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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皇权如春蚕,作茧自缠裹。一朝眉羽成,钻破不在我

一行人在暮色中驰出禁苑,过芳林门时,监门卫守将见太子亲至,忙不迭地开城门,车骑轰隆隆向南疾驰。

景娘和李治并肩坐在马车内,李治还披着一身铠甲,看景娘那股风轻云淡的模样,忍不住道:“你不怕我挟持你逃走?”

“殿下不会这么做的。”景娘面无表情。

“为何?”李治诧异。

“殿下是个谨慎到极致之人,没有别人替你出手,你不会以身犯险。”景娘道。

李治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又道:“你这是要回家吗?接上弥奴继续逃亡?”

景娘没有说话,目光中平静如水。

李治道:“爻姬,我们十五六岁时常在夏夜纳凉,你说你平生之志便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族。这些年在我的帮衬下,你借得一个身份,成了一个家,生了一个孩子,你本可以陪伴弥奴长大,我也会信守承诺,赐封弥奴为开国郡公,当年的梦想指日可待,你不觉得可惜吗?”

景娘仍然不说话,手指笼在袖子里,反复掐算。

“爻姬,你如今成了朝廷钦犯,带着弥奴逃出长安后,又能去哪里?大唐编户齐民,哪州哪县都无法让你们藏匿。难道去四夷吗?向东,高句丽指日便可征服;向北,突厥人束手称臣,远到北海的冰天雪地也都是大唐藩属;向西,西突厥和波斯帝国也来称臣纳贡;向南,大海之滨那些瘴疠之地也尽入版图。爻姬,你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如何逃亡?”李治一字一句地逼问。

“这些年,殿下倒是今夜为我操的心最多。”景娘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这时车辆停下,李治跟着她下车,竟来到了王宅。

王氏的耆老们这几日焦灼不安,尤其得知王玄策死了之后,更是人人不知所措。一听得响动,王叔阳、王运直等人纷纷围拢过来,看见李治,众人都不认识,见景娘居然带着个年轻郎君回来,纳闷不已。

“这位便是太子殿下。”景娘介绍道。

众人骇了一大跳,纷纷跪倒叩拜。

李治把他们一一搀扶起来,苦笑道:“阶下之囚,何故打趣?”

景娘穿过中庭和后宅,径直来到卧房,却发现几名乳母和婢女晕倒在地上,弥奴的小床上竟然空无一人。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命人用水将她们泼醒。乳母和婢女见丢失了小主人,慌得哭天抢地,只说自己眼见人影一闪,脑袋便一阵剧痛,人事不省。

景娘知道不好,急忙命人四下寻找,一群人将王宅翻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连李治、马策和赵晋等人都惊骇不已,景娘对自己的家宅布置得外松内紧,精当缜密,什么人能闯入内宅掳走婴儿?

景娘心中一动,摒去众人跟随,独自掌着灯笼来到后宅池沼院的凉亭之中。弯月垂挂,树影婆娑,凉亭中空无一人。亭中有一八角石桌,她想了想,伸手左扭三分,右扭二分,那石桌竟然嘎嘎转动,向下沉去。

眼前出现了一条黑魆魆的地道,那石桌的桌面恰好做了地道的台阶。景娘提着灯笼跳下地道,旁边有个扳手,一扭,那石桌又缓缓升上去了。地道内漆黑一片,景娘借着灯笼的光芒弯腰潜行,四壁挂满了蛛网,也不知多少年无人走动。走了两百多步,出现向上的台阶,顶上仍旧有个扳手,再一拧,墙壁滑开两尺宽,冷风灌了进来,赫然来到一间柴房。

景娘提着灯笼走出柴房,发现这是一座两进院落的普通民宅,房中还亮着灯。她正四处打量,忽然有马匹喷鼻的声音传来,原来旁边是一座马厩,一匹马正在吃草料。

一名老仆模样的人听到动静从房内走了出来,看见景娘并不奇怪,躬身施礼:“原来是大娘子到了。请稍待。”

