顿时晕了过去。薛仁贵一时愕然,大殿内到处都是琉璃灯,明亮无比,这两人怎的撞了柱子?这时又有几名百骑穿过灯阵走向李淳风,然而诡异的是,又是“砰”的一声两人撞在一起,跌翻在地。

“停步!”薛仁贵惊骇交加,举手示意。

“薛郎将,请你的人撤吧。”这时袁天纲在玄奘的搀扶下走进大殿,说道,“这里被淳风布了阵法,颠倒阴阳,逆乱天机,你们擅闯会极为危险。”

李治、长孙无忌等人也簇拥着李世民的肩舆走进大殿,众人眯着眼睛往灯阵里略略看了一眼,顿时便有些头晕目眩,知道袁天纲所言非虚,急忙命百骑们撤退,守在大殿门口。经过这一番嘈杂扰乱,李淳风居然毫无所觉,仍然沉入深沉的禅定之中捕捉大道天机,偶尔拿笔在纸上写几笔,如同一具偶人一般,极为诡异。

“原来如此!”玄奘叹道,“当初朝廷推断第六谶,都以为应谶的那人会将刘氏和李氏合而为一。然而,眼前这一幕才是真正的第六谶!”

众人一惊,随即便想起第六谶的那一句,“流是漓,漓是流。金刀刻出万年书。”这句话一直解释得很模糊,后来袁守诚在应谶之时被王玄策和李治抓获,众人只以为第六谶被破了,也就没有在意。但眼前李淳风推算国运这一幕,活脱脱与灵感寺被抓时的袁守诚一模一样!

“第六谶最终还是实现了!”玄奘苦涩不已,“袁守诚——也就是刘举在灵感寺中只是虚晃一枪,让我们以为破了第六谶,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李淳风来应这第六谶,所以才叫‘刘是李,李是刘’。不管是刘举来应谶还是李淳风来应谶,都是刘氏来刻写在后世史书上。‘一万小儿齐拍手,梨花枯了开石榴’,这一万小儿也不是军队,乃是指万日天子刘昉的小儿子刘举完成了《秘记》,拍手大笑,然后李氏衰败,刘氏盛开。”

李世民等人心惊肉跳,袁守诚制作的《秘记》竟然如此缜密,难缠,直到此刻还在进程之中。

“能否阻止李淳风,让他停下?”李治急忙问道。

“此事不难。”袁天纲叹了口气,“请随老朽进来。”

袁天纲带着玄奘、李治走进琉璃灯阵。三人在阵法中穿来绕去,李治和玄奘只觉如同步入宇宙星空,星辰滚滚,银河汹涌,无数恐怖的星体旋转着从身边轰然而过,时而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突然膨胀爆炸,变成巍峨巨星,时而一颗炽烈燃烧的星辰忽然塌缩死亡。

三人仿佛迎着星辰河流逆流而上,来到了银河深处,各种星体如同一滴滴水珠般劈面打来,一尊巨大的身影端坐在星辰河流之上,时不时地便伸手抓一把星辰,那星辰被他一抓,宛如泡沫般噼里啪啦地破碎。

三人来到李淳风身后,他仍旧一无所觉,如同木偶般将手里的星辰碎片抛开,冥思半晌,重又伸手一抓。袁天纲叹息一声,伸手推他后背:“痴儿,还不醒来!”

李淳风一惊,霍然睁开眼睛。玄奘和李治顿时听到耳边传来星辰碎裂之声,漫天景象一扫而空,移光换影,两人发现自己仍旧站在喜安殿中,四周垂挂的琉璃灯在风中摇曳,李世民等人在灯阵外候着。

李淳风定了定神环顾四周,见师父袁天纲站在自己身后,禁不住惊喜交加。李世民命人抬着肩舆来到书案前,拿起书卷细细观看,只见上面画着十来幅图,如同小儿涂鸦一般,根本辨不清画面。旁边写着十来篇类似谶诗一般的文字,更是晦涩难懂,甚至不少字迹都重叠在了一起,如同鬼画符一般。

李世民问道:“李卿,这些图文便是你推算的大唐国运吗?”

李淳风看了一眼,也是满脸愕然:“应该便是了。”

“应该便是?”李世民诧异,“这谶图和谶语都写的什么?”

“臣……”李淳风苦笑,“臣也不知所云。”

李世民松了口气,对李治道:“烧了。”

李治摘掉一盏琉璃灯,就要烧掉书卷,忽然大殿外传来疯狂的大笑。众人转回头,只见袁守诚戴着镣铐,在程知节等人的押送下一瘸一拐地走到大殿门口。

“陛下还是未懂啊!”袁守诚笑道,“从今夜起,天下亿万斯民都将知道陛下命李淳风推算大唐国运,画了一篇谶图。谶图一物,世人是否见过不重要,甚至这个东西有没有也不重要,只要世人相信有这么一件东西,枭雄豪杰想要造反时随便就能造出来一篇,说这就是唐宫所藏,假托天命。只要百姓愿意相信,真的还是假的,有或者没有,根本不打紧!”

李世民默然很久,询问玄奘:“法师如何看待此物?”

