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甘露殿
慈恩寺翻经院中,李治呆呆地看着景娘款款而来,眼前金星闪耀,脑子嗡嗡作响。
翻经院是大慈恩寺最重要的建筑,是李治为了玄奘翻译佛经特意增建,规模宏大,匠心巧构,极尽华丽,典藏着玄奘从天竺取回的六百五十七部梵本佛经,日常就有军队值守,今日更是大军云集。长枪箭镞宛如地面长出一座尖刺丛林,而地面更化作一层层的铠甲,波行浪卷,翻翻滚滚。
就在这铠甲丛林之间,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女子衣袂飘扬,缓步而来。她手中捧着一只木匣,就那么从容信步而走,周围数千名铁甲大军紧张地盯着她,随着她缓缓移动,手中的枪矛都在颤抖。整支大军竟然被她一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景娘的目光尽头便是太子李治。
李治站在佛堂的廊下,脸上一片绝望,天下之大,再坚固的城池,再庞大的军队,再尊贵的地位都给不了他丝毫的安全感。他本以为躲在翻经院中,在大军的保护下景娘对自己再无威胁,却不料她只是打开手里的匣子让人看了一眼,他便彻底屈服。
景娘走上台阶将匣子递给李治。他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沓拓片,似乎是多年前从石刻碑文上拓下来的。李治拿出几张拓片,字很大,每张只能拓几个字,从最上面几页一一看去,便是:高皇海出多子李元王八十年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
景娘神情淡然:“这是我初出茅庐为殿下立的第一功,今日特来讨赏。”
李治呆滞地看了片刻,怒吼着将拓片掷在景娘的面具上,纸片纷纷扬扬地坠落在地。
贞观十七年,太子承乾和魏王李泰因为争储双双败北,李治被立为太子之后,由于毫无根基,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太子党和魏王党的攻讦。四月他被册立,随后就有雌雉聚集在太极殿前,雄雉聚集在东宫显德殿前,占卜曰:“牝鸡当政,大不祥。”
到了七月,又发生天狗食日。民间传闻说言官派遣伥鬼杀人,要祭祀天狗,还传得有模有样,说这伥鬼穿狗皮,铁爪,躲在黑暗之中抓取人的心肝。长安城家家户户惊恐不安,每夜都有人发现伥鬼,家家户户备好弓箭和刀枪,鸣锣打鼓,驱赶伥鬼。李世民只好下令各坊打开坊门,军队整夜上街巡逻。
天下动荡的压力全聚焦在了年轻的太子一人身上。
正是因为册立他为太子,百姓才会惊扰不安,天下不稳。
李治彻夜难眠,焦虑忧惧。便是在此时,他在教坊司中与爻姬初见,见识到了她妙绝天下的占卜术,将她带回东宫。
在景娘的策划下,凉州刺史李袭誉上了奏章,说在昌松县鸿池谷中发现五块瑞石,青质白文,石上天生八十九个字,其中有“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等字样。李世民大喜,派使者祭拜瑞石,向天下州府传播李治的天命之象。
到了九月,魏州的天空出现祥云,随后李治的寝殿长出了二十四茎的紫色灵芝。
十一月,并州、永州、滁州的天空出现祥云,郑州、怀州黄河水清,廓州献白狐。
至此,所有灾异之事彻底消失,太子党和魏王党偃旗息鼓,李治的太子之位彻底稳固。李治自己知道,这其中只有瑞石是爻姬所设计,天下却掀起了祥瑞之风。他曾疑惑地询问爻姬,爻姬只淡淡地说,博弈其实是搏势,只要起了势,旁人一见大势所趋,自然都来投效。
李治从此对爻姬恩宠有加,视为腹心。然而当年立下多大的功劳,今日便有多大的威胁,眼前这匣子里的,便是那五块凉州瑞石的铭文拓片。
“你究竟要作甚?”李治将景娘带进佛殿,关上殿门厉声质问道。
景娘摘掉黄金面具,点上一炷香,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头礼佛,然后淡然道:“七年来我为殿下立的功勋不计其数,大功有四:贞观十七年,凉州五块瑞石稳固了殿下的太子之位;贞观十九年,杀宰相刘洎;贞观二十年,杀刑部尚书张亮;贞观二十二年,杀华州刺史李君羡。今日臣妾想以这些微末的功劳来向殿下讨个赏赐。”
“什么赏赐?”李治听出她话语中饱含的威胁,禁不住咬牙切齿。
“待殿下继位之后,为我阿爷平反,昭雪冤屈!”景娘从蒲团上起身,一字一句道。
李治顿时怔住了,好半晌才道:“爻姬,你阿爷谋反当然是冤案,可这是陛下亲自审理,我如何能推翻?”