那老仆颤颤巍巍地牵出马匹,套上旁边的一辆马车,然后摆上脚凳,请景娘上车。景娘熄灭了灯笼,一言不发地钻进马车,一声鞭响,马车驶出院门,进入坊内的街道。

景娘知道,这是王玄策为自己和弥奴安置的逃生通道,这老仆终此一生守在这座宅子里,就是等待自己从地道出来的那天。倘若自己一生顺遂,他便守着这座宅院终老。

自己眼光不错,着实嫁了一个好郎君,可为何事情会到了这般地步呢?想到此处,景娘有些苦涩。

此时早已宵禁,坊门锁闭,景娘也想看看这老仆如何出坊,却见他到了武侯铺门前,拿出一份文书,说自家主母病重,须出坊求医。

长安宵禁有几种情况在不禁之列:公使持有其衙署文牒,婚嫁之事持有县廨的文牒,丧病求医之事持有本坊文牒。武候们勘验文书,上面确有坊正的签押,当即打开坊门放行。想必日常早就使了手段。

出了东门,沿着望仙门大街南行,过了两坊之地,马车驶入修行坊,又向武侯铺递交了本坊的文书,只说来李药师宅子看病抓药,便顺利进入坊内。

到了一处极其简陋的宅院门前,那老仆停下马车,拿脚凳请景娘下马:“大娘子,便是这里了。”

景娘抬头一看,禁不住心神悸动,万般往事浮上心头,竟是贞观二十二年自己初见王玄策的那日,他所租住的宅院。

那一夜,自己携着一坛酒,戴着幂篱,敲开了这扇门,走进这座宅,见到了那个载誉归来的灭国英雄,从此人生天翻地覆。

“老丈,劳烦去巷头酒肆替我沽一坛酒。”交代完,景娘又补充一句,“郎官清。”

那老仆急忙去沽了一坛郎官清,景娘携在手中,推开了那扇斑驳的院门。就仿佛时间倒流,回到了二人初见之日,她穿过前院,绕过青石上湿滑的苔藓,来到了中庭。庭院仍旧是那般模样,东侧是松,西侧是槐,堂前廊下的青石阶上放着一张竹榻,王玄策正坐在榻上哄着怀中的婴儿。她一颗心顿时松弛下来。

抬头看见景娘,王玄策笑了笑:“来啦?”

景娘似乎早有预感,叹道:“你果然还活着。”

“失望吗?”王玄策道,“万一我未死的消息泄露,会让你无法跟太子交代吧?”

景娘哪会听不出他的挖苦之意,苦涩地笑笑,将酒递了过去:“郎官清。”

“你已经请我喝过了。”王玄策淡漠地摇头,“还脍了一盘鲈鱼。”

景娘将酒坛放在石阶上,伸出手去:“我来抱抱他。”

王玄策道:“我既然抢了来,怎能还给你?”

景娘僵住了:“你要抢我的孩子?”

“也是我的孩子!”王玄策纠正道。

王玄策抚摸着怀中的婴儿,那孩子珠圆玉润,阵阵奶香袭来,心几乎都醉了。景娘注意到袍子是披在他身上的,行动之间露出赤裸的腰腹和手臂,上面扎着一条条的丝绢绷带,有些地方更渗出鲜血。

景娘神情复杂,问道:“丘行恭是你杀的吧?”

王玄策点点头,为了杀丘行恭,他几乎丢掉了半条命。

“为何要这么做?”景娘神情复杂,“我勘验过现场,丘行恭和那八名亲卫个个披甲,杀手却只有一人。为何要冒险杀他?”

“你虽然将我的人生摧毁殆尽,支离破碎,但你毕竟于我有情义,为我生了孩子,让我有了家,让我感受到暌违三十年的亲情之乐,或许还有那么短短的一段爱情。”王玄策有些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想杀却又杀不了,我替你杀他,既是了你一生的心愿,也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景娘默默地听着,也不知是悲是喜,胸中无数种情绪翻腾悸动,却不知如何表达。良久,她才问道:“为了你自己心安又是何意?”

“我觉得如此我们才能两清,我还了你抚育子嗣的恩惠,还了你帮我重建家族的心意,我们互不相欠,从此我便可以对付一名大唐叛逆。”王玄策道。

“原来你早知道我是大宗正一党。”景娘苦笑。

“知道得也并不早。我沿着谶语发生的脉络上溯,发现你虽然是替太子来阻止《秘记》谶语的发生,但其实每一条谶语的实现都有你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譬如第一谶,我攻入法云寺观音院,在你的房中搜出一条谶语:‘唐中弱,有女武代王。’正是这条线索让我找到了太史局的李淳风和御史台的邱凌。更奇的是,那夜邱凌和员道信都不在宿直薄上,是临时被人召到衙门宿直,仿佛就为了实现这条谶语。