“陛下,”玄奘斟酌很久,坦然道,“方才贫僧看了上官仪记录的问对,此贼虽然狂悖,有一句话却颇有道理:天命便是天下百姓民心所向,是他们渴求盛世、渴求温饱之心。倘若大唐出现曹操、王莽之辈,那便意味着朝廷出现乱象,权柄倒悬;倘若大唐出现陈胜、张角之徒,那便意味着百姓饥寒交迫,人心弃唐。一卷谶图并不能决定成败,大唐若能给天下百姓带来长治久安,便是袁守诚这等人也会熄了造反之志;倘若百姓困苦,人心弃唐,哪怕没有这谶图大唐也行不远矣。”

“江山在德不在险。”李世民叹息道,“法师说的是堂堂大道啊!罢了,此物便留着吧,藏之深宫,传之后世,让我的子孙后代见之思之,人人戒惧悚惕,勤政爱民。或许,大唐尚能行得更远一些。”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自然是齐声称颂。

“此贼——”李世民厌恶地盯着袁守诚,一字一句道,“不杀!将他囚禁监牢,我要他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大唐一日强过一日,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撑着一口气说完,李世民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歪倒在了步辇上。

众人骇得魂飞魄丧,什么都顾不得了,簇拥着步辇狂奔回含风殿。孙思邈和一群御医提着药箱飞奔而至,推拿针灸,灌服汤药,忙乎了大半夜,皇帝终于悠悠醒转。

李世民仰躺在榻上,李治和长孙无忌、褚遂良都环伺在侧,众人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起居郎上官仪跪坐在一旁,腕悬执笔,准备记录皇帝的每一句话。

“什么时辰了?” 李世民喃喃问道。

“寅时了。”李治抹了抹泪,“二十六日,己巳日的寅时了。”

李世民喘息片刻,内视自身,他知道自己今夜就要死了,果然如那《秘记》所言,分毫不差。他禁不住苦涩长叹,这也算是天命吗?弥留中,一生的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循环往复:

童年时和父母、建成、元吉一家人其乐融融;

十六岁时披甲持枪,勤王救驾,冲破雁门关下的突厥大军朝见隋炀帝;

十七岁铁骑冲破贼寇魏刀儿,万众敌营中解救李渊;

十八岁太原举兵反隋,霍邑城击破隋将宋老生,长驱进入关中;

十九岁隋帝禅让,助太上皇创建大唐,被封秦王。

此后的五年里他衣不解甲,马不解鞍,为大唐征战天下,讨伐四方。浅水原之战平灭薛仁杲,柏壁之战击败宋金刚,洛阳城一举灭亡窦建德、王世充,洺水之战击溃刘黑闼,举手之间灭了徐圆朗。那些日子真的苦,最长的时候他三日三夜急行军,把自己绑在马背上睡觉,饿了咬一口干巴巴的饼子,渴了便抓一团路边的积雪。他差点被单雄信刺死,差点被刘黑闼活捉,冲一次敌阵战马能死掉数匹,铠甲上插满箭矢。秦琼说他所经二百余阵,流血数斛,自己又何尝不是?都是一样的风疾,为何太上皇能活到七十岁,自己却要五十二岁而终?因为这大唐榨干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李世民决然地想着,这江山他如何能交给建成?

那时他身兼秦王、天策上将、太尉、司徒、尚书令、中书令、雍州牧、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蒲州都督……他禁不住苦笑,太上皇把这些官职一股脑加给他的同时,也将他推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他只能夺位,不夺,便死。

看着自己开创的这贞观盛世,他慨然无悔。

看着榻前哀哀哭泣,连白发都生出来的儿子李治,他慨然无悔。

要去见爱妻无垢了,还有儿子承乾,一家人仍旧在一起,甚好。甚好。

哪怕建成、元吉也会在死后相见,那便来吧,自己无悔无惧。

他艰难地伸出手,触摸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是自己最爱的儿子,李治。他哀哀流泪:“雉奴,雉奴,你有如此孝心,我死有何恨?”

李治号啕大哭。

然后他又挣扎着把手伸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急忙上前,让皇帝抚摸他的脸颊。李世民喃喃道:“朕今日把身后之事托付给你啦!太子仁孝你是知道的,要多加辅导之。”

长孙无忌呜咽不止,不能言语。

“雉奴,有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李世民又看向褚遂良,“无忌尽忠于我,我有天下,多赖其力。我死后,你切勿让人谗言间毁他。”

褚遂良叩拜于地,呜咽着答应。

“去,拟遗诏吧。” 李世民吩咐道,“着皇太子治即皇帝位。”

一言毕,他的手慢慢垂落,溘然而逝。

精舍之中,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烛下,王玄策握着景娘的手和她并排躺在榻上,纤细的手掌渐渐失了温度,冰凉清冷。王玄策两只手紧紧地包裹着它,似乎想用体温来给她暖热。景娘已经陷入弥留之中,脸上毫无血色,仿佛一层薄薄的纸,瞳孔也在渐渐放大,她嘴里仍呢喃着,仔细听,似乎是儿歌的旋律。

王玄策的泪水已经干涸,就这样沉默地躺着不动,静静地守着她。

忽然有连绵的哭声从含风殿的方向传来,精舍外杂沓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潮水般冲过,有一人呼喊着:“封锁五坊,检查所有铁笼,任何一只鹰鹞雕鹘不得升空,但有所见,一律射杀!”

景娘的眼中忽而有了一些神采,喃喃说了些什么,声音几不可闻。王玄策贴过脸,凑在她嘴边仔细倾听才听到四个字:“皇帝崩了……”

王玄策苦涩地叹息:“是啊,贞观结束了。”

“秘不发丧……”景娘嘴唇张翕,喃喃道,“太子要登基了……”

王玄策没有说话,眷恋地抱着她的身体,轻如无物,仿佛灵魂都离去了。

“太子若要反悔,对你动手,可去感……感……”景娘的声音轻如呼吸,王玄策趴在她嘴边才能勉强分辨几个音节。

“随他吧,景娘。”王玄策道,“我只想和你多待上一刻。”

“不不……很重要……”景娘吐出最后一口气也要将这句话挣出来,他只好努力倾听,“感业寺……你去感业寺找个小尼姑……明空。”

王玄策摸不着头脑:“感业寺?明空?”