“我说了,待殿下登基之后。”景娘道。
李治叫苦:“登基之后也不成啊!三年无改父道,我刚登基就推翻阿爷钦定的案子,让臣民如何看我?”
“天下间哪里有两全其美之事?”景娘指着他手中的匣子,“这便是摆在殿下面前的天秤两端——殿下是想平反一桩冤案,还是想一块瑞石、三桩冤案都暴露在世人面前?”
“你在威胁我?”李治怒道。
“你我都已经厮杀一夜了,殿下把我的话仅仅视作威胁?”景娘哑然失笑。
李治冷笑:“既然自投罗网,你今日还走得掉吗?你若死了,还有什么威胁可言?”
“殿下何其天真。”景娘叹了口气,诚恳地道,“你知道我占卜的神异,我既然敢来,你又如何敢杀我?莫说是死,只要我身上掉了根头发,我为殿下立下的功劳一日之间便会传遍长安,旬日之间便会传播天下。承乾虽然薨了,可李泰还在,吴王李恪也在,蒋王李恽、纪王李慎都在呢。”
李治怒视着她,眼神冰冷彻骨,浑身都在颤抖。
“孤若是不答应呢?”他努力强撑,挣扎道,“陛下不豫已久,我登基在即,一旦我当了皇帝,天下谁敢妄议?”
“七月七日甘露殿。”景娘怜悯地望着他,轻言轻语,一字一句。
李治如遭雷击,脸上瞬间不见了血色,两条腿一软就要跌倒。景娘走上前轻轻拥抱着他,默默感受着怀中的颤抖。李治整张脸都埋在她怀中,彻底崩溃:“爻姬……爻姬……”
“殿下,这七年来你我情逾姐弟,胜过夫妻,本以为能和殿下相伴到老,不料仍旧逃不脱刘氏和李氏的宿命,成为生死仇敌,我又何尝愿意?”景娘抱着他,声音也有些哽咽,“但是既然成为敌人,就只好站在各自的阵营来做抉择。都是为人子女,你对你的父亲满怀孝心,我对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
“明白了,爻姬。”李治抬起头来,早已满脸泪痕,“你我从此永诀矣。”
景娘明白“七月七日甘露殿”这七个字一出口,李治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她,两人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她黯然一拜,低声道:“殿下珍重。”
景娘戴上面具,打开佛殿的门,日光轰然砸在脸上。她就在这灿烂如刀的日光中走出佛殿,穿过重重军阵摇曳而去。李治站在佛殿里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森冷如刀。
“来人!”李治沉声道,“宣杜行敏、刘全!”
当即有内侍疾奔出去宣召,李治身体仿佛僵硬一般,小半个时辰竟然一动不动,直到杜行敏和刘全进入佛殿拜见,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稍微一动弹,身体关节嘎嘎作响,他如同一根竹竿直挺挺向后仰去,慌得杜行敏二人急忙抱住他,轻轻扶他坐在蒲团上。
李治心中仍旧充满惊悸,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王玄策是否还活着?”
杜行敏吃了一惊,半晌无言。刘全昨夜被景娘杀伤,身上缠满绷带,正自恼火,闻言一激灵,“铮”的一声拔刀抵住了杜行敏的后背。
杜行敏并不理睬他,跪倒在地:“臣绝不敢欺瞒殿下,但那一夜的围捕是大娘子主持,尸骨已被烧焦,臣无法辨认。”
李治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叹道:“我刚刚收到消息,他确实还活着,就躲在玄都观中!”