“至于第二幅谶图,我率人去长安县廨捉拿公孙节,那公孙节说有贵人神机妙算,早早设下陷阱来捕杀我,甚至还将常德玄掳了来。想必那贵人也是你吧?杜行敏和曹宝鼎二人是你安排的吧?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来助阵的,却不料宝鼎一箭射杀公孙节,完成了谶图的预言!我至今仍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

“第三谶与你无关,是大宗正派遣刘全所为,不过想必你也在其中使了不少手段,他方能如此顺利。第四谶就更不必说了,你以刘兰为谶眼,想必是希望将刘将军含冤而死的真相让世人所知。至于第五谶对你来说更是易如反掌,你本就在朱雀大街负责搜捕子规,暗中放水让他抵达朱雀门又有什么难度?但我想,你最得意的一笔应该是故意让长孙家的老仆看到了子规,吸引太子和长孙无忌前来,证实了长孙安业的身份吧?

王玄策抽丝剥茧一一说来,景娘脸上露出钦佩之色:“郎君不愧是一手创建不良人署的贼帅,倒将妾身的行事分析了个透彻。”

“这些谶图错综复杂,若是神鬼所为倒还罢了,想要以人谋来实现实在太难。无数人碰撞之下会产生全然不同的结果,但你居然能如同绣花一般让它一一按照既定的轨迹发生,实在匪夷所思。”王玄策神情复杂地看着景娘,也禁不住由衷赞叹,“东宫爻姬,实至名归。”

“郎君谬赞了。”景娘嫣然笑道。

“可惜这都是猜测,抓不到你丝毫把柄,但我又不能放任你完成第六谶,甚至第七谶,谋害皇帝,颠覆大唐江山。”王玄策慢慢道,“所以,那颗人头便是我对你最后的报偿。我了却了你的心愿,接下来杀你才能心安。”

他说来虽然绝情,但听在景娘耳中却似乎有一股柔情在荡漾,她含笑摇头:“何必如此纠结?我都杀你无数回了,你还我一刀又如何?你们男人做事总是婆婆妈妈的,这不是我心中的灭国英雄。那么让我猜猜,今晚禁苑设局也与你有关吧?”

“不错。”王玄策坦然承认,“今晚禁苑之局就是我专为你而设的。”

原来王玄策斩杀丘行恭,将他的人头送到刘宅之后,便筹谋如何揭穿景娘的身份。恰在这时,不良人署有心腹来密报,刘全竟然是皇帝安插在大宗正身边的卧底。这给了王玄策绝佳的机会,他当即命人给杜行敏建言,设局引景娘暴露身份。

杜行敏投靠太子之后,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扳倒景娘自保,一听此计,简直妙不可言。他果然说服了太子,命景娘带着刘全去禁苑勘查大宗正的武库。

景娘听到此处苦笑不已:“还是郎君技高一筹,令妾身甘拜下风。如今我已经成为朝廷钦犯,郎君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王玄策盯着她:“告诉我两个名字,大宗正是谁?女主武王是谁?说了我便放你离去,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郎君好大的胃口,若是我不说呢?”景娘道。

“当啷”一声,王玄策将横刀抛在了台阶上,冷冷道:“那便只好将你拿下!”

“就凭郎君你一人吗?”景娘笑道。

“不够吗?”王玄策问道。

“不够。”景娘话音未落,只听“笃”的一声,一支箭矢射在了王玄策面前的廊柱上,箭身剧烈颤抖。

王玄策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以儿子为诱饵赚她前来,她仍然能心神不乱,布置后手。

景娘朝他伸出手:“把儿子给我!”

“你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照顾儿子?”王玄策冷笑,“难道让儿子跟一名大唐叛逆长大吗?”

景娘居然无可反驳,伸出的手一时僵硬,好半晌才苦笑:“似乎你也是大唐叛逆。”

“拜你所赐。”王玄策道,“不过比你略好些,朝廷认为我已死,还给了哀荣。”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禁不住备觉荒诞,夫妻俩杀来砍去,居然把对方都杀成了叛逆。

景娘收回手,眼神温柔地看着他。王玄策的心猛然就是一颤,那眼神他已经许久未见到了,这种震颤也许久未感受到了。他一时有些恍惚,忽然想起那日两人初见,那个青春少女巧笑倩兮:“王郎君是刚从平康坊归来吧?外表浮浪放纵,内里满目疮痍,所以我送君洛阳之林二百株。”

景娘微笑着,眼中似乎有晶莹之物闪过:“这两日我一直想,你会不会在兴化坊的大火中死掉。曹宝鼎此人性情刚硬执拗,他会不会从那条排水沟中钻进去?他能不能将你带出来?我焦灼难安,却又不敢占算,生怕卜到死卦。你还活着,真的很好。”

王玄策怔住了,抱着婴儿站起身:“宝鼎是你安排去救我的?”