“感业寺,明空……对她说一句话……七月七日甘露殿!”景娘拼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住他的手,“只有她才能救你……救儿子……”

“七月七日甘露殿,我记住了。”王玄策不解其意,只好点头应承。景娘眼中满含柔情地望着他,久久不动。王玄策颤抖着去触摸她,才发现她气息早已断绝,手却仍然用力地攥着他,似乎要攥紧这个世界,将自己永留在丈夫和儿子的身边。

王玄策默默地躺下去,将头埋在她怀里失声呜咽。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己巳日,李世民崩于翠微宫含风殿,时年五十二岁。

太子与长孙无忌等商议之后,秘不发丧,次日太子先行回京,先前带来的兵马仍旧跟随。

五月二十七日,太子抵达长安。大行皇帝的尸身盛放在日常所乘的车舆内进入皇宫,停灵于两仪殿。

五月二十八日,太子与长孙无忌擢拔东宫辅臣,以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为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侍中,以右庶子高季辅兼中书令。

五月二十九日,发丧太极殿,宣遗诏,太子即位,大赦天下。

新帝下诏,听任在外的诸王回京奔丧,但濮王李泰不在此列。

五月三十日,长安城内四夷各部的首领和使臣听闻天可汗驾崩,恸哭哀号,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请杀身殉葬,李治假称先帝有旨不许。

忙乱一整日,李治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太极殿,大行皇帝躺在棺椁之中,妃嫔、公主和年幼的皇子都跪伏在大殿的两侧守灵。厚重高大的棺椁如同巍峨的山岳,李治痴痴地望着,泪水无声而下。

南阳公主已被从感业寺接回了宫中,与兄弟姊妹一起守灵,她提起裙裾默默地来到李治身后:“四哥,我恳求你一件事,待得阿爷入葬昭陵之后,请你将我免为庶人。”

“为何?”李治低声问道。

“阿爷答应过我,待得刘三郎剿灭了大宗正就让他与我成婚。”南阳公主眼中满是期冀,“我只想与他做个普通人家的夫妻,耕田种地。”

李治怜悯地望着她,命内侍取来一只木匣子交给她。

“这是何物?”南阳公主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份文牒。

“阿爷的一份遗诏。”李治说,“与你有关。”

南阳公主急忙打开遗诏,只看了一眼,顿时呆住。那遗诏极为简单,只有一句话:“刘全此人豺狐之心,姓名应谶,待朕死后,着即赐死。”

李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南阳公主呆滞地拿着手里的遗诏,整个人如失魂魄,忽然发疯一般奔出了太极殿。屯营中郎将薛仁贵正在殿外值守,南阳公主询问他刘全的所在。刘全官复原职,仍然是北衙飞骑的旅帅,正值非常时期,也在宫中值守。薛仁贵打听了他所在的方位,南阳公主一路奔跑过去。

刘全带着麾下的一旅飞骑在皇宫外的永安门值守。从翠微宫返回长安之后他踌躇满志,只待新皇帝登基之后,自己尚了公主,将来能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他甚至开始规划,自己是在朝为官,还是外放州郡做一名刺史或者都督。这让他取舍不定,难以兼得。

正在这时南阳公主找来,二话不说,催促他上了马车,一声鞭响,载着他驶出皇城。刘全还以为公主是情浓难耐,直到公主拿出遗诏递给他,他愕然看完顿时如冷水浇头,江心崩舟,两眼通红地嘶吼道:“这是假的!皇帝答应我娶你的,怎么会杀我?这定然是太子想要杀我!”

南阳公主哭道:“这是阿爷亲笔写的遗诏。因为你参与过刘党,姓氏应谶!”

“天下姓刘的多了!”刘全悲愤绝望,“他连刘举都能不杀,为何偏生容不下我?翠莲……”他用娘子的名字呼喊南阳公主,“我没有复兴刘氏之心了,只想做大唐朝的官与你一生厮守。”

南阳公主哽咽道:“三郎,天家有多无情我早已知晓。我们逃吧,逃到边陲之地,无人认识的地方,耕田种地,采桑织布,好吗?”

“你让我跑去边陲当农夫?”刘全难以置信,“我祖祖辈辈都在禁苑中当农夫,我出卖族人,九死一生帮你们家破了《秘记》大案,又娶了公主,难道是为了重新做个农夫?”他怒吼道,“老子要做官!老子要光宗耀祖、位极人臣,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

南阳公主悲哀地望着他:“你要娶我,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做官?”

“你说呢?”刘全狰狞地望着她,“你贵为公主,锦衣玉食,居然想逃离皇家,做那寻常妇人!简直愚蠢至极!你知道做一个农妇有多苦吗?每日寅时你便要起床纺纱织布,待得姑翁、丈夫、孩子起床,你要烧火做饭,备那一日三餐。待得天亮,你要去村头挑水,喂鸡养猪。一大早你便打着呵欠,劳累不堪,浑身又脏又臭,你男人连闻都不愿闻你,话都懒得跟你说一句。然后你夫妻二人去田间劳作,你要把锄、犁地、播种、育苗、锄草,你要去溪头挑水浇地,你瘦瘦的肩膀担了一担又一担水,扁担将你的肩头磨得稀烂,麻布衣服粘在肩膀的血痂上撕都撕不下来,疼得你嗷嗷哭泣。过得三五个月,你的手掌不再白皙滑嫩,手掌、脚掌和肩膀长出厚厚的老茧,粗糙宽大,你男人连摸都不愿摸你一下。你还要给田间施肥浇粪,你穿着破烂的衣裳,大脚板踩着泥泞的地面,挑着一担大粪从家里穿过村庄走到田间地头。你浑身恶臭,蓬头垢面,到了太阳落山,你和那群妇人躲到人烟稀少的小河沟里洗刷身体,村里的浮浪子躲在树丛里偷窥,他们吹着口哨,朝水里扔石头调戏你。夏夜尚可得过,到了冬天,你一冬不得洗澡,捂着臭烘烘的身体钻进被窝,自己都厌恶自己。或者你还有个选择,那就是跳进寒冷刺骨的溪水中擦洗自己,第二日或许你会突发高烧,缺医少药,倒毙于炕头。公主,你想要哪个?你怎么选?”