杜行敏大骇,重重磕头:“臣死罪!臣绝不敢与他勾结!”
“那么,”李治问道,“那夜死于大火之中的人是谁?”
杜行敏愣怔片刻,突然心中疼痛,喃喃道:“臣如今想来,那人的箭术如此了得,应该是曹宝鼎了。”
李治听过此人的名头,沉吟道:“他死于火场,是否是爻姬安排的?”
“不是。”杜行敏断然道,“宝鼎正是不愿效忠她,才愤然离开不良人署。臣推断,应该是宝鼎暗中跟踪到了刘宅想要营救王玄策,为了让他隐姓埋名逃脱朝廷追捕,替他而死。”
“嗟乎义士!”李治羡慕地感慨一声,挣扎着起身,“杜卿,看来你已经失去王玄策的信任了。也罢,我亲自去趟玄都观,见一见王玄策!”
玄都观里桃千树,青溪流水鱼儿肥。
溪水串绕桃林而过,芦芽满地,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叼一口低飞的飞虫。王玄策正坐在溪边的石板上搓洗衣服和尿布,桃树的树荫下放着一只竹篮,底下铺着小褥子,上面盖着袍子,弥奴正躺在篮子里酣睡,将一根拇指噙在口中,不时啜上一口,香甜无比。
桃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王玄策恍若未闻,专心地洗着尿布,一只脚却悄悄一勾,横刀从芦苇丛中慢慢滑了出来。忽然间,几条人影绕过桃树,王玄策怔住了,竟然是太子李治、杜行敏和刘全。
杜行敏和刘全远远地停留在桃林外,转过后背,警惕地盯着外围。李治手无寸铁,孤身一人穿过桃林来到了溪水边。
王玄策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搓洗尿布。李治好奇地看了看竹篮里的弥奴,脱口道:“河南郡公!”
“离我儿子远些,”王玄策冷冷道,“否则我一刀斩了你!”
李治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蹲在地上看着弥奴:“我曾答应爻姬,这孩子将来袭爵之后再赐封二等,那便是正二品的开国郡公。我刚刚想到你既是洛阳人,这孩子将来封爵河南郡公倒是极为贴切。”
王玄策冷笑:“这不是开给景娘杀我的赏格吗?我还活着,景娘又背叛了,你这悬赏还不取消吗?”
“无须取消。”李治诚恳地道,“区区一介郡公并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待我继位之后,会将弥奴赐封为国公。河南郡能拿来封国的名号颇多,其中郑国封给了你的恩主魏徵,尚有滑国、温国、虢国、樊国可封,你喜欢哪个?”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王玄策怔住了,自己和景娘全都成了他的仇敌,他居然要册封自己的儿子为国公?
李治苦涩地道:“王卿,我想请你出手,缉捕爻姬!”
王玄策恍然大悟,冷笑道:“殿下与我为敌时,请景娘出手对付我;与景娘为敌时,又请我对付她。除了挑动夫妻相残,殿下还有别的能耐吗?”
李治满脸尴尬,长长地叹息道:“王卿,一切皆是我的错。当初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受《秘记》指引要揭开李君羡案、张亮案和刘洎案的真相,是你要一步步揭开我这些年掩盖的疮疤,动摇我的太子之位。你设身处地,换了谁做太子都是要杀你的!”
王玄策默然,此言确实无法反驳,太子只杀他一人而保全他的妻儿和家族,已经极为克制,换一名暴虐之君,只怕早已诛了他全家。
“这三桩大案都是爻姬在幕后替我操持,只能逼她来善后。” 李治苦笑,“何况她是你的娘子,若是安排旁人杀你,只怕她早与我离心离德了。王卿,这朝廷就是一副磨盘,我们互为棱齿,彼此碾压,每个人都无路可退。”
“你让我夫妻之间,让我家族之间杀得分崩离析,痛入骨髓!”王玄策勃然大怒,狠狠将尿布摔在了他的脸上,“然后跑来诉诉苦衷,我就得体谅你?若非看在陛下的颜面上,老子一刀斩了你!”