“是,也不是。我其实是在与自己的心意赌一场。”景娘罕见地有些纠结,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所有的行事都按照术数运算的结果,毫无情感,毫无怜悯,赌输赢,搏生死,我认为这是天命,不可违背。得知你去了我家老宅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在那一刹心软,或许是想起了七年前那个仍在深闺中天真烂漫的少女。所以我决心与天命赌上一把。曹宝鼎不愿为我所用,决意离开,我便命心腹假装闲聊,让他听到了两件事:一是从兴化坊外有一条排水沟,可以直通刘宅内宅;二是聂政刺杀侠累之后,以剑自毁其面。”

王玄策张口结舌,没想到曹宝鼎竟然是以如此方式为景娘所控。

“你知道大衍术数算的是何物吗?便是人心!世上大到朝代更替,小至邻里口角,无不是人心和利益因缘际会所致。只要你控制了人心,万事万物的演变无不在你掌中。这就是刘焯大衍占卜诀的核心奥义。曹宝鼎是侠义性情,轻生死,重然诺,只要激起胸中侠气,便能让他为我所用。”景娘道,“只是事起仓促,来不及细细布置,他离开不良人署之后我也无法判断他的行踪。所以那场大火中死的究竟是不是你,我一直忐忑难安。天幸,你还活着,很好。儿子由你来陪伴,也很好。”

景娘走过来轻轻抚摸弥奴沉睡中的面孔,脸上有无尽的眷恋和不舍,却决然转身而去。庭院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暗伏的护卫也悄然离去。

王玄策抱着婴儿久久而立,忽然喊道:“你要去哪儿?”

中庭外传来景娘平静的声音:“将这大唐杀个天翻地覆!”

承天门上传来子时的敲钲之声,大唐正式进入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戊辰日。

李治神色困倦地跪坐在王宅的正堂上,直到杜行敏和刘全引着卫率府、北衙屯营、监门卫等兵马闯入,他才知道景娘的人手早已悄然离去。她什么都不曾做,只是把自己掳了来,就这么轻易释放了。

李治阵阵诧异,这时各衙门的兵马将王氏上下人等尽数拿下,黑压压地跪在庭前。李治意兴阑珊,只将王叔阳等核心族人羁押在大理寺狱中,其他族人仍然圈禁在这宅中,生活自便。

王叔阳等耆老哭喊连天,这短短一年来简直如黄粱一梦:先是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忽然财富、良田、大宅纷至沓来;接着又一日看尽长安花,即刻便能踏入士族之列;还没等到黄粱煮熟,却又成了朝廷钦犯。

处置王氏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返回东宫的路上李治着手肃清景娘的遗毒,监门卫中郎将左城和县尉王玄诚首先被拿下,再之后李治便烦恼无比,卫率府和监门卫自然不敢再用,北衙屯营就敢用吗?须知,这些年景娘为了替他谋划,早不知在军中收买了多少暗桩,如今两人反目,顿时成了自己的心腹之患。

到了东宫门外,李治发现了今夜最大的难题——他无家可归了!

因为整个东宫都被景娘渗透,盘根错节,她任职过的内坊和执掌情报的五坊自然不安全,但是典膳局、药藏局就安全吗?说不定连伺候自己就寝的内侍都是景娘的人!