“不要说了!”他说得极为恶毒,南阳公主嘶声尖叫着捂住耳朵。

“还没完呢!这只是你最好的生活!”刘全表情扭曲,有如毒蛇般狰狞可怖,“就这样你辛苦劳作一年,收获了庄稼,采摘了瓜果,纺出了丝绢麻布,你却吃不饱,穿不暖,因为你家的粮食会被官府收走。你的丈夫和儿子还有无休无止的徭役,去筑城,去修路,去挖河渠,去当兵打仗,他们被官府征发到几百上千里外,你数月不见消息。忽然有庄正上门,告知你丈夫或者儿子病死于河渠之上,或者在战场上丢了脑袋。你披麻戴孝像狗一样在村庄里奔走哭泣。这就是你想当的农妇!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我,还有我的祖祖辈辈已经过了几百上千年!”

南阳公主也不知是被他吓的,还是绝望崩溃,呜咽痛哭道:“三郎,可是你无路可去啊!刘姓一党的骨干都被你除掉了,如今只有你符合那传说中的卯金刀,无论谁做皇帝都要杀你的!”

刘全愕然呆坐,忽然觉得滑稽,禁不住癫狂而笑,涕泪横流。他恶念一闪,拔刀刺入南阳公主的小腹。公主整个人呆滞不动,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既然如此,老子就去做那卯金刀,反了吧!”刘全咬牙狞笑,“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刘,不决则为李。我是大汉天子后裔,几百年来预言说甲午之年,刘氏还驻中国,长安开霸。为何不能是我?”

公主捂着伤口软软地倒在坐榻上,脸上迅速失了血色,悲哀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她爱过的男子,这个曾经温厚淳朴,为她悲惨的命运中带来无数欢乐的男子,此时全然变作了一头恶魔。

刘全掀开车帘,此时马车驶到了一条偏僻的街上,车夫满脸恐惧地瑟缩在车头,他一刀斩过,车夫跌翻在地。他卸掉马背上的车辕,将马车推进路边的排水渠,然后翻身上马,朝着禁苑的方向疾驰而去。

禁苑的门禁对刘全而言,如同纸糊的一般,处处漏洞。他找了一处密道,弃掉马匹潜入禁苑。

沿着永安渠回到刘家庄,刘全站在村中央的打谷场上,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上的铁钲。节奏三长两短,反复敲击。此时已经进入亥时,夜深人静,清脆的铁钲之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庄上的族人从睡梦中惊醒,默默地在暗夜里倾听着铁钲的节奏。有些人神情激动,有些人黯然神伤,有些人拥抱着父母、妻子和儿女依依不舍,有些人则沉默地走进谷仓,从柴禾中抽出暗藏的枪矛。

然后这些人擎着灯笼火把来到街上,走到打谷场上聚集,不到半个时辰来了黑压压的一片。农历三十的夜晚,月亮宛如细眉,星辰像钉子一样镶嵌在夜空中,这些青壮男子一手举着枪矛,一手持着火把,身上佩戴着弓箭和横刀,沉默无声地站在月光下,原来这些人竟然都是袁守诚和刘全训练的私兵。

刘全曾向太子招供,他是大宗正的丁曲曲长,为大宗正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军队,眼前这数百青壮便是他丁曲的精锐。这五百人他并未隐瞒,只因为他告诉太子,大宗正藏了足够五千人的铠甲和兵械。太子为了找出大宗正,便没有打草惊蛇。随后皇帝病重,太子急匆匆上了翠微宫,因此来不及清理,却给了刘全谋反的底气。

刘全说剩下的四千五百人将会临时调入禁苑,其实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五千人根本不在禁苑之外,就藏在禁苑之中。

因为禁苑的面积堪比长安城,为了给皇家供应一切所需,里面生活了五六万人,大大小小的村庄星罗棋布地分散各处。袁守诚二十年来筹谋颠覆大唐,在禁苑中耗费了大量的心血,秘密发展徒众,时至今日他收服的青壮男子即便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之数。

袁守诚为了训练这些人煞费苦心,每年冬春两季农闲之时,都会借助府兵的习射课试将他们聚在一起演练,甚至还遣了精通军阵作战的教头来教习,命名为“兴汉军”。多年训练下来,这支军队的精锐程度不输大唐禁军。

刘全举着火把,跳在一副碾子上嘶声大吼道:“老皇驾崩,新皇即位,这是复兴大汉的最佳良机!岁在甲戌,刘氏当兴!大宗正有令,号令兴汉军在未央宫集结!”