李治惊得后退几步,拽掉脸上湿淋淋的尿布,满头满脸都是污水。远处的杜行敏和刘全听见响动,慌忙拔刀冲进了桃林。
李治怒吼道:“滚!”
两人急忙止步,讪讪地退出桃林,远远地避开。
李治将尿布递还给王玄策,神色诚恳:“王卿,我确实有负于你,可你我之间只是利益之争,信念有别,无论多么想杀你,我从未怀疑过你对大唐的忠心和赤诚,所以我今日能来到你面前负荆请罪。然而爻姬却是朝廷叛党,意欲起事谋反,祸乱天下,一旦让她得逞,只怕天下又要回到隋末乱世之时。”
王玄策冷笑:“休要拿大义来压我,她叛的是你,你只管去捕杀便是,来找我作甚?”
“不瞒王卿,” 李治满脸尴尬,“我斗不过她。”
王玄策不信:“如今陛下避居山中,太子监国,你一句诏令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谁敢不听?调动十二卫兵马抓她便是!”
“莫说是太子,哪怕做了皇帝我也斗不过她,因为我的根基乃是她一手筹建。”李治唉声叹气,“这七年来她为我组建了一整套的班底,我对她信赖有加,像是谍报往来、交通朝臣、维护清议、诛除异己等全都是她在操持。甚至她还在南衙和北衙的军中收买将佐,安插心腹,这些事我更是连问也不敢问,沾也不敢沾,生怕引起阿爷疑忌。结果到了今日,我既搞不清谁效忠于我,也搞不清他们效忠的是我还是她。昨夜我们略一交手,那结果让我痛入骨髓,都是我的嫡系之间在互相残杀!”
王玄策轻轻吐了口气,回想起自己与景娘搏杀时撕裂般的痛感,顿时有了切身体会。这女人最可怕之处便在于此,她借力打力,挑动你与自己的亲人、挚友、部署以命相搏,你挥出去的刀越狠,砍斫在自己身上便越痛。
“这世上能对付她的人只有你了。并不是你在智谋上能胜过她,而是你身边的亲朋挚友已经被她杀得支离破碎,你没有了软肋,她无法拿捏。” 李治苦笑一声看着竹篮里的弥奴,“而她的软肋,却在你的手中。”
王玄策脸色顿时不善:“你想让我拿儿子威胁她?”
“不不不,” 李治慌忙摇头,“我是说儿子在你手中,她会投鼠忌器,可保你性命无忧,否则她要取你性命只怕易如反掌。”
这话有些失颜面,王玄策却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问道:“太子殿下,有一件事我困惑已久,你要仔细回答!”
“请讲!”李治急忙道。
“当年,景娘为何会嫁给我?”王玄策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治张口结舌,神情有些慌乱,嗫嚅了好半晌。
“她说见我既无父母又无亲族,这才选我搭一个窝,孵一颗蛋。当时我倒也信了。可如今想来,她代你执掌东宫,权倾朝野,而我又是前任不良帅,按道理我们这等身份,你必须得制衡,断不会允许我们联合,何况结成夫妻!”王玄策冷冷地盯着他,“那么,你为何允许她嫁给我?殿下你只有一次机会,想好再答!”
李治神情中满是挣扎犹豫,眼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只好苦笑道:“贞观二十二年五月,你灭掉天竺献俘长安的那一日,阿爷考教我如何治政,如何用人。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朝廷的臣僚之中谁最难控制?我回答说有两人,第一人是李世勣,因为他身为功臣悍将,位极人臣,但我对他无恩。阿爷立刻下诏将他贬为叠州都督,叮嘱我说,等我继位之后再将他召回,任用为仆射。”
王玄策恍然大悟,去年李世勣突然之间被贬乃是朝廷一大悬案,任谁都不知道他如何触怒了皇帝,原来竟然是皇帝为了将来太子施恩之举。
“那么第二人又是谁?”王玄策问道。
李治饶有深意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王卿,第二人便是你!”