李治一想起这些便不寒而栗。

思来想去,他只好来到崇仁坊长孙无忌的宅中投宿,一时间长孙宅中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连夜起来打扫庭除,腾空宅院迎接车驾。

长孙无忌一听爻姬居然是大宗正刘举的人,也是心惊不已,仔细询问这些年爻姬接触的高官。李治赧然道:“阿舅,细节之处我也不知晓,大都放手给爻姬去做。”

“那爻姬所插手的衙司和诸卫诸军都有哪些?这殿下总知道吧?”长孙无忌问道。

“阿舅,这我更不能知晓了!”李治垂头丧气,“一旦让阿爷知道我插手朝廷和军中之事,那岂非泼天大祸?所以我置身事外,也都放手给了爻姬。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和十二卫大约都有。”

长孙无忌气结,没想到自己这外甥竟然胆大至此,看来一向是小觑了他。长孙无忌毕竟老于谋事,镇定片刻便梳理清楚头绪:“殿下,东宫你是暂时不能回了,明日我替你另找行宫。左右监门卫、十卫率府全部撤换,武候府丘行恭的旧部倒可以一用,不良帅杜行敏可以用,但东署已被她渗透,得命杜行敏彻底肃清。刘全可以用,左右卫的中郎将杜申、赵鼎曾在军中追随我多年,命他们与刘全来追捕爻姬。左右屯营是天子私军,我们不能妄动,虽然被她渗透了一些,但不可能都为她策反,尤其是那些驻地偏僻的各营,可将这些屯营与禁苑南门的屯营换防,拱卫宫城。”

“阿舅高明!”李治茅塞顿开。

“然后你我同时着手,我来暗查朝廷百司中投靠爻姬之人,你来肃清东宫。”长孙无忌道,“手段须得温和,因为投靠爻姬之人,大都以为自己投了太子殿下。”

李治黯然长叹,他又何尝不知,要挖掉景娘的遗毒简直是在割他的血肉,砍他的臂膀。他对景娘的恨意升腾直上。

“切记,肃清东宫之时,只要涉及皇宫就绝不能碰!”长孙无忌叮嘱。

李治打了个寒战,急忙点头,让皇帝知道他居然派人渗透了皇宫,太子之位还坐不坐了?

“阿舅,眼下最为紧要之事就是抓捕爻姬!”李治声音嘶哑,两眼通红,“她掌握我的秘密太多,她多活上一刻,我就离死近上一分!”

长孙无忌不敢怠慢,立即调动兵马夤夜出动,全城搜捕。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李世民喜欢饲养飞禽,放鹰走狗,长孙无忌也弄了一座鹄舍,里面豢养了几十只白鹄和鹞子,既能游猎,又能远距离通讯。派出兵马之后,李治便派了奴婢带着白鹄和鹞子跟随,一旦有消息,迅速来报,自己和长孙无忌坐在正堂中焦灼地等待。内围有长孙大器带领部曲持刀负箭,层层保护,外围有左右卫的一名校尉严密布防。

两刻钟之后,庭院外响起扑棱棱的振翅声,不多时一名驯鹞奴捧着竹筒疾奔进来。李治一把抓过竹筒,抽出里面的绢帛,只见上面是一行小楷:“丑时三刻,左右卫甲旅乙队于常乐坊遇袭,尽没。”

李治手一抖,这才片刻间,足足五十人的甲士全死了?

未及一刻,又是扑棱棱一声振翅,一名驯鹞奴疾奔进来,李治刚想拿过竹筒,又急忙缩回手,喝道:“念!”

长孙大器抽出竹筒中的绢帛,念道:“丑时三刻,刘全率左右卫甲旅缉捕左城,于监门卫衙署遇伏,刘全受伤逃遁,余众尽死。”

李治和长孙无忌心一颤,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西北方向烈焰腾空,照亮了半边天。两人忙奔到庭院中查看,崇仁坊的西边可是皇城与宫城!正在这时,一只白鹄扑棱棱飞来,落在驯鹄奴的手臂上,李治扑过去摘下白鹄腿上的竹筒,打开绢帛观看,顿时呆若木鸡。

长孙无忌跟来观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内库库使黄东谋反,火烧内库,自焚而亡。”

李治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这内库又称大盈库,是皇家专用的库藏,主要储藏国库拨付、地方进贡、皇庄收入的钱币、布帛等物。库使黄东是个宦官,没想到竟然也是景娘的人。

举库自焚?这可是陛下的财物!李治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就在这时,只见东南方向的夜空之中又是火焰冲天,映红了整片天空,距离似乎极近。两人心惊胆战地四下询问,不多时,有左右卫的骑兵策马狂奔而来,大声禀告:“郎将杜申、旅帅刘全与逆贼薛氏激战东市。薛氏火烧常平署,常平仓失火,刘旅帅受伤,杜郎将殉职!”