明日便是六月初一,甲戌日。

众人激情勃发,在刘全的带动下高声呼喊“岁在甲戌,刘氏当兴”,然后纷纷钻进街巷和田埂,摸黑前往禁苑中的数十个村庄召集军队。

刘全带着几名心腹翻身上马,前往未央宫。

月色下,众人驰过坍塌荒废的城池和宫殿,马蹄声惊动了夜色,荒烟蔓草间不时狐兔出没,远处又有狮虎夜吼,那是皇家在兽苑中豢养的猛兽,供皇帝骑射游猎。夜风迎面扑来,刘全胸中如同燃烧着一团火,这是大汉的城阙啊!这是大汉的帝都啊!如今却成了这番模样!

来到未央宫的前殿,刘全等人策马驰上荒废的高台,在宫阙的暗影下沉默等待。过不多久,一群一群的农夫结伴而来聚集在高台下,众人经过多年训练,一个个井然有序,谁也不说话,来了之后便按照阵列站好。五人一伍,伍长一名;十人一火,火长一名;五十人一队,队正一名;百人一旅,旅帅一名;二旅一团,校尉一名。再往上便是折冲府的编制,五个团合计千人组成一座折冲军府,设折冲都尉一名,副手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

这是大唐的军制,袁守诚并不满意。原本想按照两汉的军制来设置,奈何日常演练是假借朝廷府兵的名义,只能按照大唐的军中操典来,他也只好妥协。

大约一个时辰,除了一些伤病老迈之人,兴汉军已经大略到齐,共计三千七百三十五人。大唐的府兵需要自备长枪、弓箭和横刀,铠甲却不得私藏,需要朝廷提供,这些人虽有武器装备,却仍是农民装束。刘全带着这支军队穿过未央宫的北门,再向东穿过一道坍塌的城垛,来到武库。

这座武库是大汉朝廷储藏兵器的库房,当年藏有天下之兵,铠甲军械堆积如山。大汉灭亡之后库房就被搬空,焚烧拆毁,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从北周一直到大唐,无人再对它感兴趣。

刘全带领兵马来到一座残败的废墟前,命人开挖,众人做惯了农活,当即搬开坍塌的砖瓦石块,拿铁锹将地面挖开。下面的废墟夯土显然被战火烧过,都是黑红色。向下挖了两尺,忽然“当”的一声响,下面竟然是坚硬的岩石。几百名农夫一起动手,用撬棍将条石搬开,露出一座黑魆魆的大洞。

众人一阵欢呼,刘全带着几名旅帅擎着火把钻进洞中,沿着台阶向下走了两丈深才踏上平地。众人挥舞火把照耀四周,不由震惊,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库房,摆放着一排排的木架和木箱,木架上整齐摆放着无数的长槊、长戈等兵器,还有的木架上则堆放着一套套的铁铠甲,都用油纸包裹,不少木架早已腐朽损毁,塌了一地,各种兵器甲胄堆积如山。

有人打开木箱,箱子里是用油纸包裹着的弓弩,不下几万张。另外一些箱子里则是弩箭,约有数十万支。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刘全带着他们穿过这间兵器库,下一个库房中则是一座器械作坊,里面停放着数十辆攻城车和抛石机,都是新制的,不少木料只刨开一半,散发着新鲜木料的气息。刘全解释,这里便是大宗正制作军械的秘密基地。

有人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左右寻找,在墙角发现几只大木桶,打开一看,里面是黏稠的黑油。一名农夫诧异地询问,刘全拿出一根木棍在桶里搅拌几下,凑到火把上点燃,只见那沾了黑油的木棒“呼”的一声剧烈燃烧,把众人骇得失声惊呼。

“这是石脂,在肃州一带有条河,河里便流淌着这种石脂。它极易燃烧,水越扑,火势越猛。”刘全道,“但这些乃是石脂提炼后的东西,叫火油,里面混合了硫黄、树脂、木炭、沥青和石灰,比石脂燃烧的威力更胜十倍,是大宗正从波斯人那里重金购来的。今夜你们砍些干藤蔓,编织出几百颗木球,里面裹上竹篾和干草,塞些石块增重,用这火油浸透,点燃之后用抛石机发射出去。今夜我要火烧太极宫!”

兴汉军亢奋不已,将这些铠甲军械从武库中搬运出来,全副武装。霎时间这支农民军焕然一新,军容严整。一个个身上披着汉时的铁甲,手持步槊与长戈,一人一具弓弩、一把汉代的环首铁刀,虽然都有些锈迹斑斑,却别有一股苍凉肃杀的古意。

刘全激情澎湃,大吼道:“岁在甲戌,刘氏当兴!”

“岁在甲戌,刘氏当兴!”兴汉军嘶声呐喊,似乎汉长安城的整座废墟都在簌簌震动。

“出征!”刘全怒吼一声,提枪一指,跃马而出。

三千七百余人的军队分作三支,从未央宫残破荒芜的废墟中潮水般涌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扑向大唐的皇权中心,太极宫。

明日便是六月初一朔日,也是太史局推算最适合新帝登基大典的吉日。

李治忙碌了一整日,虽然身体疲累至极,精神却愈发亢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请他回东宫好歹歇息一下,以应对明日繁杂冗长的礼仪。李治坐着肩舆走到半道,喝了安眠的汤药之后又觉得不妥,命人转回太极殿上。

他告诫自己,愈是接近大成,愈要谨慎戒惧,尤其是不孝之名,万万不能留下任何口实。他命内侍在大行皇帝的棺椁前铺张芦席,就在上面将就一夜。内侍心疼他,为他铺了张羊毛毡毯,又让他大骂一通撤换成了芦席。