“我?”王玄策怔住,“这是为何?我对大唐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为何难以控制?”
李治摇头不已:“王卿,从天子的皇座上看去,满朝臣子无一不是忠心耿耿,奸邪之人早给诛了,根本站不到这朝堂上。但是忠和奸并非恒定不变,汉成帝在时,王莽谦恭下士,谁不夸赞?曹操、曹丕、曹睿在时,司马懿何尝不是孤忠之臣?忠与奸变幻莫测,无从把握,所以天子御下,首先在于‘制’,赐给他高官厚爵,赐给他良田美宅,娇妻美妾,让他金银满屋,钱帛充栋,让他的子孙绵延,家族枝繁叶茂,人人富贵。这是泼天的富贵,也是牢不可破的枷锁,他套在身上,帝王方才安心。你看李世勣,他身为太子太师、英国公,出将入相,位列凌烟阁。朝廷又追谥他父祖三代,将他的父亲追封为郡王,连他的姐姐们都得了郡君封号,兄弟儿子更是富极贵极,所以我忌惮李世勣只是担心我无法控制他,而不是他无法被控制。但是你,王卿,你其实是朝廷里最危险之人!因为你身为臣子,无父无母、无家无业、没有妻子儿子,没有亲朋宗族,你没有积蓄分毫财产,也不攒半亩良田,连房屋都没有几间,你这样的人无牵无挂,你让帝王如何制约你?如何收买你?如何示恩你?”
王玄策整个人都呆了,他只是因为历经了隋末乱世,那种亲情毁灭的记忆太过痛苦,才不敢有所羁绊,没想到皇帝和太子竟然从这个角度看待自己。
“什么叫作匹夫?你这身无羁绊的孤家寡人便叫作匹夫!皇帝若是惹你不满,那便是古人所言,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李治道。
王玄策喃喃道:“所以,我便是朝廷里最危险之人?”
“平心而论,我是因了你的福泽才坐上这太子之位的。” 李治也是神情迷茫,喃喃道,“五哥齐王李祐谋反被你给平灭了,四哥魏王李泰争储被你给破获了,废太子承乾发动兵变也是因为你而功败垂成,我三位兄长都折在你的手中。自从做了太子之后,每次见到你我总是满怀恐惧,因为我知道,皇家在你眼中已经失去了威严和神圣,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侥幸上位的仁弱少年!所以,阿爷便将如何控制你当作给我的一道考题!”
王玄策瞠目结舌:“原来陛下是要拿我来磨砺你!”
“没错,只有掌控了你,阿爷才会相信我将来能掌控天下!” 李治道,“所以我要赐予你一切,我赐给你三十五亩的大宅,赐给你万匹的丝绢,将来我还要赐给你山一般的荣耀,海一般的富贵,我要让你娶妻生子,我要册封你的妻子,荫封你的儿子,追赠你的祖先三代。我要让你拥有庞大的家族,让他们人人富贵,让你在这天下满是羁绊,不想反,不敢反,俯首帖耳,忠诚驯服。”
王玄策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道:“这法子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景娘所谋划?”
李治尴尬地长叹:“让你娶妻生子是她所谋划。她还自告奋勇,愿意出宫嫁给你,为你生下儿子,组建家族,替我来掌控你。我当时很是感动,没想到……没想到是被她算计了,原来是她年龄渐长,想要谈婚论嫁了,为自己寻了一个窝。可笑我还帮她向薛寅施压,让她冒充薛寅的嫡女景娘嫁给了你——”
王玄策忽然一声怒吼,从芦苇丛中抽出横刀,狠狠地砍在他身上。李治一声惊叫,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他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原来那刀并未出鞘。王玄策就这么挥舞刀鞘疯狂地抽打,李治被打得惨叫连天,抱着头在地上翻来滚去。
“小贼,你毁了老子的一生!”王玄策两眼通红,疯狂地殴打李治。他嗓音哽咽嘶哑,心中痛如凌迟,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荒诞。
正抽打着,李治忽然一把抓住了刀鞘,满脸泪痕地呜咽道:“王少卿,陛下将崩!”