李治和长孙无忌一跤跌倒在地,杜申死了?常平仓烧了?这可比内库失火更加严重,因为东市和西市的常平仓是用来平抑粮价的,一旦长安百姓得知常平仓被烧,立刻便会疯抢粮食,全城动荡。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双方在全城范围搏杀,但搜捕者和逃亡者的角色完全调转,景娘似乎猫捉老鼠一般,将武候府、左右卫、左右武卫的兵马逐一猎杀,仿佛长安城是一座黑暗丛林,而她则是这座丛林中的女王。

两人没想到今晚会如此狼狈,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彻底打掉,脑子里空空如也。这时又是一声振翅,一只白鹄飞来,长孙大器取了竹筒。

李治无力地摆摆手,喃喃道:“念吧,无非更坏。”

长孙大器展开绢帛,呆愣了好半晌,才道:“今夜暂息,妾身明日来访,当面奏对。”

原来连白鹄都被景娘给俘获了。

李治心中颤抖,对这个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婢女忽然产生了一股浓烈的恐惧。

婴儿哇哇的哭闹声将王玄策从睡梦中惊醒。

此处是玄都观灵官殿的客房,日光照进窗棂,天光大亮,弥奴正在襁褓里挣开手脚乱踢乱抓,哇哇哭叫。王玄策不禁发愁,抱着孩子走出客房来到灵官殿,一群道士正在计算谶图,心无旁骛。

昨夜王玄策抱着弥奴回到玄都观,和李淳风、尹文操等人观摩长安城中的乱局,直到太子和景娘之间的厮杀告一段落才勉强睡了两个时辰。

听见婴儿哭声,李淳风和尹文操迎了上来,询问是否需要送来斋饭。

王玄策问道:“可有乳母?”

两人愣住了,好半晌尹文操才道:“无量天尊,此处是道观,怎会有这等妇人?那……小公子是否可以用些羊奶?”

王玄策茫然:“婴儿能喝羊奶吗?”

大唐的间谍头子和两位通玄高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挠头。这时一名小道童插嘴:“师祖,怀贞坊冯居士带着夫人和刚生的孩子正在前殿进香还愿,旁边跟着一名乳母。”

尹文操大喜:“快快,你和你师父抱着小公子去见他,请他家乳母给喂奶。”

当即一名中年道士应声而出,和小道童抱着弥奴飞奔而去。

三人都松了口气,王玄策这时才觉出额头上大汗淋漓,一想到儿子刚跟了自己就挨饿,这股紧张感比厮杀一夜还要惊心。

另有小道童给王玄策提了一盒膳食,他简单吃了几口,询问景娘的消息。经过昨夜一战,尹文操早知道了爻姬便是王玄策的娘子景娘,因此众人也不再避讳。

“你娘子如今罢兵休战,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李淳风笑道,“太子不敢回东宫,更不敢去禁苑,他给自己找了个妙处躲了起来。”

“何处?”王玄策嘴里嚼着胡油饼,含混不清地道。

“大慈恩寺!”李淳风道。

王玄策顿时被噎住,咳咳连声。

李淳风道:“他从左右骁卫调来一支刚到长安番上的府兵,计有三千人,将慈恩寺和晋昌坊塞得铜浇铁铸,如同军营一般。”

“这却有些奇怪。”尹文操道,“慈恩寺并不比城墙坚固,难道他要靠佛法庇佑不成?”

王玄策将口中的胡饼咽了下去,苦笑道:“景娘虽然修道,却最崇敬我师父。我儿子出生时便是她请师父来给儿子摩顶受戒,寄在了弥勒座下,因此取名弥奴。我怀疑师父早就知道她是刘兰的女儿,因为她曾请师父给她先人做过水陆道场。那定然不会是薛氏的先人。这些事太子殿下都知晓……糟也!”王玄策脸色一变,“太子莫不是住在了翻经院?”