和一群妃嫔、公主、皇子在芦席上眯到半夜,李治忽然被一阵喊杀声惊醒,一跃而起奔出了太极殿。

朝着西边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李治惊骇交加,只见掖庭宫方向烈火冲天而起,喊杀声连天,似乎有千万人的军队在殊死搏杀。一道道燃烧的流星划破夜空,越过围墙,朝着皇宫激射而来,砸在皇宫各大宫殿上轰然爆开,烧起了冲天大火。

左右屯营、左右卫、监门卫,一支支军队从四面八方而来,扑向掖庭宫方向。掖庭宫在太极宫的正西,分为三大区域,北部为太仓的所在地,中部乃是太监宫女所居,南部是内侍省,和皇宫有一道高高的围墙,开有两座门相通,北面为嘉猷门,南面为通明门。战事就在通明门的内外爆发。

这时薛仁贵带领一群北衙飞骑狂奔而来,呼啦啦散开,举盾护卫在李治身前。

“薛郎将,”李治怒吼,“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刘全作乱!”薛仁贵浑身烟熏火燎,衣甲上满是血渍,显然刚经历了一番苦战,“他率领一支四五千人的军队已经攻入掖庭宫,正在猛攻通明门,程大将军在指挥阻敌!”

“什么?”李治一阵眩晕,刘全作乱?他哪来的军队?

薛仁贵急忙禀奏,原来刘全从长安故城出兵后直扑芳林门,监门卫的守军猝不及防,一击即溃。刘全的目标是太极宫,早盘算好了最便捷的路线,芳林门的旁边便是掖庭宫的西门。兴汉军用健马拖着攻城锤,撞开了掖庭宫西门,蜂拥而入。

直到这时北衙禁军才反应过来,程知节率领左右屯营在通明门殊死抵抗。兴汉军的攻城锤将门撞得支离破碎,程知节命人杀掉马匹,将战马的尸体堆在门洞里阻挡敌军,下令所有的军队悉数集结。

刘全将抛石机运了上来,共有二十多架,安装上抛射杆之后,将火油弹装进铁制的皮窝,点燃之后,队正一声喊,每一架都有十几名拽索人猛拽砲索,火油弹便越过高墙,射入皇宫。

袁守诚设计的都是小型的抛石机,但射程也高达二百步,火油弹如同漫天星辰坠落在皇宫里,各处宫殿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刘全发射火油弹可不止是为了烧掉皇宫,火油弹落地燃烧之后在程知节等人的身后树起了一道火墙,直接将他的援兵隔绝在外。薛仁贵厮杀之后,穿过火墙来护卫皇帝,这才浑身焦黑,狼狈不堪。

这时,在攻城锤的撞击下,掖庭宫和皇宫之间的围墙大片倒塌,现出一条百步宽的缺口,程知节失去地利,只好命全军压上和兴汉军短兵相接。他本以为以屯营的精锐,这种杂牌军一触即溃,不料己方反而遭到惨烈的暴击。

原来刘全的兴汉军几乎人手一弩,而且以整排的线列战术轮番攒射,第一排射完,蹲下上弦填弩,第二队跟进攒射;第二队射完,迅速蹲下上弦填弩,第三队跟进攒射;第三队射完,站立不动上弦填弩,第一队复又起身攒射。如此循环往复,弩箭攒射毫不停歇。

这是典型的大汉弩射战术,因为弓弩上弦填弩的速度较慢,临敌不过三发,所以大汉灭亡后,各代的将军都嫌弃弩箭射速太慢。而且西晋灭亡后胡人统治中原,这些人擅长骑射,更不喜欢用弩,用弩的战术便被后世遗忘。

后世将军因此便认为战阵之时用弩不如用弓,其实是他们不懂用弩的战术,用弩必须组成线列战阵,各排弩手轮番攒射,一刻都不能停歇。所以当年李陵以五千步卒对战匈奴的八万骑兵,千弩齐发,一天之内便射掉了五十万支弩箭。

程知节猝不及防,屯营人马当即被射倒了一大片。刘全指挥着兴汉军列队而进,弩箭“嘣嘣嘣”响个不停,密如暴雨一般从无停歇,每抵进一步,程知节就要被迫后退一步,广场上铺满了尸体,层层叠叠。程知节的身后是火油弹打出的一片火海,火海的后面就是通往太极殿的右延明门。只要刘全冲破右延明门,便能直抵太极殿,将李治生擒活捉。

刘全站在兴汉军的中军,望着近在咫尺的太极殿,心中一片火热。大唐的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在眼前的太极殿内,只要拿下他们,整个大唐便群龙无首,他轻而易举就能控制整个长安。到时候挟天子令诸侯,讨伐不臣,哪怕不能掌控整个天下,也能激发出各路枭雄的野心,让天下重回乱世。而自己便是隋末时的李渊,占据关中,征讨四方,重新复兴大汉的江山,自己将是又一个光武帝!

忽然间只听掖庭宫里一片大乱,杀声再起,那些抛石机轰隆隆地倒塌,发出巨大的闷响。刘全遣人探查,不久一名校尉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刘庄正,王玄策率了一支兵马突袭掖庭宫,拆毁了抛石机!”