“你说什么?”第七谶的谶诗他早就知道。他被投入台狱那晚,师父玄奘拿着两粒丹药来找孙思邈验药,也告诉了他被裁掉的谶图预言皇帝将于五月二十六日驾崩。因为那图上绘着一名帝王驾崩,尸身躺在梓宫之中。
如今是五月二十五日!
“陛下如今状况如何?”王玄策紧张地喝问。
“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李治抽噎几声,呆滞地望着他,“两日前阿爷一病不起,我曾传书恳求去翠微宫中侍奉,阿爷却命我破解《秘记》,拿获刘举。因为他既然敢借《秘记》预言阿爷在明日驾崩,极可能是使了些手段,能控制阿爷的生死。我只好留在长安调查此事。今日山上传来消息,阿爷的病情越发沉重了,无论能否找到此人,我都必须赶赴翠微宫。”
王玄策额头满是冷汗,喃喃道:“我师父曾怀疑是娑婆寐在陛下服用的丹药中下毒,他还来找孙思邈验药,后来结果如何?”
“丹药中并未发现任何毒物。” 李治笃定地道,“孙思邈此时便在翠微宫中,尚药局的太医将那些丹药一一剖解,确实是对症之药。”
“也即是说,娑婆寐和他的丹药只是个幌子,”王玄策沉吟,“那大宗正刘举控制陛下的生死另有手段。”
“没错,只有擒住大宗正才知道了。” 李治苦涩地望着他,“或者擒住爻姬。”
王玄策呆滞无言,浑身都在颤抖。
“王卿,请救救陛下!”李治“扑通”跪倒在地,哭道,“你曾说你是贞观之臣,职责是澄清天下,恢宏正道。我阿爷结束十七年乱世,开创贞观盛世,将你从黄水县令简拔到了朝廷,他将天下作为疆场供你驰骋,让你灭西突厥,灭天竺国,破欲谷设。大唐的荣耀有七分归于你们这班臣子,你们也有三分的荣耀要归于陛下!你能看着他被奸人所害而见死不救吗?”
“我会为你擒住大宗正,也会为你擒住景娘。”王玄策走到弥奴的篮子边,蹲下身掀开衣袍看着儿子的模样,两眼湿润,“我不要那劳什子国公之位,从此以后我们父子与你们父子再无瓜葛,我们的人生不再受任何人摆弄!”他盖上衣袍,一手提起篮子,一手拔出横刀,“走吧,我带你拿人去!”
李治一头雾水,忙不迭地跟着他走出桃林,杜行敏和刘全急忙跟上。
众人随着他来到灵官殿上,李淳风、尹文操和一群道士见太子驾临,纷纷跪拜迎接,偷眼瞥见太子浑身灰土,狼狈不堪,也不敢乱问。王玄策将道士们赶出大殿,然后将横刀丢在了李淳风脚下,众人都怔住了。
“李令,原本不想折你颜面,多少再周旋几天,但如今陛下不豫,我却没那番耐心了。”王玄策冷冷道,“袁守诚人在何处?”
李治大吃一惊,他最恨的便是袁守诚这个老术士,正是因为袁守诚东宫看相,占出太子的妃嫔和子嗣大都惨遭横死,方才将他推到了火山之上,风暴之中。后来景娘为了逼迫王玄策退出,将袁守诚掳走之后秘密关押。
李淳风努力保持着从容不迫,眼角却微微跳动:“少卿,你这是何意?袁守诚不是在你手中被贼人掳走了吗?我为何会知道他的下落?”
“李令啊李令,你永远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王玄策叹道,“袁守诚身为钦犯,却在我手中丢失,按照《捕亡令》,三十日之内我无法捕回囚犯,便要流放三千里。不良人为了让我脱罪一直在日夜搜捕,不料却撞见你的管家也在寻找此人。看在你的颜面上我将此事压了下来,但你不应该给我个解释吗?”