“正是翻经院!”李淳风也恍然大悟,“如今玄奘法师在终南山翠微宫陪伴陛下,可他从天竺取回的经书还在翻经院。”

“原来太子竟然拿玄奘法师的经书做了人质。”尹文操哑然失笑。

王玄策和李淳风却笑不出来了。

“当务之急,是要判断出你家娘子的动机。”李淳风缓缓道,“自从她被揭穿身份,与太子厮杀一整夜,双方的战火遍布长安,大小战事十三起,其中只有三次是太子发起围捕,十次是景娘主动进攻。太子系死伤一千二百七十人,烧毁衙署三座,皇家内库七间,常平仓九间,可谓大败亏输。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在我和尹观主看来,这里却有一处疑点。”

“什么疑点?”王玄策没想到景娘竟然疯狂到了这种地步,心中五味杂陈。

“疑点便是,你娘子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尹文操坦然道,“她是大宗正麾下的甲曲,看她所调度出来的力量,只怕连大宗正本人也做不到。凭昨夜这场动荡,她就是掀起一场叛乱也绰绰有余,可她这里烧个库房,那边烧个粮仓,一会儿劫杀一支军队,一会儿又洗劫一座豪门。打东打西,毫无目的。”

“没错,”李淳风道,“她潜伏在太子身边七年,如今陛下不豫,太子登基在即,正是大唐新老交替,最危险最脆弱之时,她只需轻轻一刀毙了太子,大唐立刻陷入崩乱之中。她为何不做?”

王玄策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景娘要杀太子简直是轻而易举,以她占卜天机、算无遗策的智慧不可能想不到,她为何不做?

“莫非与《秘记》有关?”王玄策沉吟道,“如今你们破解到哪里了?”

“第六谶已经解了大半,”李淳风道,“只有两个关节处仍旧不明。”

这时小道童抬上木架,上面是临摹放大的第六幅谶图。图极简,一男子跪坐在横几之后,手中提笔正在写一幅书卷。

男子背对画面,其人面目不清。

书卷虽已展开,其上字迹难辨。

留白处有谶诗曰:

戊辰。

流是漓,漓是流。金刀刻出万年书。

一万小儿齐拍手,梨花枯了开石榴。

“这幅谶图如今看来就是绘制《秘记》的过程,”李淳风道,“目前我们已知《秘记》是大宗正所制作,因此这男子应该便是大宗正,也就是刘举。他既然出现在图上,第六谶的题眼便是要揭开刘举的身份之谜。”

“这句谶诗并不难解。”尹文操道,“第一句是引用隋末时的童谣,‘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漓’。流是刘的谐音,漓是李的谐音。是说隋朝杨氏的天下就像一池水,决口便会姓刘,不决口则会姓李。最后当然是姓了李。”

“这句童谣我听过,”王玄策道,“但这句似有不同,刘是李,李是刘,难道是说姓刘和姓李都一样?这显然不通!”

李淳风沉声道:“这句玄奥之处恰在于此。我们推断,这刘举极有可能具备李氏的身份,刘和李在他身上合二为一。”

王玄策浑身悚然,历史上刘举和李弘出现任何一人都会造成山河动荡,生灵涂炭,若是两者合为一人,这天下又该是何等模样?

“第二句‘金刀刻出万年书’中的金刀显然是指卯金刀,也就是刘姓,这里指代的应是大宗正刘举。至于‘万年书’我们仍然不知何意。”李淳风道,“尹观主猜测是一种万年历法,但我并不认同。”

“尚未解出的就是‘一万小儿齐拍手’这句,”尹文操道,“猜测是指一支万人的叛军,尤其昨日刘全招供说,刘举在禁苑中埋伏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或许长安城中也私下豢养着另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加起来恰好万人。下一句的梨花自然是指李氏,石榴是指刘氏。全句的意思便是,一万军队发动之日,便是李氏枯萎,刘氏盛开。”

王玄策叹了口气,这解释倒也能自洽:“第六谶的题眼既然是大宗正刘举,其身份难道就没有丝毫线索?”

李淳风沉默很久,道:“七幅谶图,解开上一谶的谶眼,才能得到下一谶的密钥。上一谶的题眼是代州都督刘兰,由此引出了刘兰之女景娘。以我看来,你的娘子景娘便是解出刘举身份的密钥。”

王玄策一时无言,此刻小道童去给弥奴喂完了奶,将其抱回来交还给他。弥奴吃饱喝足,吧嗒着小嘴睡得正香,王玄策将他抱在怀中,满怀愁绪。忽然间他醍醐灌顶一般瞪大了眼睛呆立不动,李淳风和尹文操惊喜交加:“王少卿,想到线索了?”

“不是……”王玄策姿势僵硬,咬着牙瞪着眼,一字一句道,“他拉到我身上了——”

正自忙乱,忽有道士奔进来禀报:“观主,观主,东宫爻姬出现在了大慈恩寺!”