刘全来不及思考王玄策为何会出现,急忙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黑压压不计其数!”校尉答道。

刘全的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他知道今夜的成败只看自己能否捉住李治了,当即命校尉不惜代价阻拦王玄策,自己带队加快步伐,冲击太极殿。不料王玄策的速度比他预想中更快,兵力也更充足,迅速击溃了掖庭宫里的兴汉军,从豁口冲进了太极宫。

这下刘全被王玄策和程知节夹在中间,首尾难顾,他迅速做出取舍,命人将火油弹搬上来,人手一只,点燃之后抱在怀里冲向程知节。兴汉军这些农民知道今夜难以幸免,一个个杀红了眼,当即有二三十人抱着燃烧的火油弹冲向屯营卫。火油弹轰隆隆地在屯营中炸裂,火油四溅,每一滴油都是一朵火苗,众人的身上燃烧起熊熊大火,这下子屯营卫的防线彻底崩溃,无数人痛苦地号叫着满地翻滚。

程知节见抵挡不住,只好退入太极殿,和薛仁贵护卫着皇帝、妃嫔、公主、皇子诸人退入两仪殿。

几乎是与此同时,王玄策击溃了兴汉军的后军,兜尾杀了过来。刘全率领兴汉军进入太极殿,挥军追杀李治。

两仪殿和太极殿之间又是一座高耸的围墙,只有一道朱明门与之相通。程知节命人关闭朱明门,用门闩死死地顶住,薛仁贵带领一群军中的神射手登上朱明门的殿顶,居高临下攒射,将兴汉军牢牢阻挡在了门外。

兴汉军没了攻城锤,没了抛石机,拿这座门毫无办法。刘全一看这局势顿时浑身冰凉,知道今夜功败垂成,穷途末路了。

他心灰意懒,提着一只火油弹回到太极殿,看着李世民高耸如山的棺椁惨笑不已。灵堂上摆满了贡品,他随手取了一坛酒,倒入御用的蟠龙金樽之中痛饮。太极殿四周的喊杀声彻夜不熄,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全已经喝得熏然欲醉之时,喊杀声终于停歇,他抬头看去,殿外透出一抹朝阳。

大殿的四周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和铠甲的碰撞声,似乎有无数的兵马正悄然抵近。刘全有些不耐烦,喝道:“要来便来,何必鬼鬼祟祟!”

周围骤然一惊,似乎有无数人屏息凝神,针落可闻。

脚步声响,一条人影从大殿外走了进来。刘全抬头看去,却是王玄策。

原来昨夜王玄策正在宅中处理景娘的后事,忽然南阳公主登门来访,她浑身是血,小腹上一道伤口鲜血汩汩。王玄策急忙找来医师为她治疗伤势,这才知道大行皇帝下了遗诏要诛杀刘全,刘全刺伤公主后逃走了。

王玄策知道不好,此人的性情他是深知的,袁守诚被捉之后,残余的刘党势力恐怕会被他全数继承,动辄掀起滔天风浪。他不敢怠慢,救治好公主之后便要潜入禁苑寻找刘全,不料刚走到芳林门,就见刘全率军夺下了芳林门,攻入掖庭宫。

他当即收拢溃军。这些监门卫、屯营卫、左右武候府的兵将正惶恐不安,见王玄策挑头,顿时有了主心骨,急忙奔到禁苑找到驻扎在附近的各卫兵马,归拢于王玄策的麾下,果然杀了兴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刘全见王玄策进来,知道自己的兴汉军已经被消灭殆尽,凄然长笑着将一坛酒抛给他:“五月十九,我初出禁苑遇见的是你,今日万事终了,又有你来送别。甚好,甚好。”

王玄策接了酒坛,拎着走到灵堂上,朝四周看了看,又扫了眼刘全手中的火油弹,顿时皱起了眉头。堂上遍布香烛,略有闪失,让这火油弹爆裂,大行皇帝的棺椁可就不保了。

“降了吧。”王玄策道,“事已至此,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降?”刘全哈哈大笑,将火油弹在灯烛上抛来抛去,“我昨夜起兵杀入皇宫便没想活着。在禁苑种地时我曾经仰望天空,想我今生要怎样死掉才没有遗憾。那时没有答案。可是大行皇帝下了遗诏要杀我,我忽然便有了答案,无非是成王败寇四个字。那我便轰轰烈烈放手一搏,杀他个天翻地覆,大不了点燃这座太极殿,与大行皇帝的尸体一起化为灰烬,也算是酣畅淋漓。王少卿,这火油弹的威力你是见识过的,若是点燃,你能不能扑灭?”

王玄策心中一颤,他知道刘全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这话绝非威胁。他在西域多年,对这火油弹极为熟悉,里面混合有硫黄、树脂、木炭和沥青,根本无法扑灭,一旦爆燃,大行皇帝的尸身势必与这宫殿一起烧为焦炭。

“你既然没有点火,说明心中还有所企盼。”王玄策审视着他的眼睛,“不如说说你的条件。”

“好个王少卿,怪不得我斗不过你。”刘全看着他哈哈大笑,挑起拇指夸赞,“只要你把李治叫来与我说几句话,我便将这火油弹交给你,然后举刀自裁。如何?”

王玄策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太极殿。

刘全默默地喝着酒,过了有半个时辰,王玄策孤身一人返回。

“李治这无胆鼠辈果然不敢来见我。”刘全冷冷一笑,“既然如此,他阿爷的尸身不要也罢。”

“并非陛下不敢见你,而是另有一人想要见你。”王玄策道。

刘全一怔,就见南阳公主捂着腹部的伤口,挣扎着从太极殿外走进来,她包扎的伤口有些崩裂,鲜血顺着腿脚从裙裾下滴落,淋淋漓漓地洒了一路。

刘全脸上表情复杂,默默地看着她走近。忽然公主脚一软,一个趔趄,刘全不禁跳起身来搀扶,却被公主狠推一把,跌坐在一旁。公主挣扎着来到棺椁下无力地坐倒在地,剧烈喘息着。

王玄策在丈许远的地方不敢接近,看着他们默默对视,气氛极为怪异。

“公主,我这一刀还没有斩断你我的孽缘吗?”刘全苦笑道。

“人间的刀剑如何能斩断宿命因缘?”南阳公主道,“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娘子翠莲,去年中元节将金钗拿去斋僧,遭到你辱骂斥责,自缢而死。你替天子进献瓜果积了大功德,炎魔罗王恩赐我与你一同还阳。可是我死了太久,躯壳早已腐烂,南阳公主该当猝死,所以我借她的尸首还魂归来,要与你再续前缘。”

南阳公主一字一句地说着,神情认真,脸上看不出丝毫虚假与编造的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真实的经历。刘全呆呆地看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郎,刘坷垃家的借了咱家三斗麦子,可不曾还呢,还有那十五合的利也没有给。我日前仿佛回了一趟家,家里的鸡子不见了,牛也没了。”公主说道,“刘三,你得给我找回来!”