“不错。”杜行敏向李治禀报,“此事臣可以证实。若是殿下有命,臣将那名不良人和李宅的管家叫来对质。”
李淳风负隅顽抗:“袁守诚是我师父的叔父,他被人掳走,我自然关切,又何错之有?”
“殿下,”王玄策问道,“爻姬捉了袁守诚之后,她是如何向你禀报的?”
“她说——”李治回想一番,“她将袁守诚关押在一处秘密所在,将来让他承认受人指使,借占卜来污蔑我。我原本想安排三司会审,让他还我清白,只是最近诸事烦扰,竟然给忘了。”
王玄策长叹一声:“殿下你不觉得此人的行止极其诡异吗?他为东宫看相,挑起了偌大风波,被景娘抓捕之后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你连想都不会想起他来。大衍之数五十,原本平衡完满,抽去其中之一成了四十九,打破了平衡才会有阴阳互动相生,循环不息。而这遁去的一,便是世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天机。袁守诚便是大衍占诀中‘遁去的一’。”
众人面面相觑,李治急忙道:“袁守诚是爻姬的同党?”
“不只是同党。”王玄策道,“我怀疑他甚至是景娘的上司,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便以关押的方式被景娘保护起来,成为这场乱局中看不见的‘遁去的一’!”
“他便是大宗正?” 李治和刘全等人失声惊呼。
“是不是,须得找到他再来证明。”王玄策微笑着盯住李淳风。
话已至此,李淳风终于扛不住了,额头满是冷汗,苦笑道:“殿下,臣确实知道袁守诚的藏身处,其中的缘由臣羞于启齿,并非与什么反贼有关,而是师门不幸。家师前些日子失踪了。”
众人大吃一惊,王玄策问道:“袁天纲失踪了?他不是为了躲避东宫占卜,返回成都了吗?”
“这只是对外的说辞,家师根本没有返回成都。”李淳风道,“他出城访友一去不回,我到袁氏占铺询问,袁守诚推说家师回成都去了。我起了疑心,因为家师正在助我计算新历法,断不会突然离开。第二日我得知袁守诚替代家师去东宫看相,才疑心是他为了夺取这场机缘而将家师软禁。不过袁守诚随后便被爻姬囚禁,我只好四处打探,想要找到家师的下落,却被不良人署撞见。”
这话确实符合王玄策对袁守诚的认知,此人一副世外高人之相,其实功名之心颇重,为了神话自己,连魏徵梦斩泾河龙王的故事都敢编排。
“你找到他的下落了吗?” 李治急切地问道。
“自然找到了。”李淳风轻描淡写道,“袁守诚所继承的袁氏占术只是皮毛,想要脱出我的占算并不容易。”
众人禁不住有些异样,倘若袁守诚真是大宗正,此人祸乱大唐二十余年,朝廷拿他束手无策,在李淳风的面前却如此束手束脚。
“昨夜我寻到了他藏身之处,他说自己是被爻姬囚禁,趁着太子和爻姬开战疏于防范,这才逃之夭夭。”李淳风道,“我一再逼问,他承认家师确实是遭他囚禁,只为了夺取家师的机缘,想要一鸣惊人,成为天下第一相师。他拿家师的性命来威胁我,恳求我不要报官来捉拿他。我一则担心家师的安危,二则顾虑他是家师的亲叔父,叔侄相残的丑闻羞于对他人说起,便给隐瞒了下来。请殿下治罪。”
“若此人并非大宗正,你也没甚大错。” 李治道,“依你的判断,此人是不是大宗正?”
“臣不好断定。据朝廷调查,大宗正姓刘名举,”李淳风迟疑片刻,回答得极为谨慎,“袁守诚是我师父的亲叔父,师祖袁嵩的幼子,倘若刘举是大宗正的真名,两人便并非一人。”
“殿下,还是先捉拿归案再详细鞠问。”刘全道,“此人极为机警,拖延久了,只怕会逃之夭夭。”
李治醒悟,询问袁守诚的藏身地,李淳风道:“乐游原,灵感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