“住口!住口!你不是我娘子,这是假的!是我们商量好了要骗皇帝的!”刘全嘶声大叫。

“三郎,”公主凄然道,“你怎的不认我了?我真的是翠莲!”

“若你真是翠莲,你且说说十年前我们新婚那夜,你跟我说了什么?”刘全冷笑,“别只讲咱们商量好的话来骗人!”

公主艰难挣扎着,用手撑着地一步步撑到他身边,轻轻搂着他的头,操起一口方言土语喃喃道:“那一夜,我说,你老刘家穷也好,苦也好,我这辈子是跟定你啦。我给你生儿育女,当牛做马,只有一样,你不可打骂我。因为我阿爷从小打骂虐待我,我将来回门要向他夸耀我嫁了个好郎君,一句都不舍得打骂我……”

刘全如遭雷击,整个人寒毛直竖,满脸都是恐惧。公主所说的竟然真是他和翠莲新婚之夜的洞房私语,一字不差!这些话他此生并未向第二人讲过,翠莲早死,更不可能跟谁讲过,公主如何知道?

刘全呆呆地看着她,除了这张脸,那声音、那腔调、那言辞,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就像是翠莲果真借尸还魂活了过来。他呆滞地环顾四周看着这座灵堂,仿佛自己是已死之人,穿越阴阳,又仿佛自己早已在献瓜的那夜死去,根本就不曾复活,这些日子的经历只是濒死前的大梦一场。

“三郎,我将回归地府,真舍不得你一人独留世间,承受这无穷无尽的创痛。”公主说道。

这一瞬间刘全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些,但随即胸口一痛,他低头看去,胸前插了一把乌兹刀。这刀来自遥远的波斯,刀身上布满了火焰纹,就仿佛地狱中燃烧的业火。

胸口又是一凉,鲜血飙飞而出,原来公主拔出了乌兹刀,反手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刘全苦涩一笑,浑身的力量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拼起最后的力气拥抱着南阳公主,两人头抵着头,依偎在巨大的棺椁下。

王玄策走上前将那只火油弹踢飞出去,默默地蹲下了身子。

刘全嘴里涌出鲜血,嘴角却露出一丝苦笑:“王少卿,刘氏和李氏想要和解……为何那么难?我想做大唐朝的官,是因为既不想造反,又不想做个农夫任人奴役……为何那么难?”

王玄策无法回答。

刘全不再说话,和南阳公主相互拥抱着,依偎着,直到眼中的神采散尽,身体冰凉。

王玄策站起身疲惫地走了出去,他走过尸体遍布的太极殿,走过满地火焰的右延明门,走过围墙坍塌的掖庭宫,然后走进芳林门。

他突然想看看汉时的长安故城,看一看长乐宫的废墟,看一看未央宫的高台。他想知道这个消失了四百年的帝国到底残存着何等的魅力,让一代一代的人前仆后继,去复兴它,重建它。

眼前烟火滚滚,却是凝碧池畔的刘家庄。驻扎在禁苑中的北衙禁军正在搜捕叛党,整个村庄都已被焚毁,浓烟翻腾,村子里战马奔驰,村中的青壮年除了追随刘全造反的,都被杀戮一空,尸体枕藉于土街之上。老人和妇人相携着哭泣奔逃,儿童拽着他们的衣袖踉跄而走。

村尾的槐树下,一名不舍得离开家园的老人呆滞地坐在燃烧的屋舍外,拿着尖尖的木壤朝远处投掷。三十步外的墙边摆着另一只壤,老人砸中木壤的尖角,木壤弹跳飞起,落入翻滚着污血的溪水。

那老人咧嘴而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忽然有骑兵疾驰而来,横刀一斩而过,无头的尸身便倒入祖辈栖居的田宅之中。

木壤顺水漂流,漂至王玄策的脚下。他从溪水中捞出木壤,忽而想起初见景娘的那一夜,他喝醉了,手持铜箸击壤而歌。传说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沿着凝碧池,来到池东畔的感业寺。

昨夜的战火和今日的杀戮都不曾波及这座寺庙,佛寺里钟声禅唱,安宁如常。这时寺中有个小尼姑出门挑水,他忽然想起景娘临死前的话,便问道:“小师父,请问你寺中可有一位女尼,唤作明空?”

“明空?”那小尼姑摇头而笑,“寺中不曾有此人。”

王玄策怔住了:“不可能!怎的没有此人?你仔细想想!”

“贵人,我自幼便在寺中,从来没听过这个法号。”小尼姑道,“不但感业寺,禁苑中三座尼寺也从未有法号唤作明空之人。”

为何查无此人?难道是景娘临死前的呓语?王玄策不禁茫然若失,回头看去,弯月未落,斜挂在汉长安城的废墟上,一轮大日正从东方升腾而起,日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